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外面也有些时日了,该回家了吧?”魔尊一手端起琳琅侍奉给他的茶,很认真的在品,尽管他不好此道,甚至连茶的品种都不认识。
    琳琅颔首,“儿臣明白。”
    魔尊放下茶杯,虚撑住下颚看向女儿,虽然她是如此听话,可这听话中又掺杂着不少疏离,每次她闭关修炼,像是在修怎么遗忘他,出来就当成陌生人对待。
    “你,在因为你哥哥的事怪我么?”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君上误会了,儿臣并无此意。”
    魔尊抚掌笑道:“那就好,这小子当众造我的反,也不可不惩处,你先随我回一趟魔宫,我先替你除了你身上最后的桎梏,你再来找他,不用取他性命,打断手脚也差不多了,然后带回去,关个千万年,好让他涨涨教训。”
    这处置就很魔尊了,琳琅思忖着,这样做,恐怕让他比死了都难受。
    “可是君上,我最多和他打个平手。”
    魔尊不以为意道:“无妨,纵然这次你渡劫失败,也不能说是坏事吧,这次回去教你一种新的功法,修为上定能越过他去。”
    “儿臣先多谢君上。只是儿臣尚有一事不明,日前儿臣的确神魂受损,但师尊已为我治愈,为何君上说我还有桎梏,”琳琅毕恭毕敬,模样好不乖觉,“不敢隐瞒君上,前几日我同一只杂毛妖怪交手,挥剑之时竟然觉得血气翻涌,这让我感到迷惘,还望君上为我解惑。”
    魔尊其实不耐烦看到她得体的言行举止,而魔尊其人,与谢磬不同,向来是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伸手握住琳琅的皓腕,不由分说便将她拉进了许多,他笑道:“这样说话听得更清些——你问为何功力不稳,很简单,无道虽然修补了你的神魂,到底你的功法是道门正统,但仍是天魔之躯,以前你的修为深厚,灵力充沛,自然压制住了这一点,这一次神魂受损,这两股本就相悖的力量在你的体内交锋,日久年深,必成大祸。”魔尊说这番话时态度倒是严肃了许多,他抬手将女儿垂落鬓边的发别到耳后,轻抚着她的脸庞,叹道:“这本也是我的不是,没能早些察觉到,你师父这次替你稳固了神魂,那么就由我来为你清除桎梏。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出任何事。”
    琳琅敛下眉目,轻声道:“有劳君上费心,琳琅敢问,君上要用什么法子替我治病,倘若不治……儿臣还有多少时日?”
    会这么问,想必是察觉到了什么,魔尊一挥袖,手机自然出现了一卷书册,将其递给了琳琅,“不用担心,这方法甚是简单,只需要你我双修即可。”
    琳琅的指尖颤了颤,险些没拿住这册子,望着面带微笑的魔尊,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样看着我?”魔尊关心的问道,“这普天之下,能救你的只有这个法子,而功力之强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我就只剩下无道了,或者,你更想和你师父双修?”
    琳琅不禁感到大为窒息,“……君上,您是我的父亲,师尊教导我,培育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琳琅怎能……”
    魔尊打断她,口吻自是平常随意,“什么纲理伦常,魔域中人还要讲究孔孟之道不成?还是说这事你见得少了,或者……你心里念着谢磬,为了他,连救命的法子都不愿用了。”
    “我……”
    “没什么你啊我的,你不愿意也不行,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将你带回,等救了你的命,别的事,你爱如何便如何。”
    她的君上一言九鼎,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琳琅抿着唇,神色凝固,不知心底究竟是何想法。
    魔尊的目光投向天际,不屑道:“他们以为谢磬投靠,又伤了你,我便断了左膀右臂了么,可目前为止,这老天还没赢过我一次。琳琅,这件事也不仅仅是为你,我的心意,你能明白吗?”
