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师父他睡个一段时间便会醒来了。”
    马若离开后,栩栩望着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的夏大夫,久久地发呆。回想第一次看到他昏迷,却只有马若一人为他把脉;回想去普罗州时因着晕船昏睡了好久;回想在普罗州经常找不到他;回想她刚回到大郢山时,他说他需要闭关些时日;难道那些个时候都是因为怕她见到他突然昏迷的样子吗?
    栩栩再也忍不住,扑在夏大夫的身上大声哭泣,撕心裂肺地道:“师父,这都是真的么?被世事抛弃又无意捡起的,不是栩栩一人,却还有您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了心,已经快要死了。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为什么非是师父不可?师父不是工具,千寻沐不是工具。所以不可以死,师父不可以死……你不是说,你只想和灵儿在一起吗?你如果死了,就再也不能陪在灵儿身边,给她做好吃的了。师父,师父,师父……”
    突然,躺在床上的人手指头动了动。虽然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被栩栩看到了。
    “师父!”栩栩终于止住了泪,急切地说,“师父不会死对吗?师父不会死,师父会和灵儿一起,永远地在一起。”
    仿佛回应般,那根手指头又动了一下。
    栩栩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终于勉强出一丝安慰,“师父,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您。”
    门吱啦一声推开。
    栩栩回头,见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怯怯地探出脑袋,沙哑的声音道:“阿陶?”
    阿陶瞥了瞥栩栩,不满道:“叫我师兄。”低了嗓门,“师父他还在睡觉么?”
    “……嗯。”栩栩点头。师父的情况,大抵与这个孩子也是说不清的。
    阿陶屁颠屁颠地跑到床边,望了床上的师父好一会,“嘻嘻……”他突然冲栩栩笑,忽然呀了一声,道:“我……我忘了关门。栩栩师妹,你可以去关一下门么?”
    栩栩一愣,“可……可以。”一边起身去关门,一边心里思着这个小师兄今个怎么一举一动都有些古怪。
    关上门,栩栩转身,正想问阿陶他姐姐瑞柳现在如何时,张开的口却在没有合上,眼眶瞪得几乎裂开。
    只见床上夏大夫的胸上深深刺了一把匕首,涌流的鲜血浸红了白色的衣襟,可怖之极。
    站在床边的阿陶,正往衣服上蹭着被鲜血染红的手,大笑:“哈哈哈……我终于为姐姐报仇了,我终于为姐姐报仇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六)
    当阿陶企图拔出匕首再往夏大夫的胸口刺上一刀时,栩栩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阿陶,大步往后退,任着他在臂弯中挣扎,乱挥舞着匕首划过她的手背。
    “放开我,放开我……”阿陶哭着大喊,“我要杀了他,为姐姐报仇!”
    栩栩抱着阿陶冲出了屋子,看到端着药正往这边赶来的马若,哭着大喊:“马若师兄,您快……快来看看师父,师父他……师父他……”
    马若抬起目光看到栩栩怀中乱挣扎的孩子时,神情狠狠地一颤,连忙跑进夏大夫所在的房间。
    栩栩抱着阿陶,颤抖地跪在了地上,因着担心,心跳得厉害,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胳膊上手背上,被匕首划了无数道口子,可是想着夏大夫胸前血伤,她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阿陶?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陶突然安静了下来,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颤抖地捂住了脸,泣道:“师妹,你可知……可知师父他都做了什么吗?明知道朝廷恨不得将我和姐姐碎尸万段,可是……可是他竟然命师兄们把我的姐姐交给将军府的人。我哭着跪着求他们,不要带走姐姐,不要带走姐姐……可是,我再怎么求也没有用……姐姐被朝廷的人带走后的这一个月来,我……我每天都梦到姐姐在朝廷的牢狱中挣扎,梦到她被朝廷的人用屠刀砍断了脖子,就像我的爹娘一样……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所以……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姐姐报仇!”
