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
    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
    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
    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
    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
    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
    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
    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穿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
    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
    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梁山泊还有多少路?”
    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
    林冲道:“你可与我觅支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支。”
    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ya觅支船来,渡我过去。”
    酒保道:“却是没讨处。”
    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颢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撇下笔再取酒来。
    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
    林冲道:“你道我是谁?”
    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
    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
    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
    便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
    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设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
    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
    林冲道:“枪州横海邵故友举荐将来。”
    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
    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
    那汉道:“迤大官人与山寨中王大头领交厚,尝有书信往来。”
    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
    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
    那汉慌忙答礼。
    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财**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赏。”
    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
    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
    林冲道:“如何能彀船来渡过去?”
    朱贵道:“这里自有船支,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
    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起林冲来。
    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
    此时天尚未明。
    朱贵到水亭上把盒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
    林冲道:“此是何意?”
    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
    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罗摇着一支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喽罗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
    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
    小喽罗背了包里,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
    那几个小喽罗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
    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
    关前摆着枪刀剑*,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
    小喽罗先去报知。
    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
    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
    林冲立在朱贵侧边。
    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
    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罗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
    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着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冲赴席。
    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
    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
    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
    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颢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
    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佑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
    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
    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
    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
    乞纸笔来便写。
    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请之“投名状”。”
    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
    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罗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
    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
    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
    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
    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
    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
    小喽罗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
    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
    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馀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一敢动手,看他过去。
    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
    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
    小喽罗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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