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晚会回来吗?」
    过了半晌,周若莱终于轻轻地挽起靛蓝色针织衫的袖口,动了动筷子,问道。
    闻语,邻座的女人显然脸色愣了一下,打住了原本碎唸着的公务琐事。午后二时的寿司店只为她俩献上最后的午间套餐,师傅熟练地将醋饭捏成型,放上刀功了得的黑鮪鱼生鱼片,将一贯新鲜的黑鮪鱼生鱼片寿司整好,搁在木盘上,推到两人面前。
    「我会早点结束工作的。」
    沉灔玲沉默了一段不大长的时间后,才绽放出一抹合情合理的微笑回道。面对这样的回覆,周若莱大概也懂了,这听起来不是个保证。
    「我想出去走走。」
    听到周若莱突如其来的一话,身旁的女人顿了顿,才端起汤匙舀了口柴鱼味噌汤。
    「今晚可能有点赶了,週末吧。」
    「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就行了。」
    「不太好。」
    沉灔玲对此酝酿了一会儿,盖上汤盖,才轻描淡写地解释:「台北这地方究竟不大,要是让你刚好遇上了不对的人,哪怕只是其中一个,我们都会惹上麻烦的。」
    周若莱不语,但眉目间的微蹙有些意思。
    用过午餐之后,她们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沉灔玲回了丈夫的公司处理那些无穷无尽的事务,还要兼顾自己的画廊小生意与家庭的平衡;周若莱回了家,沉灔玲给她签了租约的,她们的家。大部分时间是百无聊赖地读书,偶尔写封信,或是关照一会女人给她新购的花草盆栽。
    夜间十点,周若莱闔上了书架上最后一本还没看完的李清照词选。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鐘,眼色平淡地将别緻的外出服换下,套上了平时的睡衣,如常地去卸了妆。
    在睡着之前,她听见了大门门锁喀啦一声地开了,周若莱醒不过来。横竖也已经迟了太久,没有醒过来的理由了。
    「若莱。」
    她仍嗅得到女人身上混杂酒气与胭脂俗粉的淡淡香气,沉灔玲唤她时的嗓音很轻,有些沙哑。从年轻时就沾染菸酒,是回不了头的老毛病了。
    周若莱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没有回话。
    沉灔玲见状,可能也真以为她睡了,只是逕自又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开房间的主灯,慢悠悠地在昏暗之中换下衣服。再次回来时,她的发尾仍是湿的,又回到了草木调的乾净气味,小心翼翼地拉开柔被一角,将身子慢慢地往周若莱的贴近。
    一阵轻微的骚动中,周若莱在闻到马鬱兰精油的香气后明白了什么——沉灔玲又睡得不好了,所以需要靠着枕角滴上的精油味道来帮助入眠。她从没告诉这女人,事实上她比起沉灔玲更加依赖这股气味,她怕道破之后,沉灔玲又会一股脑地多订好几组回来。人可能就是这点奇怪,太过于习惯的话,就不会喜欢了,就像承诺一样,发多了就不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进入两人的被窝,沉灔玲碰着了她微微屈起的手,指尖就这么搁在上头,隔着睡衣轻地摩挲她那柔软、在此时甚至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些许的手臂。一种令周若莱不禁感到心安的重量抵在背部上,女人似乎呢喃了什么,声音闷着,而周若莱垂下眸子,终究不答不应。
    沉灔玲的呼吸很缓慢,带着马鬱兰的淡香。面着这一头的幽黑,周若莱想像着女人入睡的模样,她深諳这不是一个好的时候,所以仍没转过身子,静静地想着想着,便也真的睡着了。
    晨间的光依然温柔得像要化了这世界。
    「若莱。」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灔玲热爱唤她的名,用一种令人分神的、彷彿揭露自身脆弱的语调唤着,其次数远比属于习惯的范畴还多上许多。
    「今天早上不用去开会吗?」
    「原本是要的。」
    沉灔玲苦笑了一下,察觉到女人刚起时不免有的小脾气。
    「就去吧。」
    周若莱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差些又陷在床垫中,但还是即时稳住重心了。
    「我今天也有点自己的事要忙。」
