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因为河神自顾自地结束战局,所以便是之亦邢南回水下顾家去。
    之亦离开的时候还发下豪语,明日、后天、大后天,至少得有天让河神大人履行他身为河神的义务。
    他愤愤离开时邢南却早就接受这样的结果,对沛儿说着明天一早就会来找她一起玩。
    沛儿应下了,看着两个孩子鑽入了水里。
    再次住在陆地上反而是有些惶恐的。
    虽然河神爹爹都会在,应该是挺安全的。不过露出水面,她们母女又是不会隐身的人类,纵使此处是村中最荒凉无人烟的地方,可到底是村中地界,被发觉是迟早的事情。
    特别是住在这么显眼的神殿里……
    想着那些要逼她献祭的愚昧人们可能会像看见神蹟那样一拥而上,她就觉得噁心想吐。
    不过,想当然耳她并没有说出口,好不容易娘亲找到一个舒适的所在,她没道理因为自己无端的恐惧而搞破坏。
    寝殿已经大到她们母女俩可以分床而睡,但她们仍喜欢腻在一块。舒适的枕被、不知为何颇为柔软的床,还散发着阵阵馨香。
    床边故事是必须的,自从沛儿会讲话之后,故事就是她在说的。她看过的书比娘亲更多,编造故事的实力也是相当显目的。哄睡娘亲顺便也把自己哄睡是说故事的目的。
    这晚她改编了个佛经救母的故事,说的是真挚感人,娘亲听的是涕泣如雨,红着眼睛红着鼻子,终于是让孩子后悔说了这些,说了声想睡了,把故事的结尾潦草带过,早早歇下了。
    忍住哭到发颤的身子,凌馨替女儿盖好了被子,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吻。
    她也翻身睡了,只是故事的馀韵太过刺心。救母的过程越是艰辛就越是感人,凌馨当下立誓,怎么样也不能胡乱陷入险境,害得沛儿非救不可,这样太辛苦了,怎么样也是母亲救孩儿这样才像话。
    抽抽咽咽的只怕将沛儿惊醒,凌馨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也没穿上鞋,任由地上的雾气沾湿罗袜。她踏到窗下,轻巧的开了窗,吹吹风,或许能让她哭到阻塞的鼻子好过一些。
    迎面而来的是溶在水中的圆润月亮,还有漫无边际的星光银河。
    这个夜色,与她陷入的鹿车幻境颇为神似,一时之间她有些恍惚,彷彿那个背影触手可及。
    「凌馨,好兴致。」
    不是幻觉,叔顗转过头来,微笑望着凌馨。
    「叔顗……你怎么在这儿?」到底为何本该歇下的河神大人会坐在她的窗外,她缓缓收回伸出的手。她在干什么?居然想用手触碰神吗?
    「我本是在深夜突然想起一事要与你商量,来到这里,听到沛儿在说故事……」叔顗有些难为情的说。
    凌馨仔细端详叔顗如玉一般的面容,眼眶和鼻子泛红了起来,搀了别的顏色的美玉,感觉更有温度了些。
    一不小心偷听,还不小心是这种故事……
    身为父母果然心都是一样的,看着脸上同样的下场,他们相视而笑。
    「既然叔顗有事要找我商量,我们出去说吧!」笑完之后终于是想到正事,凌馨拨着披散的头发,想着等一下至少要挽个髻再出门,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但又想想披头散发?那河神自己何尝不是?那个叫做锦葵的笨蛋妖怪也是,假如束发是孩子要成为大人的过渡,那他们这些不受俗世所扰的非人类只怕是没有成为大人过。
    还在窗下偷听……简直是小孩子的行为……
    仔细想想,她又不由自主地掩面笑了笑。
    只是要出殿去,门口和窗口相距甚远,她必须要经过沛儿出去,沛儿只有累的时候会睡的特别沉,平日里十分浅眠,要不吵醒她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怎么了?」叔顗看见凌馨眼中的顾虑。
    「只怕会吵到沛儿。」凌馨坦承说,要苦恼有两个脑子总是比较好解决的。
    「不会的。」叔顗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着:「不会的。」
    凌馨当下便寻思,她何必怀疑他呢?叔顗既然是神,自然有千千万万的法子让她脚步安静,或是让沛儿暂时睡的沉些,对于法术什么的,她没见过几个,也没办法想出更多了。
    「把手给我。」叔顗笑着说。
    是什么法术,又得牵手?凌馨心中满是疑问,但没有不悦的成分,反而有些期待新的把戏。
    凌馨依言把自己的双手交了出去。
    而她在指尖相触的瞬间被拉了出去,掉入了他的怀里,她的发慌忙的披散开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直到每根发丝都落回了她身后,她才怔怔望着将她拥着的那个人。
    「从窗户翻出来就不怕吵醒沛儿了。」河神大人如此说,还掛着得意的笑脸。「啊!既然凌馨没穿鞋,那我就继续抱着了。」
    明明就有见过河神瞬移的功能,但叔顗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抱着她,慢慢的走着。
    「月下幽会,真懂得气氛。」沛儿自顾自地感叹着,然后缩回被子里带着笑意睡了。
    想想其实也公平,河神爹爹偷听她讲故事,她偷听他们的对话,而且并非刻意,合情合理,她始终是个乖孩子。
    只可惜这一路上凌馨根本无暇欣赏美景。
    这么个深夜拜访一定会是相当紧急的事情吧?
