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低了吧?最少一千五。”窦方大言不惭地扯谎,“我小学时就会给同学穿手链,给小狗织毛衣,穿起串来飞快。”
    “那……行吧。”马跃这讨价还价能力堪忧,他爸听了估计得发愁,“你可是通过走后门,跳过了实习生阶段,直接转正了哈。怎么也得请我吃个饭吧?”
    窦方承诺会请马跃喝一瓶娃哈哈牛奶,使他颇为不满。这段时间,窦方对马跃的殷勤照单全收,没有半点不安。原本怀着一腔爱恋的马跃已经被邢佳刺激得遍体鳞伤,常露出哀怨的表情,窦方觉得他挺可怜。她经历过社会险恶,知道马跃基本属于有贼心没贼胆,过不了几天自然会移情别恋。反正他也没吃亏,窦方心想,我对马跃可比邢佳热情多了。
    跟马跃打了个电话表示谢意后,窦方拉开帘子,下床穿鞋。邢佳和赵忆南刚上课回来,邢佳打招呼,“出门啊?”
    窦方说:“去上班。”
    “找到工作啦?”
    窦方点头,没打算细说。 “马跃帮窦方介绍的,去东门烧烤穿肉串。”朱敏简直是神出鬼没,在帐子里半晌也没吭声,忽然掀开帐子,她伸出脑袋,没事人似的对窦方笑,“我听见你和马跃打电话了,马跃可真热心哎。”
    窦方没说话,背上包出门。
    过了几秒,邢佳和赵忆南一起扑哧笑出声。
    赵忆南大惊小怪,“她真去穿肉串啊?穷疯了吧?”
    邢佳表示有情可原,“她不是高中都没读完吗?大概家里是有点穷吧。”
    “你们没听见她刚才跟马跃打电话时的声音,我都起鸡皮疙瘩啦。每天干半晌,一个月才给一千五,这种她也愿意干,图什么呀?该不会以为马跃家里特有钱吧?“
    “我觉得她挺贪钱的。马跃可倒霉了,要被人吸血了。”
    邢佳一边擦护手霜,说:“他俩挺配的。”
    他们的嘲讽并没有影响到窦方,可窦方很快发现这活简直不是人干的。理发店是混日子,烧烤店是名副其实体力劳动。穿半天肉串,指头戳烂了,手腌肿了,还浑身孜然味。干了两天,室友们提出意见,因为她每晚半夜回来洗漱,影响别人休息。宿管阿姨也下了通牒,宿舍大楼十二点必须关门,绝不通融。窦方只好跟马跃的亲爹讨价还价,提前一小时下班,工资也从月结变成了日结。她琢磨着,自己还得再找个别的活。
    她给马跃发信息,“你还认识别的人招工的吗?”
    “我帮你再打听打听。”马跃挺热心,“你还在店里吗?我也在店里。我们今天来聚餐,你室友们都在,姓彭的请客,他贼有钱。你也出来玩会呗。”
    “我有点忙,你们聚吧。”
    “就一会呗,有一阵没见着你了。”
    窦方没再理他。不一会,她听见外头嘈杂的声浪中夹杂着马跃的呼唤,“窦方!嘿,窦方。”窦方快要被他烦死,她此刻穿着一件脏兮兮、松垮垮的油布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两手血水和酱汁淋漓,面前一只巨大的不锈钢盆子,红红白白的生肉堆积成山。她基本能想象到外头什么场景,马跃和他所暗恋的女孩邢佳,以及一众朋友们,一准在疯狂地吐槽某某老师,某某男同学或女同学,彼此交流吃喝玩乐的经验,或许还聊聊职业理想,人生计划。没什么稀奇的,她也一点都不羡慕。“窦方!窦方!”马跃又开始叫了,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窦方头昏脑涨,兼之腰酸背痛,强烈渴望偷会懒。于是她拉着一张脸,穿过人群,来到马跃的桌前。
    马跃这傻逼把自己灌醉了。他摇摇晃晃起身,脸蛋通红,两眼发直,“窦方,他们都说我一个月才给你一千五,属于剥削劳动力,我可太冤枉了。厨房另外一个帮忙的大妈,比你干的时间还长,才一千二,你知道的吧?我爸原来只肯给你一千二,我求爷爷告奶奶,才涨了三百。”马跃瞪着眼睛,突然拍案而起,两只筷子分道扬镳,一只飞到地上,一只飞到窦方身上。马跃打着酒嗝,“这老家伙,太他妈抠门了。”
    彭乐将马跃按在椅子上。别人也笑着去拉他,“喝多了,居然敢骚扰良家妇女。”马跃嘟囔两句,一头栽在桌上睡着了。
    “无聊。”窦方翻个白眼,谁也不看,转身走了。
    “我去下厕所。”彭乐绕过马跃这醉鬼,从过道来到后厨。厨房里有三四个人在忙活,满地和满架子上都堆着锅碗瓢盆,肉和菜的颜色都颇为可疑,卫生条件也堪忧。彭乐不算个食不厌精的人,这会也难免有点反胃。窦方背对着门口,低头坐在小马扎上,他想:她不是在哭吧?正犹豫着,窦方掣过来一把竹签,挨个去扎虾脑壳。她手挺灵巧,活干得飞快。马尾有点散了,栗色的头发在脸颊边打着卷。
    彭乐没开口,站了一会就走了。
    到十一点,窦方摘下围裙,洗了手,背起包离开餐馆。
    在街上走了一段,有辆车跟上来。彭乐摇下车窗,招呼她一句,“哎。”他一只胳膊架在车窗边,一手扶着方向盘,扭头去看她,“上来聊两句?”见窦方站在那里不动,彭乐威胁她,“别想跑哈,我四个轮子,比你两条腿快。”
