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骑在马上,一手抓着缰绳,如离线的箭般飞了出去。跑过一圈后,他慢了下来,拿起马肚上挂着的弓,从箭筒抽出一支白羽箭,迅速对准一处。
    嗖的破空声,一箭射出,击碎了一块巨大的黑石,铁箭牢牢插入泥里。
    他的手伸进箭筒,还要再射,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手上一停,骤然勒马回身。
    骏马前蹄腾空,仰天长啸。
    灯火幽微处,一人牵着马在向这边走来。
    郁恪眼眸一眯,像黑夜里蛰伏的豹子,危险又抑制。突然,他抽出一支箭,搭弦拉弓,瞄准了那人的方向。
    楚棠停下,手上拉着缰绳。身旁那匹马受制于他,却乖巧又亲昵地蹭了蹭楚棠。
    他的眼神淡然如常,安静地望着他,银面具泛着柔和的光。背后是皇城庞大的轮廓和无尽的黑夜,仿佛张牙舞爪着要将瘦削的楚棠吞噬掉。
    还有他面前的自己。
    郁恪手指一紧。
    郁北每年都有春猎,大臣们都知道,他们的太子拥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例无虚发,深有开国先祖的风范。
    少年的视力很好,借着月光,能清楚看到楚棠耳边那几乎隐没在黑发中的带子。
    郁恪知道,只要他现在松手,就能射落楚棠的面具楚棠那张脸,至今只有他能这样明目张胆地看过。
    可活在这世间,变数那么多,觊觎楚棠的人数不胜数,楚棠身边的人也那么多,他又哪能永远拥有这份特权?
    只要这么一想,郁恪的心就开始躁动,像打翻一大坛子的醋,灌进了自己的血液里。
    他手中的弓箭慢慢往下。
    楚棠的胸膛平静起伏着,衣服遮掩住了他的伤口。
    郁恪从小就喜欢亲近楚棠。楚棠教他习字的时候,他就时常靠在他怀里,听着耳边细微的心跳声,一边写一边想,哥哥好像从不会害怕,心跳永远这么和缓、镇定。
    但又格外鲜活。只有他能这样亲近地听着。
    可他为了别人受伤。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楚棠受伤了,还夜闯大牢去救他。
    如果他胸前为了别人而受的伤口,覆上为他而受的新伤,那么楚棠的眼里和身体,是不是只会记得他。
    被人用箭指着,楚棠却好似浑不在意,眼神没有半分变化。
    仿佛是旁边那匹烈马鼻息太重,又蹭来记蹭去,楚棠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顺着鬃毛捋了一下。
    马儿开心地动了下前蹄。
    郁恪闭了闭眼,陡然扔了弓箭,翻身下马。
    楚棠看着他。
    郁恪走到他面前,喘着气,突然伸手抱住了楚棠。
    离得近了,都能闻到少年火热的呼吸声。
    应该是来了很久了,郁恪脸上、脖颈上满是汗水,窄袖劲装湿透了,微微显出少年臂膀处富有力量的线条,混着龙涎香和青草的气息。
    楚棠一愣,松开了牵马的缰绳。
    马儿得了自由,熟门熟路地去找那匹黑马玩儿去了。
    哥哥。楚棠在他耳边喊道,隐约有点哽咽,有点眷恋。
    臣在。
    郁恪手一僵,深吸了口气,放开他,转过身,冷冰冰道:国师来这里做什么?
    楚棠不知他为何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但想着他青春期,也习惯了少年这些日子喜怒无常的性格,说道:臣来给殿下认错。
    似乎又踩到少年的雷了,郁恪烦躁道:你来给我认什么错?
    楚棠道:臣假传太子口谕,私自放走了八皇子。虽然郁恪在众人面前解了他们的围,但楚棠深知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样子,因此说得很诚恳。
    郁恪反而更暴躁了,像个火/药桶被点燃了似的,凛声说道:哥哥也知道这样做有错?你假传口谕,想要劫狱放走八皇子,传出去你让那些大臣怎么想我们?哥哥是想看到大臣上奏折让我处罚你,还是想让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心里觉得国师势大,太子畏惧,威严扫地,使你我二人这十几年的努力白白作废?