    栩栩将阿陶抱在怀里,抚摸着他颤抖的脸颊,“你怎么可以这么傻,也不问师父缘由就说要为姐姐报仇……师父他既然曾经从那么多朝廷官兵中救了你们姐妹俩,便不会再害你们。师父他不会有意害任何人……”
    “什么?”阿陶突然睁大了眼睛,泪珠一滴一滴落,茫然,“当年那个救了我们的侠客是……是师父?不……不可能……怎么会是师父……怎么会……”
    灰蒙蒙的天,飘起了细雨,打湿了地上万物。
    阿陶被闻声赶来的医馆弟子赶出了医馆,道若不是师父一再交代无论他犯什么错都要原谅他,一定会把把他碎尸万段。
    夏大夫的大弟子大喜为栩栩包扎好了伤口后,便让栩栩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临走前,侧眼看了看失魂落魄模样的栩栩,道:“待师父醒来时,马若师兄会来与你说。在此之前,你便不要去看师父了。”
    惶惶的目光落在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上。
    扯下胳膊上的绷带,栩栩缓步走过去,拔出剑,冲到屋外雨中,开始练习天地式第六十四式。
    夏大夫的声音无数次在耳边回响:“出剑冲天,落剑冲地,以心相悟,天地无极……”
    雨下了三天三夜,不曾间断。医馆亦是关闭了三天三夜,不曾歇下一直练武的栩栩经常听到医馆中弟子影影绰绰的哭泣声。
    “师父……师父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脉搏的迹象,师父快要死了……”
    “不要胡说八道,师父不会死的,师父不会死的……”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把师父和死字扯在一块,我不想听……”
    医馆外,每天都有大批前来要来看望夏大夫的村子中的人,然而马若吩咐不得将师父受伤之事透漏出去,众医馆弟子便将那些个可人一一回绝了。期间,有一个道是要请夏大夫去参加选美比赛的人,被大喜三兄弟合力抬起,扔出了门外。
    ……
    体力终于透支得拿不起剑,栩栩摔倒在了雨中,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心里无数次呼唤:师父,师父……醒一醒,看一看弟子,一路上都没有学会的第六十四式,如今已经可以练得很是熟练了……
    夏大夫醒来的时候,马若匆匆跑来与栩栩说:“师父一醒来便要见你,你快去……”
    栩栩跌跌撞撞地跑到师父的房间时,房间里除了静静躺在床上的夏大夫,没有其他人。
    慌慌来到床前,看着夏大夫好似睡着的安静的睡容,栩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便悄悄坐在床边,凝视着师父画中仙般的容颜。
    师父生得是这样好看,若非从小被丢弃,当是个风流的贵皇子。她这样想着,突然又为这样的想法感到羞笑,微微红了脸颊。
    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在快要碰触夏大夫的肌肤时,停顿了下,又缩了回来。思着现在四下无人,夏大夫又在沉睡中,摸一下下应该是无所谓的,于是,憋足了气,下一刻手指点在了夏大夫的鼻梁上,顺着鼻梁滑到了脸颊,接着是嘴唇,下巴。
    正当栩栩认真地感受抚摸夏大夫脸颊的触感时,床上一直装睡的人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然后不顾栩栩惊讶的神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夏大夫笑得几乎要从床上翻滚下来。
    栩栩则吓得几乎想滚床底下去。正当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夏大夫大笑的模样时,手却被夏大夫一把抓住。
    “你很喜欢摸我的脸?”夏大夫笑问,一把拉住栩栩的手,按在自己的脸庞上,“没关系,我醒着你也可以继续的。”
    “啊?”栩栩眨了眨眼,羞涩不安狠狠地低着头,忽地抬起头,赤红着脸颊,瞪圆的眼睛,定定看着夏大夫,“师父你……你方才一直在装睡?”
    夏大夫点了点头,“如果不装睡,怎么知道你有这奇怪的嗜好呢?”
    栩栩惶惶地缩回手,站起,后退了两步,“那……那才不是我的什么嗜好,方才只是……只是不由自主地……总之,就……就是手不受控制地……”
    “阿栩,”夏大夫终于恢复往日的认真,“你没有离开,真的太好了。你……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不再去京城了吗?”
    回想至今尚还在昏迷的母亲,以及还在天牢中受罪的哥哥,栩栩咬着嘴唇,淡淡道:“师父好好地养伤,不要想太多。”话说完,人已走到门边,伸出手拉门。
    “你给我站住!”身后,夏大夫突然道,“栩栩,你可知,这几日,我在生死边缘挣扎中,满脑子都是什么吗?”
    “……”
    “我满脑子都是想要如何如何地活下去。所以,我才能醒来。若不是……若不是因着这个执念,而是如平时那样对生死不在乎,我便是真的死去了。而我之所以这样强烈地想要活下去,阿栩,是因你,是因我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保护你。如此,你还不明白么?”
    栩栩听得心头打颤:这算是告白吗?不……不会吧?嗯,一定是师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所以在胡说八道呢。
    栩栩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夏大夫身旁,伸出手探了探夏大夫的额头。
    温度正常,看来不是病啊,或是大脑的问题?嗯,应是因着受了重伤,意识还处在混乱中。
    栩栩拾起被褥,一边为夏大夫盖上,一边微笑:“师父好好休息几日,栩栩这几日哪也不去,会一直等到师父完全康复。”
    夏大夫:“……”
    大喜召集了医馆所有弟子,道是为了庆祝师父死里逃生,要连连庆祝他个三天三夜。
    负责医馆柴米油盐的二喜可是犯愁了。一向医馆中伙食情况都是按照师父给的单子照做的,因着平时也没有什么庆祝活动,所以单子上列的伙食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便饭。如今,要开庆祝师父九死一生地活过来这么重要的宴会,再弄个家常便饭定是大大地不行。但师父又刚刚醒来,不能去打搅师父,怎么办呢?