    窦方咬着嘴唇,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后座。彭乐揿亮车内灯,回头看了一眼窦方。“你还认识我?”
    窦方脑袋点一点,“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
    窦方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彭乐刚才看到窦方在烧烤店那副狼狈相时,其实是幸灾乐祸,但这安静中,他又有种窒息般的烦闷。手机也不适时宜地响起来,彭乐把来电按掉。为缓解沉闷,他随口问道:“你今年,该上大学了吧?你爸妈不管你吗?”
    “没有钱,不上了。”
    彭乐轻嗤一声,意料之中的事。他说不上来是嘲讽还是同情,“你现在怎么姓窦了?”
    “我本来就姓窦。”
    “那是我认错人啦?”
    窦方不耐烦,“你说完没有?说完我走了。”
    “行吧,”彭乐也不想和窦方多待,看到她就想起一些很龌龊的事。“认错人最好。你以后就当窦方,老老实实待着。不对,你应该这个地方也不要待,回你们老家去,离这远远的,懂吗?”
    窦方忍无可忍,说:“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也不想跟你说话,你喊我上车干什么?”
    “你还有理了?”彭乐忍不住骂,“妈的。”
    窦方突然打开车门,抓起包就跑。彭乐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锁车,但他也懒得再开车去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心里十分难受。他盯着后视镜看了一会,等窦方的背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才转动方向盘驶了出去。
    第十二章
    窦方从来没意识都找个正经工作如此艰难。
    马跃发动各路亲戚同学,帮她联系了不少活,包括公司前台,幼儿园阿姨,复印店小妹,窦方每次都乘兴而去,铩羽而归。后来马跃脑海里灵光一闪,说:你不如去当公厕收费员吧。“那个活清闲,手机随便玩,就是臭一点。”窦方叫他给她滚远点。窦方很有自知之明,学历经验她统统没有,敦厚老实、吃苦耐劳的品质跟她也不沾边,事到如今,只好靠脸了。于是她踢开马跃,两手空空,只带着一张脸,去附近一家颇为高档的海景餐厅面试。事实证明,只有在酒足饭饱的人眼里,美貌才是种资源。在她告诉经理,自己也有餐饮业工作经验(穿肉串)之后,经理当即拍案录用了她,给开一个月两千五百块的工资。
    这对窦方而言,无异是种事业上的突飞猛进。海景餐厅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玻璃光洁,地板锃亮,可惜价格死贵,除了旅游旺季,店里简直门可罗雀。以至于老板如何支付得起几十号服务员的工资,都是一个迷。?s?窦方可不在乎这个,比起从前,这份工资赚得可谓是轻而易举,这让她难免沾沾自喜。
    近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在下班时看到晚霞,好像大片的橙红色被肆意地涂抹在墨蓝的画布上,绚烂得酣畅淋漓。她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去公共浴室里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路灯刚亮起来,好像挂在天上的一只只眼睛。窦方耳朵眼里塞着耳机,慢慢地走在校园的路上,不时东张西望。深秋的晚上,外面行人稀少,这让窦方觉得整个校园独属于她,假如她想要回到过去,或是前往未来,只要打个响指,就可以穿梭时光,万物变幻。
    快到宿舍楼时,窦方停下来,这里有个不大的球场,一半立着篮球架,一半拉着羽毛球网。场边有两条长凳,上头扔着外套、书包、水壶之类。有两三个人在打篮球,还有个年龄成谜,或许是老师,或许是学生的高领秋衣男,在绕着球场倒退小跑。看他那昂首阔步,胸有成竹的样子,应当是这球场上的常客了,并不担心会有篮球从天而降,砸中脑袋。
    篮球无声地滚到了脚下。有个男生在篮球架下,嘴巴张合了几下,又用手比划,窦方没有动,对方跑过来,打量着她,从她脚底下把篮球捡走了。而另外一个人则在篮球架下等着,这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路灯的光自背后不远处射过来,显得脸上黑咕隆咚的,辨不清神态。但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并且转头往场边看了好几眼。和对方互相传了两下球后,他把篮球丢开,来跟窦方打招呼,“最近怎么样?”
