她不是法官,也当不了理中客。
    她只做良善的随从,悲悯的信徒。
    她收留了一个走投无路的男孩,只知他的名字叫季时秋;
    她选择成为他的命运共同体,为他守候自由的最后额限。
    第15章 第十五片落叶
    吴虞变得不爱外出,过去几天她逮着机会四处游晃,被山拥覆被风浸润,但最近两日,除去吃饭,她大多时间都窝在床上,玩手机或睡觉,烟瘾上来才会去窗后抽烟。
    她也找到了合理且无懈可击的借口,那就是装病,谎称季时秋把感冒传染给她。
    她才变得头疼且容易犯懒,浑身无力。
    这样也能避免季时秋抛头露面,被更多村民或摄像头看见。
    男生很好骗,看起来深信不疑,但他无法从早到晚都在房内蹲着,秋是丰收时,农活颇多,林姐膝下无儿无女,丈夫外出务工后跑得没了影,而新欢老郑腿脚不便,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就成了最好帮工。
    他是神秘,但林姐不在乎这些。
    她只知道,季时秋生的俊,懂礼貌,听话又能干,一天下来的务农效率不知要比往年高出多少。
    尤其在她偷偷跟他说过,帮她干活可以俭省吴虞的住宿费后,这孩子愈发卖力。
    她看得出来,他喜欢吴虞。
    也会遗憾,吴虞要是她女儿就好了。
    她一人住,开间民宿也是想热闹点,但绥秀地偏村小屋瓦破,不比皖南其他村,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游客。
    她就想要个可以斗嘴的漂亮闺女,再有个包容她的,少说多做的踏实女婿。
    那她该多幸福,这一生该多完满,就像这几天来天上的月,那么圆。
    吴虞两天没出门,林姐觉得反常,瞧着门边剥玉米的季时秋:“小秋,吴虞她怎么了?”
    季时秋说:“感冒,不舒服。”
    林姐笑:“你们两个年轻人怎么一个接一个倒,我这个快五十岁的,还壮得跟牛一样。”
    季时秋因她的形容抿弯嘴角。
    林姐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走近他:“你也别老一直跟着我干活,上去看看她。”
    季时秋说:“她叫我没事做就下来帮你。”
    林姐推他肩:“去去,上去,老在屋里憋着不通风病怎么好,下午叫她出来打桂花。”
    季时秋颔首应好。
    上楼回房,吴虞果然还懒在床上。许是听见门响,侧躺的女人回过头来,瞥他一眼,又背过脸去。
    季时秋走到床边:“你好点了么?”
    吴虞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没有。”
    季时秋问:“头还疼?”
    吴虞说:“嗯。”
    她坐起来,又恹又冷清:“你上来干嘛?”
    季时秋说:“林姐喊你下楼打桂花。”
    吴虞问:“在哪?”
    季时秋回:“没问。”
    吴虞说:“远了不去,不舒服,走不动。”
    季时秋看她几秒,弯身拉开床头柜抽屉,翻找之前自己用过的水银体温计。
    吴虞看出来了,问:“你找温度计?”
    季时秋应:“嗯。”
    吴虞说:“我还给林姐了。”
    季时秋转身要离房,被吴虞叫停,她勾一勾手,斜挨在床边:“你给我量。”
    季时秋一顿,从床尾绕到她身侧,俯身要用手背探她额头。
    吴虞伸出一根手指,隔开他。
    “用你的额头,给我测。”她幽静地看着他,轻佻但诱人。
    季时秋沉默。喉结滑动一下,他单手按住床板,另只手握高她脸,与她额头相抵。
    呼吸交错,四目打结,他无心狎昵,很认真地贴了又贴,再三确认。
    两人的温度几乎一致。
    极近的距离里,女人忽如恶作剧得逞,吃吃笑起来,气息喷洒在他鼻头。
    额离开额,但他的唇贴住她的,衔住她肆无忌惮的笑花儿,又渡回去。
    吴虞的喘息迷乱起来,手臂勾缠住他,再不放开。
    季时秋猜到她装病,但他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吴虞本就是随心所欲的人,一秒一个主意并不意外。
    至于他,负责兑现自己的承诺就好了,用每一个现在陪她冒险。
    其他的,他不敢想,或哄骗和宽解自己应该来得没那么快。
    绥秀村挨家挨户都有桂花树,有金桂也有丹桂。
    丹桂花色偏橘红,而金桂是柠檬黄,林姐屋后栽种的,是最常见的金桂,两株挨在一处,花粒攒聚在黛绿色的枝叶间,显得羞答答,但走近又觉花朵太大方,香气浓郁到不讲道理,蜜一般淌出来,不由分说地将每位树下人裹入浓金色的馥郁。
    “上学那会最喜欢桂花,”吴虞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看花叶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光晕:“其他花,存在感都没这么强。”
    林姐正往草泥地上铺闲置的床单,用于纳落花:“桃花不是花?月季不是花?哪个花不比桂花显眼。”
    吴虞并不赞同。
    在她看来,没有花能如桂花般,未见花貌仅凭气味,就那么明晰和昭彰地告诉她,秋时已至。
    林姐嫌吴虞碍事,叫她站旁边去,接而举高竹竿,教季时秋怎么敲花枝。
    季时秋却摇头:“不用,我以前在家弄过。”
    吴虞说:“小时候骑树上摇的么?”