    眼光瞥及匆匆从后院走过来的栩栩,二喜眼睛一亮,便痛痛快快地拉着栩栩上街购菜去了。
    因着过了好些日子,村子的选美比赛已是落了尾声。栩栩到达菜市的这一路上,满耳朵都是听的路人谈论选美比赛中荣获了花魁的纪芸姑娘。
    什么沉鱼落雁,什么闭月羞花,又此仙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当听到有人道村子的人正打算将这花魁姑娘赠送给夏大夫做女人,以报答夏大夫的大恩大德时,栩栩与二喜对视一眼,彼此都再淡定不下去了。
    栩栩思着纪芸乃是那位外国公主纪宁的妹妹,也就是大禹国的七公主,那位纪宁身边的丫鬟口中的最为漂亮也最为调皮的小公主,心中更是疑惑:夏大夫之前谎报了这个名字,便是有女子顶替了这个名字参加了选美么?
    当二人挎着满满的菜篮子,满载而归时,看着医馆门前挤满了人,头上齐齐落下黑线:莫不是路上所听传闻都是真的?
    ☆、心悦君兮君不知(七)
    察觉到医馆门前,热闹中还夹杂着争吵声,栩栩在二喜的带路下,匆忙挤进了人群。
    穿过重重人影,到达医馆门前的牌匾下,栩栩尚未定神,一袭淡橙色的纱衣便铺天盖地向她扑来,与她一同摔在了地。
    “他奶奶的,敢推我!”压在栩栩身上的橙衣少女一咕噜爬起,瞥了一眼被自己压得差些歇气的人,便扭头怒气冲天地看向方才推自己的医馆弟子,“他奶奶的,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推我,小心我让我父皇……父……父亲派人来灭了你们天齐医馆!”
    大喜三喜俩兄弟带着四五个弟子,丝毫不理会那乱叫乱吼的少女,径直向身后围观的村民揖礼:“谢谢各位乡亲对我们师父的厚爱,这心意我们代师父收下了,可这位美人委实不能收。毕竟男女情感之事,不能强求。”
    不等村民有所表示,橙衣少女忽然一抬手,作要打人的动作,又瞬间换成了抚摸下巴的动作,沉思:“莫不是那厮有了心上人……嗯,很有可能,放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不要,偏偏跑来这里当大夫,这其中隐情定是大大地。”
    隐情?栩栩一愣,在看到女子转向自己的面容时,呆了。
    那张无与伦比的美艳容颜,与在普罗州知府府上看到的那位纪宁公主是何其地相像,虽像,却从本质上有所不同。纪宁的美是冷得高贵,冰得玉洁。而这位少女的美,像是为了美而美,美得让人一时间无法肯定那是妖是仙。
    橙衣少女见栩栩瞪大眼睛像个柱子一样立着,眉头锁了起来,几步走到栩栩的面前,挑起了栩栩的下巴,眯眼道:“哈……这是神马一情况?你们这天齐医馆的人是不是都是怪人?男人见了我丝毫无动于衷,女人见了我却花痴成了这个样子。”
    “啊?”栩栩这才回过神,连连后退,解释,“不是……我不是……”
    “嗯?”橙衣少女一步步逼近栩栩,栩栩便一直后退,直到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师……师父……”栩栩看着身后的白衣公子,眼神一颤。
    围观的村民顿时一个个兴奋了起来:“夏大夫……是夏大夫……”“终于看到夏大夫了……”“你们快看,夏大夫好像生病的样子……”“是啊,脸色好难看……”
    夏大夫一副显然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苍白得厉害,一把将栩栩拉入怀中后,看着那吃了一惊的橙衣女子,微笑道:“这位姑娘,今日医馆暂不开放,若是有事,请明日再来。”
    夏大夫此话一出,村民们一个个嚷着“我们快些回去吧,莫打搅了夏大夫休息”离去。
    “你们……你们别走啊!”橙衣女子气急败坏地道。
    一个村民走了过来,将一把银子交到橙衣少女手上,非常诚恳道:“姑娘还是别闹了,打搅了夏大夫休息,多少银子也不值得。”
    “……”橙衣少女怔了怔,望着那村民的离开,若有所思地挠了挠额头。
    栩栩看着那一幕,石化。
    夏大夫伏在栩栩的耳边,轻轻道:“阿栩,我们回屋吧,为师想看看你这些天来剑法可有进步。”
    见夏大夫快要站不稳倒下的样子,栩栩连忙扶住了他,担心道:“师父应该在床上好好休息的,为什么要出来呢?”
    夏大夫苦涩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却感觉背后遭到了不明物体的重重一击,痛得就差些吐血了。
    橙衣少女“拍”了一下夏大夫的后背后,看着夏大夫痛苦的模样,讶异:“诶?我说你这堂堂男子汉也太娇弱了吧,不过是拍了一下而已,有必要痛苦成这个样子么?”顿了顿,又哼道:“我说美人,你当不会不记得与我的那个约定吧?若是选美比赛你不来,便是要给我作小妾的……”
    敢情她就是那日在菜馆门前遇到的账房先生,栩栩惊讶,那账房先生果真是一个女子。她顿时有一种眼前这个少女是来寻仇的糟糕感觉,连忙将夏大夫挡在了身后,道:“这位姑娘请不要再闹了,我师父他伤势刚好,经不起折腾的。”
    “受伤?”橙衣少女惊呼,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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