    却看着河神一派轻松的神情,内心疑惑更甚,凌馨皱着眉头,松开,又继续皱着眉头。神的心思果然不是凡人能够揣度的。
    又或者是,对人类虽然紧急,但于神而言,就只是过眼云烟,千百年洪流中的飞鸿踏雪泥罢了。
    然而,叔顗本神不过是抱着抱着得意忘形,就有点忘记来的目的了。
    走入一早凌馨甦醒的正殿时候,他终于是猛然想了起来,轻轻将凌馨放在柔软的坐蓆上,自己一派正经与她相视而坐。
    凌馨屏息以待,酝酿一阵子的紧张感都藏在脸上,却忍着不动声色。
    「凌馨,今日是我衝动了。没想到后续的事情……」叔顗缓缓的说。
    衝动?后续?满满的不安在脑袋里窜来窜去,拼拼凑凑总是把故事编往最糟糕的情况去。
    「叔顗怎么了?」当装作镇定是凌馨的专业,她轻柔的开口,让叔顗继续说下去。
    「我们既然这么显眼的离开了水下,被村民知道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隔天就找上门来了,我们却没有仔细讨论过该怎么样才好。」叔顗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的模样,他活活天真了千百年,还没想过一件事必须考虑周全。「我可以让全村的人都看不见,也可以将神殿移出村子,凌馨想怎么做,我都依你,只是这事紧急,越快有结论是越好的。」
    她是怎么想的……?
    事情发展的太快了,凌馨也没有真正好好思考过。
    有叔顗的协助,她可以挥别过往的伤痛去个新的村落重新开始,或许,也可以全部隐形离群索居。
    想着,她还是很喜欢跟村子里的人互动的,他们是那么的真诚,或许也是因为太过真诚,所以一旦相信了什么,就太过盲目了。
    那个叫作云大师的覡,这样打着河神的名号,做出什么献祭的事情,而村民还不以为病。一个个辛苦孕育的孩子就这样陷入黑暗的阴谋里,当自己被选中还以为是有仙缘可以成为河神弟子修仙去。
    覡在暗中做些什么,竟然无人在管,也无人意识到必须管。
    这天地之间的制裁者是谁?怎能容他这种迫害孩子的傢伙貽害人间,可倘若神就是不愿意去管,这村子无人可进、无人可出,又有谁可以挽救他们的命运?
    「倘若有人坏事做尽,可真有天谴?」凌馨久久不言,一脱口就是这句,目光灼灼望着叔顗,不知是想听见什么样的回应。
    天谴啊……
    叔顗的目光却冷了冷,淡漠说道:「神大多,就是看着,不然,便是睡着。」
    一向对她温柔又关心备至的叔顗,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不知道以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有阴影了?还是神对于人,本就该如此冷酷。
    命由天定,今生所遇就是前生之因、今世之果,倘若有神妄动,逆天改命,就会有更大的灾祸隐隐而生之类的?