    窦方早就认出了张弛。在他走过来时,她把耳机摘下来,这才听到不远处篮球一下下砸在地上,通通的闷响。她皱着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对方认错人的样子,“你是谁啊?”然后便把头扭到一边。
    张弛不意外,他一向觉得她有点蛮不讲理,知道自己在水库那天把她得罪了,他没有拿热脸贴冷屁股,看了她一眼,又回去了。结果他心不在焉,才把篮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起跳投篮,球砸在篮板上,又像失控的炮弹一样飞了出去,滚落窦方的脚下。队友只好再次跑来捡球,他一起身,见窦方不再戴耳机,就不急着走了,开始油腔滑调,“同学,这个球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啊。”
    “我看是你们球技太臭了吧?”
    “咳,也不能这么说,打球嘛,得看配合。我自己的技术还是可以的。”男生把球抱在手上,见绕场慢跑的秋衣男又过来了,他往旁边让了让,秋衣男一边熟练倒退,眼睛看看男生,又笑容可掬地看看窦方。这时窦方基本可以确定,秋衣男是个颇具八卦精神的男老师。这种老娘们似的偷窥行为是男性青少年们所不屑的。而打球的男生显然误解了秋衣男的眼神,冲远去而频频回首的秋衣男偏了偏脸,“你男朋友?”他以为只有老大爷才热衷于倒退跑,心想,这人也太矬了吧。
    窦方说不是。男生表示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女同学,竟然单身,岂不是暴殄天物吗?窦方余光看见张弛没了篮球和队友,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在考虑着,是再等对方一会呢,还是直接回家,所以眼睛一直看着窦方二人。窦方略微显得有些哀伤,对男生说:以前有过一个,被我给甩了。“为什么呢?”“这人太自私了,从来只顾自己爽,床品不行。”靠,这也太奔放了吧。男生瞠目结舌,脸也红了。窦方在他跟前胡说八道,觉得特别有意思,她继续口无遮拦,“还脚踩两条船,简直是渣中之渣。”“的确。”“后来,他就死了。”“呃,这,有点可惜啊。”“不可惜,”窦方对他嫣然一笑,“我失去了一棵树,却得到了一整片森林。”男生简直有点招架不住,同时又觉得美女思想开放,性格豪爽,应该非常容易拿下,便积极地邀请她,“你在这看了好一会了,你也会打篮球?”窦方说不会,对方更高兴了,“不会我可以教你。我们学校大一必修篮球课,你肯定上过吧?”窦方想了想,她在高中时上过篮球课,“学过三步上篮。”男生说:你上一个给我看看。
    窦方放下洗澡篮子,抱着篮球走了两步。男生叫她停,“一看你这架势就不行。”颇有当教练的架子,心里却打着小算盘:肢体相撞,应该很快能撞出激情,他指挥窦方,“你试试从我手上抢球。”窦方一个黑虎掏心,上来夺走篮球,“哎,注意动作,不要拉扯胳膊,不要揪衣服领子,不能抓脸,嘶,你那指甲是不是有点尖……快快,球落地了。”窦方飞起一脚,男生哀嚎,“大姐,这是篮球,不是足球喂!”
