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燃尽,人群散场。
    新年过完了,她想要的照片也到手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孟耘低吁了口气,提起笑迎上男人邃深的笑眼,没有回应他前一句祝贺,「我要的照片拍到了。这阵子打扰了,也谢谢你今天的宵夜。」
    她从口袋里拿出磁卡,推回他面前。「以后我不会再过来了。」
    李叙垂眸瞥过她迅速收回的手,又重新看向她,扯唇一笑:「就这样?」
    「就这样。」
    「你当初答应我,要无条件替我做一件事,忘了?」男人依旧噙着笑,语声温润,目色清和,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没忘。」孟耘轻笑,偏过头反问:「但那件事没有非要来你家才做得成吧?」
    又是当初在停车场里的嚣张模样。
    李叙勾唇,发现自己真的挺喜欢她这眼神,傲中带倔,不管谁来招惹都会咬上一口,即使知道结果是惨败,也不轻易投降。
    全是他渴望的。
    男人向后倚上椅背,好整以暇地与她相望,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自杀吗?」
    孟耘没想到李叙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当初找上他谈判的时候,他起先还装作不认得,然而她不过是说出那天的日期,他就态度丕变,像是被人触碰到了什么禁忌或底线。
    后来合作的这一个多月,她没再刻意去提,原以为他会就继续装傻当作没这回事。
    那天,她把男人从栏杆上拉下,拿在他手中的酒瓶碎了一地,残馀的红酒在冰冷的地砖上漫漶成河,染湿了衣衫,他却动也不动地躺在酒泊里,失神地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夜空,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她:「能替我保密吗?今天的事。」
    她大可不必答应的。
    或者也可以在答应了以后却食言,趁人之危地拍下照片,然后以她最擅长的文笔撰写一篇足以惊天动地的报导,让始终站在巔峰之上的国民男神一夕之间跌下神坛。
    她分明可以这样做的。
    甚至,为了也许是高达六位数的特别奖金,她都应该要这么做的。
    但她没有。
    因为他曾经可能就真的死在自己面前。
    孟耘知道自己就是再怎么嗜血,也做不到对生命不管不顾。
    因为对她父亲而言,救人是天职,是一辈子的使命,是让他寧愿在每一个重要的节日里一通电话就放下妻儿离开的责任,是让他即使明知恶火无情也要进到火场把人带出的信念。
    即便年幼时有过埋怨,她都做不到违背。
    她父亲是这么努力地想要抢救每一名受困者,甚至为此牺牲了性命,所以她做不到放任一个人就这么从她面前逝去。
    无论他选择结束的理由是什么,她都无法去谅解和成全。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生命的难关,也知道有些坎是即使用尽了一辈子去努力也无法跨过的,所以她从没有责怪李叙不够勇敢,也从不认为他不懂珍惜。
    她知道,他只是遇到了他人生的那道关卡,知道那道关卡对他而言太过艰难,知道也许他已经尝试了无数次却都遭遇失败,才会在某一刻选择了放弃。
    儘管她并不晓得那道关卡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如今,他却给了她机会,让她去探究他眼前的渊谷。
    「为什么?」
    人们眼中的李叙,无疑坐拥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童星出身,长大后非但没有遭遇转型难题,更在十八岁就拿下金奖戏剧类最佳男主角奖座,成为台湾演艺史上最年轻的金奖视帝,长年稳坐戏剧天王地位,只要有他出演的作品,不仅是国内收视排行第一,更是海外版权销售佳绩的保证。
    如同各家杂志报导所言,李叙的相貌是上帝精雕细琢后的鬼斧神工之作,媒体更封他为行走的艺术品,光是一场粉丝见面会的前排座位区在黄牛市场上价格能翻十倍,更有高中生为了见他一面,捧着几万块的现金在网路论坛上求让票。
    上天给了他盛世容顏,后天他也没荒废。
    李叙自年少时期就培养了健身的习惯,一週七天只要有空档都会进健身房,即使工作行程繁忙的时期他也没怠惰,时常能看见工作人员或他的助理拍下他在片场利用琐碎时间徒手健身的照片。
    成年以后,这副好身材自然也成了製片公司吸引观眾的工具,至今他主演的每一部偶像剧都少不了淋浴的剧情,裸上身的床戏更是标配中的标配。
    而他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自身的努力外,背后的经纪公司是最重要的推手。
    李叙自七岁出道以来未曾更换东家,原因无他——他是群星艺能董事长李麟的养子。
    二十五年前,李麟在一次公益活动中收养了育幼院两名孩童,将两人视为己出地照顾,而李叙自幼就展现出超龄的表演天赋,在李麟一手栽培下,成了当今剧坛无人能动摇存在,一人就撑起了群星艺能将近半数的年收,是公司最器重也最倚赖的艺人。
    幼时,他扮演过无数一线男演员的童年时期,沉潜中累积实力。
    十八岁那年,他遇上了他的人生角色,以〈如果死亡在青春降临〉魏子循一角击败包含出道多年且获奖无数的资深演员游天群在内的其他三位对手,夺下当年度的金奖帝座,从此只要每出演一部戏剧,就相当于预约那一年的入围席次。
    「但实际上,我是被李麟逼着去演戏的。」
    男人噙着笑,口吻说得云淡风轻,眼底却褪去了原有的暖色。
    「有一段时间,公司周转出了问题,李麟到处向人借钱,借来的钱不够,他就拉着我四处问有没有需要孩子的角色,他愿意用最便宜的价码让我出演,后来有个导演看在过往的情份上,给了我机会。」
    「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天生就会演戏,不怕生也不怯场。」李叙扯唇,弧度格外讽刺。「但他们不知道,正式上镜以前,李麟是怎么样让我把台词背起来的。」
    语落,他冷笑一声,宇宙间所有光芒顷刻崩塌。
    「他把我关在地下室,只给我一盏蜡烛,让我在背完以前不准吃东西。我如果不愿意,他就打我,我哭,他也打我,打到我肯乖乖背台词为止。」
    「他很聪明,知道这种事情不能让人发现,棍子总打在衣服遮着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就都会认为,是他教得好,眼光好,发现了一块璞玉。」
    男人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始终是面无表情的,眼神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如同他一直以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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