    关于神的故事,她儿时听了很多,却也不知这是纯属杜撰,还是有几分真实。
    「村子里的事情,神可能解?」有些事情,总得先问过再说。
    只见叔顗长长叹一口气,这神情颇为犹豫。
    他从来想护的,就是这条河,那隻小狐狸,还有这个小狐狸的娘亲。
    对于其他人类,说惧怕是不全然的,只是骨子里在抗拒着,分分鐘提醒着他,人类的事情少管,否则会惹祸上身。
    叔顗一向不是个听话的神,应该不是别人三言两语,或是听听那些神插足人间事物而最终毁灭的故事,就可以让他这热血开朗的性格说不理就不理的。
    这个祕密或许也被藏在姮娥之花里面,不过他不在意,也不愿去翻找。
    会把这秘密藏起来,一定是有理由的吧?
    看到河神这个表情,凌馨也了然了。
    她不是个倡导能者多劳的人,神本来就没道理要回应人类的需求,是人类自以为万能的神就该爱着天下、爱着人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芻狗。这讲的便是神没有偏私,万物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人、是牲畜、是路上的小花、或只是绊脚的石头,于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那他们如果把牲畜、小花、石头的心思也都得实现了,该有多么忙碌呢?
    况且要是牲畜希望神把人都灭了,那神又该听谁的呢?
    脑中翻转一番,凌馨终于露出了温暖又坚定的面容。
    「叔顗,这事本就与你无关,抱歉让您烦心了。」凌馨说,想伸出手帮叔顗松开眉头,这是每次沛儿皱眉时她会做的动作。可手到一半,就又觉得自己褻瀆了。「这件事,是人类的事情,要救,也是人来救。」
    自己经歷过这种事情,怎么捨得让别人也得面对骨肉分离之苦,特别还是孩子!一时之间凌馨义气凛然,已然下定决心。
    只是一般人,但凡是经歷过创伤的,大多会对那样的事情避之唯恐不及。可凌馨却并非如此,她会尽己所能的去帮助别人。
    应该不算莽撞,她没有要把自己陷进去,只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可以皆大欢喜,没道理不去尝试看看。
    「凌馨,你要怎么救?」叔顗抬眸望她,有些不安。
    「叔顗,我不会将你牵扯进去,只要你给我一个虚名便好。」凌馨精神抖擞的热血说道。
    「虚名?河神的妻子之类的?」听起来真不错,河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什……什么……?」一股热气瞬间烧红了脸,不不不!被误会了!一个凡人要攀附神是万万不能的!「不是这样的。」凌馨连忙挥手解释道。
    「不是啊。」河神稍微将身子退了退,让神情沉入影子中,遮挡着他小小的失落。
    凌馨咳了几声清清喉咙,郑重的口吻公布计画。
    「叔顗引洪水来奚家救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彼时被河神献祭的沛儿真的待在了河神身边,也是大家可以见得的。因为这次的神蹟,第一、全部的村民都会对河神的存在深信不疑。第二、他们也会相信被献祭的孩子会真的来到河神身边。这两点,都会让本就倡导有河神存在的覡更加可信。」
    「是。」叔顗点点头,看到凌馨这么有条理的说话,与平日的她又是不同的风情,他认真聆听着,嘴角带笑。
    「倘若叔顗予我一个虚名,让我成为神的传话人,那么我就可以取代覡的位置,让他说的不再可信。如此一来,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会遭检视,村民也可以觉醒过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凌馨将她所想直述出来,不仅热血沸腾,还不禁佩服自己聪明的小脑袋。
    这的确是陷入最不深的方法……
    总之,只要一有危害,他带着母女俩回到水下便好了。
    河神宽了心,眼底尽是温柔。
    这种事情,她要是放着不管,恐怕就不是凌馨了。
    「那么现在有个更要紧的事情了。」河神笑着说,从书架上取出白绢,摊在隔着他们的桌案上。
    「什么?」听到要紧,凌馨的神情又是慌乱起来。
    「既然要成为我的巫,怎能没有厉害的巫女衣裳呢?想长什么模样,什么顏色,我们讨论一下,今晚就赶出来。」河神理所当然的说道。
    他手一挥,变出许多顏色的顏料,那些都是凌馨没瞧过的顏色。
    他们彻夜长谈。
    凌馨一直想着,叔顗说不定是个标准不一的神。
    当初锦葵为了一支墨玉簪拿神器交换,叔顗说那是个虚荣的东西。
    叔顗自己住的神殿也是清新淡雅……
    可欲赠予她的神殿却是唯美浮夸,现下还热切的要帮她制衣装……
    那些本该虚荣的东西,用在她身上,难道就不虚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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