    篮球好像长了眼睛,径直朝张弛飞去。张弛异常敏捷地躲过了篮球,但他没想到篮球后面还跟着一只拖鞋,被一鞋底拍在脸上。
    一只拖鞋还不至于把张弛砸晕,但他早已经忍了半晌,此刻心里的火蹭的起来了。窦方有点忐忑,用一只脚跳到张弛跟前。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刚才那个场景真的有点滑稽,“你怎么不躲开啊?”因为极力忍着笑,她看起来有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样子。
    张弛掀起一边眉毛盯着她,声音有点低,“你是不是玩不起?”
    窦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玩不起?”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爸爸我都玩得起。”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见人一旦口无遮拦起来,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其实在她心里,仍认为张弛是个好人,并且她受过他的很多帮助,她也不想显得好像自己在吃醋似的,毕竟他俩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有过“两夜情”。果然张弛听到这句,眉毛一拧,脸上露出很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窦方愣在那里。张弛随即变得面无表情,从长凳上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
    窦方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邢佳不在,而赵忆南和朱敏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窦方既使躺在围帘里,也觉得心烦。她又扯开帘子,走下床,来到阳台。此宿舍楼离小球场很近,因此在阳台上可以隐约看见在篮球架下晃动的人形。窦方靠在栏杆上,两手托腮,耳畔还能听到那一阵篮球触地发出的通、通的闷响,仿佛人的心跳。
    拖鞋事故后没多久,窦方在餐厅里偶遇了彭乐。原来老板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意可做,公款宴请,政府接待,海景餐厅是个合适的场所,因为可以坐在整面的落地玻璃前,面对着蔚蓝大海,向贵客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时令物产。彭乐来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招商引资的饭局。他刚一落座,看见来倒茶的窦方,先是一愣,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还是她别有所图?这么一揣测,脸色就有点难看,“我们这说点事,你出去吧。”
    窦方把醒好的红酒往彭乐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了。
    刚出包厢,就看见张弛被服务员领了过来。二人不期而遇,窦方拿不准他是否还为拖鞋事件而记恨她,只好尴尬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张弛看了窦方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便推门进包间里去了。他大概是从单位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制服,这让窦方有一瞬间的警惕,民警还管铺张浪费、公费吃请?接着她从掩了一半的门外听到彭乐跟众人介绍,什么“重本毕业”啦,“从小就聪明”啦,“在单位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啦,窦方切一声,做个鬼脸,心里说:还有“虚伪的渣男”啦,“精虫上脑的渣男”啦,“小心眼的渣男”啦。
    在外头玩了一会手机,窦方又被叫回包厢,双手交叠,靠墙站立,充当摆设。她不时斜睨一眼角落的张弛:还有“只会埋头吃饭的渣男”啦。
    张弛原本不想来吃这顿饭,但彭乐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绍给几位分局的领导头头,以后有事也好关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点头致意,听着彭乐和众人敷衍应酬。“来来,菜来了。彭总尝尝这个。”彭乐谦让几句,余光一扫,又瞥见窦方,他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筷子一放,说:“你笨手笨脚的,去换个人来。”
    要不是经理盯着,你当我愿意来?窦方一肚子火不敢发作,她忍气吞声,说声“对不起”,就合上门出去了。
    这一打岔,彭乐话也少了,脸色不大好看。张弛对饭局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两点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有人挽留他,“不急不急,吃完再说,我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说一声。” “别了。”彭?s?乐平静下来,对张弛说:“回去上班吧,刚来单位,勤快点,多跟你们领导学习。” “彭总对亲戚真没得说。”彭乐扯了扯嘴角,心里苦笑,“可不,谁让咱是亲兄弟呢。”