    楚棠也知道这样做不好,眸色分外软和:臣很抱歉。
    郁恪转身,还想再说什么,可触碰到楚棠的目光,他又一怔。然后他有点颓然地放下肩膀,仿佛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狼狗撞到了棉花墙,耷拉下耳朵,垂头丧气的。
    他有点懊恼。
    他和楚棠置什么气,这十几年来,楚棠有多尽心尽力护着他,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况且楚棠还有伤在身,明明他前几天才决定过不再惹楚棠动气的。
    楚棠却以为他还在生气,伸手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太子殿下,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郁恪极力筑起的城墙顿时溃如山倒。
    他回身,努力不压住楚棠的伤,轻轻抱住楚棠,唤道:哥哥。
    像小时候一样,楚棠微微抚了下他肩膀,很快便放了手:殿下,八皇子之事,你处理得很好。
    郁恪埋在他肩膀处,闷声道:哥哥,我们可以不说他的事了吗?他不值得你如此上心,更不值得我们为他起争执。
    少年身上很热,说话时呼吸打在楚棠裸露的脖颈上,弄得他有些痒痒的。
    他忍不住笑了下:殿下不要孩子气。
    我哪里孩子气了?郁恪孩子气道,我只有你了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看别人?
    可殿下,臣很多时候看别人都是为了你。楚棠缓缓道。
    郁恪怔愣一下,松开手,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楚棠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他和郁北好,但楚棠从来不说。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说出殿下,我是为了你这种话。
    郁恪的心跳顿时如擂鼓,让他口干舌燥起来:为我?
    皓月当空。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郁恪不让楚棠骑马,一手牵了两匹马,倒也游刃有余。
    楚棠道:我知八皇子和沈皇后曾欺辱过殿下,所以一直以来,并不反对打压沈家。该报的仇要报,可有些事情还是要顾虑。
    郁恪安静听着,记轻声问道:哥哥为我顾虑什么?
    之前沈家虎视眈眈,想要将郁恪从太子之位拉下来,让八皇子继位。后来沈家失势,八皇子的宫殿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太子一派的臣子大多都说解决隐患的最好时机来了,暗中劝楚棠和郁恪动手,悄无声息解决掉八皇子就无后顾之忧了。
    楚棠选择了保全八皇子。哪怕没有系统的任务,他依然会保全他。
    一个原因就是为郁恪的名声着想。古来帝王手上不可能干干净净,但哪怕背负骂名无数,只要手中稳稳掌握生杀之权,他们便能端坐在龙椅上,尽管午夜梦回会因曾做下的肮脏事而醒来。
    但郁恪不一样。
    郁恪心思聪慧,杀伐果决,可到底跟着楚棠长大,赤子之心不减,性情赤诚,对亲情依然保留了一分念想从他对楚棠的依恋孺慕便可看出。
    楚棠不希望他这么小就开始领悟到众口铄金的难处。
    郁恪听着,默不作声,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哥哥为我好,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不希望楚棠为了他而受到半点儿伤害,更何况还是因为别人他气的是楚棠没有照顾好自己。
    可楚棠丝毫不懂,只以为他还在为他偏袒八皇子而生气,便道:八殿下已离开京都,大抵不会再动摇太子皇位,臣也永远不会有另立他主的心思,殿下放心。
    郁恪侧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忽然笑了:楚棠,你真是让我怎么说好?
    楚棠疑惑地看他。
    郁恪在心里叹口气,罢了,就连他都搞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思,更别说楚棠了。
    他上前一步,更靠近楚棠一点,一手牵着两条缰绳,一手挽住了楚棠,将他左手臂都抱在了怀里。
    殿下?楚棠不确定地道,殿下不生臣的气了?
    郁恪紧紧粘着他,歪头蹭了蹭他的肩,哼了一声:没有,我气,我可气了。
    楚棠没有收回手,任由小孩儿抓着,陪他慢慢走着。
    郁恪道:沈皇后迟早要死,学生只不过将这步稍稍提前了,老师不会怪学生吧?
    楚棠摇头:太子走得一手好棋,臣自愧不如。
    郁恪眼里漾开一丝笑意:又恭维我,老师总言语恭维我。
    臣行动上也可恭维殿下。
    郁恪听到他的话,直起身,看到手里牵着的马,嘴角噙笑,道:这也倒是。
    他骑的那匹马,马身剽悍漆黑,银蹄白似踏烟,故取名踏雪。是楚棠送他的。在它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陪着郁恪了。
    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楚棠并不是什么都会的楚棠不会骑马,所以他的骑射不是由楚棠教的。
    在他心目中,楚棠什么都会,上可治朝理政,下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样样精通。因此楚棠说他不会骑马的时候,他很惊讶:老国师没有教哥哥吗?
    楚棠笑道:臣自小在明月寺长大,父亲并没有教臣骑射之术。
    郁恪便抱着楚棠的大腿,仰着头道:那哥哥和我一起学好不好?