    季时秋无语地看她一眼。
    他不吭声,挽高袖口,接了竹竿专心挥打花枝。桂花雨簌簌落下,很快往床单上敷了层淡金色的薄香雪。
    林姐观看片刻,满意离去,她要去鸡舍喂饲料收鸡蛋,就让他们先敲着。
    再回来,不想吴虞已大喇喇躺在床单上,惬意地眯着眼,任明媚的花屑与光点散了满身满脸。
    而打花人跟没瞧见似的,自顾自打桂花。
    林姐吃惊瞪眼,冲过来:“起开,别把我花搞脏了。”
    吴虞懒洋洋,唇翘高,岿然不动。
    林姐没辙,就去看季时秋:“你停你停,你看不见个大活人躺那!?”
    季时秋收了竿,撑着:“让她躺着么。”
    林姐嚷嚷:“给她躺过了我这花还能做糕吃吗?”
    说着伸手要跟季时秋拿回竹竿,季时秋避了避,不还她,她就佯气叉腰:“好啊,你们两个现在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
    季时秋打商量:“一分钟。”
    少年笑着的脸让人不好拒绝,林姐只得嘴硬,剜一眼理直气壮横那的桂花睡美人:“行行行,桂花钱就从你房钱里扣。”
    说完就走,给他俩腾出空间。
    目送她撩门帘回了屋,季时秋重新扬高竹竿。
    中学时读《红楼》,总不能脑补湘云醉卧芍药裀,但桂树下的女人帮助他实现了某种跨越时空的通感和共联。
    所以,他宁可惹恼林姐,也不希望这画面消逝得太快。
    桂花味香得呛人,吴虞吸一下鼻子,从床单中央往旁边挪一挪,然后拍拍身侧空位:“季时秋,过来。”
    季时秋微愣。
    见他无动静,吴虞语气急躁勒令了些:“过来啊,躺下。”
    还同他要来竹竿。
    季时秋走近,长影罩在她身上:“林姐会更生气吧。”
    吴虞看着他逆光的脸,花枝在后头摇曳:“你管她。”
    季时秋照做了。
    桂花雨的持竿人和创作者换成吴虞,而他成为坐享雨幕的人。
    幼时季时秋淋过很多雨。被父亲拎到门外不给进家,他多次砸门无果,只能绝望地贴墙而立,仅用头顶那片逼仄的门檐遮蔽,雷暴近在眼前,天地都生烟,闪电随时能摧毁他,而屋内母亲凄厉的呼号和眼泪,都像是阴潮的雨季,遥遥无绝期。
    风很轻柔,光里有花香。
    它们都成了实体,是纯金色的箔片,是碎星星,轻盈地滴坠到他脸颊上。
    这是他梦都不敢梦到的一种雨。
    有诗性的圣洁,能将他心头的霉斑与枯萍都荡涤开去。
    季时秋舒适地阖上双眼。
    看季时秋那么轻巧,吴虞低估了打桂花的难度,坐那举着细竿捅了会,她双臂微酸,于是放下来,揉按肩膀。
    她回过头,发现男生枕着手臂,静卧在那里,似已入眠。
    零碎的桂花围簇着他,有一粒刚好落于他鼻尖,有点滑稽,她伏身过去,想替他吹开它,想想又收住,不舍得吹开。她觉得它该停在那里。
    刚要躺回去一并晒太阳闻花香,一只手握住她上臂,将她拉拽下来,不由分说且紧密地拥在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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