    第十三章
    窦方被从包厢里赶了出来。大堂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两三桌的客人,她又跑到厨房,厨房也不缺人传菜,窦方拿着拖把装了装样子。她从玻璃窗看见张弛在海边低着头踢了一会沙子,然后坐在一张木躺椅上。那个位置较为隐蔽,从餐厅正门出入的人是留意不到的。窦方有些犹豫了,她怕再触个霉头,显然他是特意跑去躲清静。
    但有件事她想要跟他说清楚:她并不是“玩不起”,事实上那两次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也可以做到翻脸不认人。
    午后的气温不低,沙滩上没有人,沙子都凝固了,一踩一个脚印,海风推着浪一波一波在脚下荡漾。窦方蹑手蹑脚,接近木躺椅,张弛还没有留意,他戴着墨镜,躺在椅上,两眼盯着手机。
    这家伙,上班时间躲在这玩手游。不是“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吗?窦方顿时觉得世道不公,那点紧张烟消云散。“你真菜啊。”她故意说。
    张弛抬起下颌,海风吹得他头发拂在墨镜上。
    隔着墨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窦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自己。餐厅女服务员是统一穿淡绿色的旗袍,窦方没有像上了年纪的服务员一样,里头鼓鼓囊囊套着秋衣秋裤,紧窄的旗袍很服帖,显得她的身段很窈窕。但窦方又下意识觉得自己腰上系的绣花围裙很丑,很老土,还沾了点菜汁,她把围裙解开,拿在手里,又理了理盘起来的头发。
    “我菜?”过了一会,张弛说。他语调很自然,好像也把篮球架下挨的那一拖鞋给忘了。
    “比起我差远啦。”窦方推张弛,“让一让。”
    躺椅也就一人宽,张弛想:总不好把她推下去吧?这一犹豫的功夫,窦方已经挤在他身侧,她盘起腿,把张弛的手机抢过来,“你看我的。”
    张弛在来饭局之前跟老许打了招呼,现在不急着回去。他侧了侧身体,尽量多腾出一点空间给她。一只胳膊没地方摆,抬起来搭在椅背上,这样就好像窦方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一样。
    窦方的手指惊人得快,屏幕上光环炫目,没一会,她跟张弛晃了晃手机,得意洋洋地叫他看上面的分数,“你把手机给我一个月,给你排到积分榜前一百都没问题。”
    “你上学的时候没好好上课,整天藏在课桌下玩手机吧?”
    “哪有,我们高中都不许带智能手机,只能带那种最老式的。”
    “那你都干什么了?”
    “看言情小说啊,和同学聊八卦啊,吃冰淇淋啊。”窦方说,“交男朋友啊。”
    张弛的嘴角往上一扬。窦方别过脸看着他,离得那么近,她看见了墨镜面上自己两个小小的影子,说明两个人一直在专注地四目相对。这时窦方也忘记了在水库时张弛对她故意的冷落。她忽然觉得廖静非常的讨厌。感觉到张弛抬起身,这一瞬间,她心里打鼓,开始迟疑:如果他来亲她,她是不是要把他狠狠推开,再质问他,你是不是玩不起?如果这次之后他再翻脸不认人,那她可真要给他个大比兜,以后彻底把他划入傻逼一流。
    “手机给我。”张弛说,伸出手。
    窦方有些失望。她躲了一下,说:“我再打一局。”
    “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
    “我手机里没有这个游戏啊。”
    张弛没做声,等了一会,见窦方退出游戏界面,打开了照相机,她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举着手机东拍西拍。
    张弛以为她在自拍,“你手机里不是连摄像头也没有吧?”
    “好啦好啦,你也太小气了吧?”窦方把手机抛到他身上。她一屁股坐回躺椅边,倒了倒鞋底的沙子,说:“你那个表哥真讨厌啊。”
    “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窦方深以为然。她弯腰提起鞋跟,两个手撑着躺椅,转过头来看着张弛,“拜拜啰,”她忽然凑到张弛耳边,声音轻轻的,但是郑重其事,“别让你女朋友偷看手机哦。”然后踩着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到岸上,把一只悠然漫步的海鸟吓得仓皇逃窜。
    张弛坐起来,把墨镜推上去,他翻开手机相册,没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自拍,只有一张海景的照片。蔚蓝的海面上,有白色的海鸟掠过,一艘白色的军舰停在港口,沙滩上零星几个脚印。她大概对这张摄影作品很满意,把手机壁纸都换成了它。
    张弛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删除,把手机装回兜里。
    窦方下班回到宿舍,立马拉起帘子,盘腿坐在床上,下载了和张弛的同款手游。刚进排位,电话来了,是马跃问她,新的工作感觉怎么样。窦方说还行,挺轻松的。马跃也挺高兴,“那你应该有时间学习了吧?给你的卷子做了吗?”窦方有点汗颜,其实课本她连翻都没有翻过,“唉,我感觉我得从高一的内容开始复习。”“不是吧,你看上去挺聪明的哇。”马跃大失所望,这个姑娘徒有一张漂亮的脸,而脑子蠢笨如猪,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也很难拿出手,毕竟他也算小有家底。马跃心里还在做痛苦的挣扎,一时闷不吭声,窦方开始不耐烦,“我要上厕所,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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