    于是他们师生就一起学骑马了。
    楚棠学什么都快,郁恪也是,两人几乎是同时学会的。
    后来,郁恪给楚棠送了一匹马,正是现在的火云。
    挑马的时候,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楚棠应该骑一匹火红的骏马,衬楚棠雪肤黑发,熠熠生辉,仿佛那一抹烈火就能揉碎主人的冷漠。
    想到这里,他心里划过一个久远的画面遥远的风雪夜,那个人从契蒙人手中救下他,将他送上火红骏马的马车,送他回到京都,送他遇见楚棠。
    这几天冷战时,郁恪满心不痛快记,现在和解了,他忍不住说道:我宫里的奴才实在不中用,连哥哥都看不好。
    楚棠道:是我一意孤行,请太子不要责罚他们。
    这会儿又不称臣了。郁恪在心里嘀咕。只有在为别人求情时,楚棠才没有那么冷漠。
    不过谁叫他是他的老师呢,他总是这样喜欢他、依赖他。
    那老师在行动上也恭维我试试?
    臣陪殿下赛马好吗?
    想得倒美,你身上还有伤。等好了再罚你陪我赛马。
    但凭殿下吩咐。
    夕阳渐斜,灿辉照耀,碧绿的草原如铺上一层薄薄的金子,黄青交接,在微风吹拂下摇晃。
    侍卫在围场外护卫着,耳边听着那几匹骏马疾驰,一前一后,哒哒踏平了短短的青草,场内时不时响起欢声笑语,豪情毕现。
    驾
    驾
    马匹争相驰骋,宋双成骑在白马上,伏低身体,不停扬鞭策马,盯着前面一骑绝尘的两人,努力追赶。
    火云如流星飒沓,踏雪似雷鸣闪电,角逐激烈,不分伯仲。慢慢地,踏雪往前拉开了一点儿距离。在冲向终点时,火云又一个箭步越过了那匹黑马。
    皇家旗帜迎风招摇,宴席里,珍肴摆在桌上,琳琅满目。盛装出席的王公大臣们看着,不约而同欢呼了起来,紧张地盯住终点处。
    终点是一个小山丘,上面有一张小旗子,迎风飘扬。
    郁恪和楚棠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了终点。
    少年身手却更快,一个弯腰,利落地拔了旗子,勒马停住,回身笑看楚棠。
    楚棠也停了马,隔着幂篱,接收到少年欣喜骄傲的目光,笑了下:殿下英勇,臣佩服。
    如愿得了楚棠的表扬,郁恪眉眼都笑弯了,嘴上客气道:国师身上的伤刚好,不宜取旗,学生就代劳了。
    他眼睛亮亮的,将旗子递给楚棠。
    楚棠看着他,没拒绝,接过旗子,交给了迎上来的黎原盛。
    黎原盛笑容可掬,大声道:太子殿下和国师又是第一!
    围过来的臣子们恭贺声不断。
    郁恪道:名师出高徒,你们说是不是?
    臣子们自然连声说是。郁恪一手撑在马脑袋上,一边看着楚棠,动作随意,目光如炬。
    楚棠道:是殿下摘下旗帜,夺得第一,已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后面几匹马陆续跨过了终点,几个贵家公子现在才到。宋双成等人慢慢骑马过来,停在郁恪面前,抱拳道:太子殿下骑术又精进不少,臣等实在望尘莫及。
    侍卫过来牵马,两人人翻身下地,边说边走。
    经过一场激烈的赛马,楚棠的幂篱微微歪了点儿。郁恪伸手给他整了整,道:哥哥伤口有疼吗?
    没有。楚棠摇头,幂篱在风中飘动了一下,微微露出底下雪白的下颔和颈部,多谢殿下关心,臣伤口恢复得很好。
    不知怎的,郁恪突然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明明是他要楚棠戴幂篱的,现在却觉得,楚棠戴面具也挺好的,起码不会这样,优雅而艳绝,禁欲而遮掩,让人有种扯下幂篱一窥究竟的冲动。
    他清了清嗓子,道:哥哥去我宫中更衣吧。
    不等楚棠说什么,他转过头,眨眨眼道:最后一次陪太子去紫宸宫了。
    楚棠一愣,随即点了下头:好。
    少年唇角含笑,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吧哥哥。
    黎原盛跟在后头,大大松了口气,心里欢喜,这两位祖宗总算和好了。
    前些天太子冷记着张脸,暴躁易怒,下人一直过得水深火热,胆战心惊,现在这座冰山终于融化了,真实谢天谢地谢谢先帝。
    紫宸宫。
    从明天登基大典起,太子就不再只是太子,而要成为郁北的帝王,住进皇帝历来的寝宫乾清殿,执掌朝政,号令天下。
    楚棠在偏殿刚换上衣服,就听身后那些宫侍齐齐行礼:太子安好。
    话音刚落,一双臂膀便从背后抱住了他,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味,温热又好闻。
    铜镜里,郁恪一身墨色太子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越发英俊潇洒。
    他把下巴搁在楚棠肩上,从身后轻轻搂住他的腰,不等楚棠说什么,一只手就拿过许忆手中的腰带,笑道:让学生给老师系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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