    琳琅目光似有震动,最终盈盈下拜,“儿臣……遵旨。”
    *
    琳琅随魔尊回了魔域,本要一同去魔君圣殿,可途中掉了头,不一时,落在了天绝山山麓上。
    天绝山的山势峭拔,怪石嶙峋,莽苍松林在风里起伏。夏季山溪水满,琳琅缘溪而下,林间乌鸦被惊动,叫了几声,又睡着了。野草丛生没膝,求偶的昆虫崾腰作歌,青蛙偶尔从她脚边跳过去。
    她径直走进天绝禁地。这洞窟位于整座山正中心,壁垒天成,向上是千丈的岩层,向下是黄土和黄泉。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作为监狱,是最深沉的黑暗,最孤独的宁静。
    琳琅在指尖点亮了一簇火焰,借着光四处逡巡:山洞中一池深水,光线所及的部分是墨蓝,所不及的部分是铁灰。水中央石台兀立,台周浮雕狰狞狴犴,象征着无上威严,烜烜赫赫。石台作正圆形,直径七尺,即是曾囚禁了她五十年的所在。
    她苦笑一声,名为修炼,实为囚禁,一切都因为她最爱的哥哥。
    琳琅在山洞里来回走动,喃喃自语着:“于我而言,这里固然是牢笼,这世界何尝不是更大的牢笼呵。”
    “——那么,你终将何去何从,谢琳琅?”她仰起头,第一次苦涩地念出这个姓名,激起山洞的回声,继而又是久久的死寂。
    她涉水登上石台,跪坐下来,摩挲着冰一样的平面,口中吐出悠长古奥的咒语,然后屏息等待。
    咒语搜集了囚徒在封闭空间里残留的气息,缓缓将她的形象呈现出来。琳琅像是面对着一面镜子,唯一的不同在于,她穿了一身白,镜中女子则是青衣曳地。幻像的眉心有温雅的轻微折痕,睫毛低垂,唇角紧抿,脸色有如瓷器苍白,颈侧隐隐能看到肌肤下的血脉。她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宽大的袖子端正地落在手背上,只露出十指的指尖,指甲因为失去血色而显得半透明。乍看之下,这是在长期无望的等待后,一个逆来顺受的、安详而漠然的姿态:像烈日下的露水,狂风中的芦苇,半是忍受屈辱的矜持,半是烙印苦难的憔悴。但是,囚徒的瞳仁光影幽微,如同苔藓压抑的深潭,水波不兴,却仍暗流涌动,在这副端凝、冷淡、轻尘不惊的外表下,透出了执拗、痛苦、坚定不移的神情。
    琳琅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久,像是一个人在镜子里盯着映像的眼底,从中找到自己的第二重和更多重投影。
    “我为你难过。”她呼吸急促地对幻象说,“自作多情,头脑发热,曾以为自己在对抗世界,其实是在试图从世界面前逃离。世界找到你,借你的兄长的手击倒了你,他以背叛回报你。处于这样的困境,你是否想过报复,还是仍想救赎?”
    幻象不能听,不能答。
    “而魔尊期待你回应他。你不得不回应他,即使自身难渡。”琳琅提高声音说下去,“恨是错,爱也是错。进不得,退也不得。我真为你难过。”
    山洞里只有回声在空空地饶舌。
    “可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琳琅握紧了胸口的衣料,颓然说道。她蓦地长身而起。幻象瞬间破碎。
    她急急拔步离开石台,但迈到石台边缘时,池水映出了她的白衣和激动迷茫的脸庞。琳琅难抑地转过视线,避开自己的倒影,用力挥下衣袖。水面被气劲搅散,隐去了她的脸,而后随着她的手指迅速而战栗的描摹,从深处浮出了一张男性的脸:额头高敞,眼神清迥如钢;鼻梁严峻,唇线明晰如弓。美丽而强悍,沉静又自负。
    她站住了,思忖着说:“割鹿是可伤人,也可伤己的。他总是高高在上,不可企及。苛待别人,也苛待自己。不理会任何祈求或责问,也不表露任何欢愉或痛苦。他究竟忠于什么?他是一座冷却的火山,抑或地下仍有熔岩?他的心是否比魔域之心更难探知?”一声鸡鸣忽然远远传来。琳琅愣了一下,循声走出了禁地。原来自从天绝山被她用法术破开后,禁地亦不能保其禁忌,不复截然不与外界声色联通。但这只鸡叫得太早,即使夏季昼长,琳琅出门四顾时,也只到长夜将尽未尽的时分。它自管自一惊一乍,扰动不了夜色,倒白白地惊了心。
    天绝山素以奇险着称,但琳琅由密道出禁地、再下了西峰,地势便略微缓和迂曲,其中一段稍平处,路边荆棘里突然拔起黑黢黢的剪影,打远处映入眼帘只像一堆废墟,近了才能看出是一座木构的两楹凉棚。山间这种凉棚是供行者歇脚之用,常有提篮挑担小贩在内兜售茶水凉浆,因控上山必经之路,往来人流可观,算得上小小的要津。眼前这一座却显是荒废已久,木质腐朽发黑,顶上破了窟窿,柱脚长出小朵的蘑菇。别疑惑,魔域之中也有平常魔族百姓的存在,如同人间帝王治下的凡人,他们一心一意信仰着魔尊,在魔域安居乐业。
    琳琅搴裳走进,随手拍拍一副剥了漆、积了灰的座头,榫卯就一齐呻吟起来。多年前,若坐在这角落里喝一杯茶,也许正能偶遇某位前来踏青的居民。但自从一场山崩地裂剧变中,西峰落石堵塞了旧栈道后,山民便绕路而行,将这条不通的路连同路边凉棚一齐弃置了。
    此时,风撕裂了云层,现出半片蓝得发黑的夜空和疏落闪动着的星子。琳琅走出凉棚,长发长衣在风中飞起。她掠开吹到眼前的鬓发,从指缝间瞻望了一眼星象,却看到极高的一面断崖上攀附着一个黑影,壁虎一样,在风里岌岌可危。她立刻弹指一点,便有云彩飘过去,接住了这个黑影。
    黑影在云端踉跄了好几下,一落地,倒是站稳了,随即往后退了一步,用力拍掉身上尘土,跪下来认真磕了一个头,然后站了起来:“公主,您回来了。我上回见您,就是被您从崖下救过命的。”
    “我回来了。”琳琅愕然道,“你是……”这人个头不高,肩膀有些前伛,腰板却直。穿山民常穿的褐衣麻鞋,袖子已为石棱棘刺剐裂。手上有泥,眼角有皱纹。他说:“公主,您不认识我,我一直记得您。我叫罗睁!我没有什么修炼的天赋,只能为族人采些魔药,以求糊口,八十多年前,我在崖下采药,绑在崖上的绳子断了,上不去下不来,抓着松根挂了半天,是您把我放了下来。这回又是一样。”
    琳琅道:“嗯,多年不见,你一向身体可好?家人可好?年成可好?”