    在日光前,她伸了个优雅的懒腰。
    「什么事?」
    沉灔玲原本已经把丝质睡袍褪下到肩头,准备换上日常服的模样,闻语,又将衣袍拉上整好,讶然地望向女人。
    「我有顿饭局。」
    思忖了一会后,周若莱抬眼一笑,笑容仍是那样淡得朴实无华的,却能勾动多少男女的心。她接道:「姓梁的,不晓得你记不记得。」
    「我告诉过你了,你不该拋头露面——」
    「不要紧的,那男人我可熟了。」
    周若莱的眼眉间是日光透白的一道痕跡,她瞇起眼来,缓缓地又接道:「我有把握能管得住他,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你跟那男人见面多久了?」
    「正是时候。」
    「你——」
    怎么能这么冷静?沉灔玲想说的话总是让人一目瞭然,那张酝酿着怒意与委屈的脸庞甚至又让周若莱勾起一道浅笑。
    但沉灔玲收住了话语,只是悄然转过身去,准备想提起皮包走人的样子。
    「......当初你让我跟你一起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我可能不会安分地待在你身边。周若莱垂下眼眸,音色依旧温婉生份,好似在说的都是别人的事儿,没有一点儿是跟她有关的。
    「老待在一个人的家里,偶尔出去散散心也不过分吧?」
    周若莱的唇角弧度不轻不重的,不尽然是哀愁的模样,只是悠悠地说着。
    沉灔玲终于叹了口气。
    「原本,想等日子更接近一点再告诉你的。」
    将话说出口后,沉灔玲掀开了商务用的公事包,将一包牛皮纸袋取了出来,搁在床缘,轻轻推了过去。
    「......这就是我这阵子在忙的事。」
    挑了半眉,周若莱瞥了眼纸袋,只是不急不徐地道:「我并没有要求你得向我交代。」
    只是情妇呀,偶尔交心的存在。
    「我知道。」
    又是这样难得率直温柔的笑容,恐怕一生中除了周若莱,没有多少人有幸见到沉灔玲现在如此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的模样。语毕后,沉灔玲翻出了菸盒,在掌心上熟稔地敲了敲,最后唇上夹上一根苍白的菸支,含糊地喃道:「......跟我走吧。」
    沉吟不语,周若莱还是屈身碰着了纸袋,将里头的文件取了出来。
    「那儿有同样开画廊的老朋友照应,地点也定了,应该不成问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忙起来可能也——」
    周若莱眼眉开展的惊讶模样让沉灔玲打住了话语,不禁笑了起来,纤细的身姿倚在门板上。
    「......你是认真的吗?」
    「对我们的事,哪一次不是?」
    掌心暖光一瞬,沉灔玲点起了火,微瞇起眸子,眼底是平静的一瓣火光。谁能想到呢?脾气这么倔又八面玲瓏的沉家长女,最后也流于对情爱纠葛选择义无反顾的模样,但是万分温柔的。
    「跟我走吧。」
    「那可是巴黎,不是香港到台湾的距离。」
    床上的女人倒是撇过脸庞,看向窗外,轻声又多回了句:「我可不是你的行李。」
    「你呀,知道为什么是巴黎吗?」
    沉灔玲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看来失约真的让女人的心情不大好。但闹脾气的周若莱真难得可爱到让人有些捨不得安抚了。
    「......都多少年了。」
    都是年少轻狂的话语,怎能当真呢?周若莱的语尾几乎沉得听不见了,深色发丝间隐约露出的耳根倒有些赤红,她躺回枕上,闔上眼眸。马鬱兰精油的味道令她心安,甚至能算是成了沉灔玲每一夜在她心底的形象。
    「若莱。」
    这会儿,沉灔玲的气味是带着淡淡薄荷菸草的。周若莱将五指展开,像在感受着什么似地抚着鼻尖前单薄的床单,一遍又一遍,倒又像安抚猫儿的动作——直到沉灔玲攫住了她的掌心,指尖贴紧了女人柔软的手掌,终于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捻熄了菸。
    「求你了。」
    马鬱兰的味道沉了,日光一暗,沉灔玲伏在她的肩头耳语。这模样可真是再低姿态不过了。
    禁忌的热息抵在周若莱的颈子上,她可以感觉到沉灔玲每一次眨眼时那微微的颤动。她们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而周若莱的心底其实也早有了答案。
    「......为了你,我已经放弃了太多。」
