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后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没想到你会看上未成年的。」发大财三哥似乎还在对我拒绝他介绍的小开耿耿于怀:「未成年看起来也对你有点意思。」
    「他就是那张嘴到处闯祸才不能回家过年,我只是带他来吃个年夜饭,你们干嘛这样?」我不解地抱怨道。
    「你也是问题学生?」檳榔唇五哥倒是对陆藏越来越欣赏。
    「算是吧?」陆藏居然没用肯定句,他绝对是!
    「你喜欢我们阿徽什么?」圆形二哥自顾问道。
    「单纯善良,朴实无华?」陆藏扬笑答道,这听在我耳里根本不是称讚,哥哥们却纷纷点头认同。
    「唉!」我崩溃地叹了一声,决定放弃反抗好好吃饭。
    「死小鬼。」教练打开第一瓶啤酒,还像从前一样淡淡然说教:「人可以没父母,但不能没家教。你说话既不尊师也不重道,以后还有很多亏要吃。」
    「是非对错不能看年纪辈份吧?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我还是觉得你的观念陈旧迂腐。」陆藏没客气地说。
    「连教练都敢呛……」我喃喃道。
    「如果你是认真想成为能被依靠的人,最好改一改这种态度。我可没说你讲得不对,是你的态度不对。阿徽也说你因此闯了不少祸,你要是还想坚持这种态度,以后会失去更多。」教练喝了一口啤酒,若无其事地说。
    「教练以前带过比你更麻烦的人,只是在陈述前人经歷的事实,你最好记住。」我狠瞪陆藏一眼。
    「……。」没想到陆藏真的闭嘴,还陷入深思。
    终于啊!谢天谢地谢教练!
    晚饭过后,教练和几个哥哥诱导陆藏跟他们过招,索尔坐在我旁边间聊。
    「世事难料啊……」索尔没来由地感叹。
    「难料什么?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经歷过创伤症候群的诊断吗?你是我们之中最严重的。」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每年看你穿风衣回来,我们会轻描淡写地劝你放下,确实没人想过要为你做一件一样的新风衣。」
    「……。」我心里像是被说中什么,却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等他成年还没变心,可以试试啦!别那么古板,在乎年纪干什么?」索尔揽着我的肩笑道。
    「你才别只在乎外貌。」我回嘴道。
    「我哪有……」索尔心虚地收手喃喃:「桃园拓海长得也不怎么样。」
    「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总之缘分很难讲。可能我是同志才会这么想吧……别为了奇怪的理由推开真心对待你的人,其他人或许会觉得你应该走传统路线才会幸福。你自己知道想要什么样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
    道场方向传来一阵阵呼喝,我开始担心陆藏太白目被当沙包打,稍微看了一眼,所幸是两个老哥哥在过招。
    陆藏跟三哥坐在外围似乎在聊天,我怕那个白目又乱说话,悄悄绕到墙后偷听,如果他敢继续爆我料,我就拿饭后水果塞住他的嘴。
    「你老实说,喜欢她什么?」三哥也问这种问题……
    「不知道……反正跟她在一起很安心,不用担心她是有目的才对我好,也不会因为嫌弃我就赶我走。她还愿意告诉我做错什么,不像其他人沉默不说或骂完就走。」陆藏笑得有些无奈:「我当然想成为更好的人,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看到她就会觉得……成为像她这样的大人也很好。」
    「我老实告诉你,阿徽没爱过任何人,我猜等你成年她也不会爱上你。」
    「……为什么?」
    「这件事我们都觉得她忘记比较好,所以没再提过。本来以为那件风衣早晚会烂到没办法穿,没想到你给她做了一模一样的。你到底在想什么?」三哥不解地叹道。
    「风衣是家人留下的,不是代表那很重要吗?」
    「那是她该放下的阴影,我们这些倖存者都开始自己的人生了,只有她还像以前一样……」
    「她不是还有你们吗?」陆藏的提问不巧都是我也想问的。
    「我们将来也会有家庭,也会有顾不上她的一天。这种话即使不当着她的面讲,她心里也明白。」三哥叹息道:「在她心里,能依赖的人会在某天突然消失,与其承担失去的痛,不如一开始就别拥有。她处理任何感情都是这种模式,而且是没有自觉的,不是你喊醒她,她就会醒。」
    「……。」
    「当年四岁的她,从坍塌的房子里爬出来,本能为了找人救父母走了很远,被国军发现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自己住在哪……等国军查到地址,赶过去把人挖出来的时候,她爸妈已经死了好几天。」
    「……。」
    「听说她当下没有哭,来道馆之后我也没见过她为那件事哭。当时教练找了心理师替我们所有人做灾后的心理诊断,说她可能是太过自责,產生心理防卫,隔离掉所有情绪,不管做什么看起来都不开心也不伤心。等她年纪大一点,也没见过她真正爱上一个人,所有人在她的生命里都变得可有可无,只有这样才能在面对失去时,稍微不痛一点。」三哥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过。
    「原来是这样……」
    「总之我的立场是希望她有个成熟可靠的人陪在身边,让她能找回愿意撒娇任性的自己,不是像你这样的小鬼。」三哥不客气地说。
    「阿徽你蹲在这里大便吗?」索尔大哥提着啤酒走到我身旁。
    「不是吧……」三哥惊诧地探出头来:「你偷听!」
    眼泪不断溢出眼眶。
    我想起来了……
    怪手从瓦砾堆下挖出两具不完整的尸体,他们身上的衣服我认得,但是残破腐坏的模样,我不认得。
    他们是谁呢?
    为什么……
    为什么穿得跟爸妈一样?
    「唉……」三哥衝过来紧紧抱着我:「可怜的孩子,那是天灾不是你的错!」
    二十年了。
    那个画面藏在心底无光的角落,我从来没勇气去翻看。
    偶尔在梦里,我依旧是在一片烟尘中漫无目的找人来救爸妈的小女孩,可是所见之处只剩哭喊。
    世界坍塌了,没有梦幻的城堡,没有勇敢的英雄。
    每当惊醒,我内心却平静得吓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啊。
    我知道总有一天哥哥们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我真正的家早就变成瓦砾堆,往后获得的一切都像幻影般,抱着感激的心接受、抱着不想添麻烦的心乖巧……
    直到我离开道场,我依然感激哥哥们的支持,那怕我从未开口跟他们要过什么。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一直停留在四岁──那段奔走找人拯救父母的路上,没有尽头。我是那么理所当然地,让自己反覆活在当时的希望和绝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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