    “托您的福。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小女今年定下了人家。”罗睁笑了,露出结实牙齿。他有一种乡野的自在,像是山上一棵藤或溪里一条鱼的孪生兄弟,即使在魔族公主面前仍然如此。
    “您终于回来了,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哪。我哪怕有魔域的血,可还是老了,头发也白了一大半。”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琳琅几乎嘴唇不动地轻声说了一句。天色逐渐亮起,晨曦穿透林间,投下许多缤纷的碎片。画眉和戴胜隐在松荫里啼啭。她的脸在天光里忽明忽暗,乍悲乍喜,片刻,方哑然一笑。“不早了,你下山回家吧,免得教家里担心。——等等,我给你把衣服补好。”
    她再度弹指,罗睁衣服上的经纬便生长起来,补全了缺口。他从药篓里翻出了一把顶端开着紫色小花的瞿麦,递给她:“您还是住天绝行宫吗?”
    琳琅含混地点点头,道:“这不是你采的药吗?”
    “我记得您很欢喜这种花的。”采药人终于带了点不安地说。
    “谢谢你。”琳琅忙接过了,“我现在也很欢喜。”
    别过采药人,琳琅继续往前。天绝山脚下阡陌纵横,其中黍和粟柔顺地生长着,垂下沉重的穗头,高粱则挺着笔直的秆子。罗睁穿过田野回家的时候,村落里定然群鸡和鸣,叫破黎明。
    她的行宫一带,弥望的是草木深深,草木深处影影绰绰藏着角飞檐。映着新鲜的朝阳,墙外的松树巍然肃立,墙内的桃树探出枝头。琳琅推门进去,就见桃林挂了果,皮肉饱满且香气淋漓。桃林当中一条平直甬道通到殿上,以白石铺成,缝隙里长出蒲公英,开出一球一球小黄花,冒出茸茸的白絮。
    谢磬的信与琳琅同步到了圣母宫,恰恰好好在她踏入门口的一霎悬停在了眼前,言他去南海灵光洞府,不日可见。措辞并无花头,亦不用信封,不过寻常春蚕纸折了叁折,难得的是八行笺一挥而就,恰恰好好写满八行,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写惯公文的人才有这本事。谢磬以前帮着魔尊治理魔域,镇日与文书打交道,落笔倒非那种诘屈聱牙文字,而仍是曾为仓颉所造、许慎所解、钟王所书写的人类文字。他的笔势清劲,结体刚健,钩如刀,画如戟,直可以令人想见写字者抿成直线的嘴。
    天绝山本就地气莽厚,行宫由魔域匠作监,按阶品统一式例建造,青瓦白墙,高屋广庭,为了教人望而生敬畏,是简素庄重的气派。既出自天工造物,房屋自无腐朽之虞,门轴轻灵应手,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这一日是夏季里响晴的天气,殿上却极晦暗,晦暗得桌椅似乎都显忧悒。琳琅打开神座后的北窗采光,原来檐后生了一棵大栾树,树冠广袤如华盖,把神殿遮暗了。这时,才不期然看到窗口挂着的那一枚铜铃,经风经雨,已给铜锈蚀脆了,也蚀哑了。树荫里细碎的光透过窗,照亮了屋子,给她的脸抹上了微弱的笑意。
    要进起居的内室,才能看出几分闺阁气息,称得上一句满室天香贵胄家。窗前有琴,壁间有剑,案上散放冻石茶具,几卷经书盖住了书册、叁洞玉书,十二开花鸟屏风鲜妍如新:河畔草、园中柳,菱枝弱、桂叶香,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水田白鹭、夏木黄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伯劳暮飞、乌桕低垂……琳琅摸了摸那些通经、断纬、挑织、平绣、缬染、退晕、弹墨、蹙金、借色、套针,环环相扣,绵绵不绝,藕丝纺的线,云絮织的锦,要多少寂寂岁月才能成的。柳下的一缕凉意,莲心的一点苦味,都是女儿家曲折玲珑心思。可厅里一幅中堂,写柳子厚寒江独钓意境,大片留白,层冰积雪,千山鸟飞绝而万径人踪灭,分明又是苍凉邈远。回头看堂上雕像,眉目静婉之外,竟也似别有一种阔朗气象。
    也仍记得,和他一同在院中品茶论剑。
    琳琅从架上抽了一只笔,耗费半晌工夫,写成给谢磬的复信。将信寄出后,她到院里摘了一篮蜜桃,重新封门鐍户,飞往了魔尊的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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