    「我也是呀。」
    「你还有家庭——」
    「我打算离了。」
    周若莱错愕地扭头望向女人,真没想到会做到这一步。这是从没有过的呀,这是错的吗?她的心跳声变得清晰,彷彿是唯一一次,她意识到自己颠覆了他人的世界。
    过往的情妇生活不过像场游戏,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放下名誉为此负责,正是深諳此事她才能如此心安理得。但沉灔玲不同。她们初识时,她还不是沉灔玲的情妇,只是彼此为了从几乎让人窒息的生活中喘一口气时的避风港。随着岁月流转,她们终究又走向了这样的结果。
    周若莱以为这不会变的,这不会成的。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让他签字。」
    沉灔玲将手指又收紧了一些,再认真不过地耳语。这明明是件大事呀,周若莱感到好笑,她们俩却是以这样不庄重的模样谈着,太过于不真实了,跟这女人在一起时的一切。
    「下个月底我会到纽约去看货,到时候这件事应该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那女儿呢?」
    沉灔玲对这个问题笑了起来,回道:「她呀,可恨不得我早点离开她父亲。玫綺也大了,不是小女孩了。」
    思忖了片刻,周若莱才温慢地将两人缠紧的手指贴往心口,细不可察地微勾唇角,倒还有些徬徨中带着嚮往的神情在。
    「会很久吗?」
    「嗯?」
    「去纽约,会离开很久吗?」
    「......要是多一张机票,你想不想一起走?」
    *
    又过了一些时日后,一早,私家侦探给沉灔玲发来了一份密函,以电邮简要地通知:「这是决定性的证据,确认过后请在五天内付尾款。」
    抽出里头的一叠照片后,沉灔玲原本的笑容僵住了,接着是怒不可遏的烈火在那对好看的眸中颤动。
    她的丈夫,原本该按照计画掉进这个圈套的。
    但那颗棋子却成了她最想保护的女人——
    周若莱。
    「你做了什么?」
    照片顿时散落一地,沉灔玲回了两人的家后便向仍安好地窝在沙发上的女人怒道。
    周若莱倒还有心思微微上扬唇角。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是个老实人的话,说实话,她会再三考虑的。而结果不出所料。
    「一见了我,他倒是主动说了自己有家室。」
    ——女人是棋子啊,幸好家里有两个。少了棋,该怎么打好这盘呢?商界就像一盘残酷的棋局。
    「但,果然是男人。」
    ——那我呢?周若莱笑得醉人,对餐桌前的男人悠悠地问道。
    「灔玲。」
    ——你是皇后,亲爱的。
    见着沉灔玲颓然地垂下肩头,红了眼眶,周若莱用备加温柔的语气喊女人的名。站起身,她走向沉灔玲,以一种未曾有过的坚定姿态,轻轻扶住女人颤抖的肩头,道:「这次的机票,我自己争取。」
    「......这样离成的婚,我不要。」
    沉灔玲避开了目光交流,试着挽救自己逐渐崩溃的理智,多么希望周若莱所做的都只是耍一耍她的情趣,不是真的。
    「总要有牺牲的,这是平衡。」
    周若莱淡淡地道,望着女人的眸子。
    「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无力地蹲下了身,沉灔玲感到失望。
    「并不能总是你来对我们的未来做计画。」
    自她们熟识以来,这是沉灔玲第一次听到周若莱用如此重的语气对她说话。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切,可又模糊了。像在雨中被打湿的照片,像记忆,一切都是潮湿而模糊的。
    「就一次。」
    周若莱也缓缓地蹲下身子,抵着她发热的额头轻声道,而沉灔玲终于是落下泪来,像许多年前在碎石道上依偎的两人。这些年来,沉灔玲一直想倒换立场似地将两人的事儿揽在肩上,试图成为有能力保全彼此、照顾周若莱的那一方。
    最后,她也并不是失败了,只是周若莱从没变过。睁开双眼,沉灔玲对上的是周若莱如初见时一般明亮、搅不进尘世间这些纷扰的眸子。
    替女人拨开了棕色碎发,周若莱最后微笑着开口。
    「我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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