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郎也不装了,淡淡的回道,“我怎能不耍手腕,无权无势,连许给我的都能让人夺走,触碰也成了妄想,我死也不愿再受这种屈辱。”
    韩明铮一窒,默然避了出去。
    她虽气恨陆九郎的狡诈,还是放不下心,过了一阵回到门外,听屋内的人在榻上转动,气息含糊而古怪,间杂着唤她的名字。
    韩明铮到底在男人堆里长大,不是完全无知,等想通他在做什么,刹那间面红耳赤,拔脚走了。
    这一夜可谓难眠,到清晨陆九郎没了影,屋内凌乱不堪,床褥泡在桶里,好歹免了难堪。
    韩明铮松了口气,让仆役将水桶抬出,侍女入内打扫,重铺丝褥,从衣箱挑出洁净的新裳,方便主人更换。
    几名侍女忽的低议起来,均在疑惑,衣箱内莫名的少了两件贴身亵衣。
    韩明铮听得如芒在背,哪会猜不出,心底羞恼已极,恨不得将陆九郎痛殴一顿才好。
    第89章 扳权宦
    ◎我与马安南给人挑着斗来斗去,谁也没落到好◎
    当大火肆意燎原之时,谁会想到起于一枚小小的火星,盂兰盆夜一场偶然的冲突杀人事件,却引出了震惊朝野的大案。
    蒋轩一经拿获,对孙珪之死供认不讳,还咬出内枢密使马安南指使义子骗弄军械,倒卖获利的重罪,将审讯的官员给惊呆了。马安南的地位与左、右护军中尉相当,平日里承受表奏、出纳帝命,甚至可以压制宰相,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消息才一传出,蒋轩在狱中一夜暴毙,满朝文臣不禁激动起来,雪花般的折子要求彻查。
    马安南大怒,当然不肯认,立即彻查军器监,翻出多年来监内虚饰帐面,大量军械不知去向。他冷笑三声,着人盘帐封库,不料当夜长安武库大火,奏报焚毁兵器四十万件,一切实据销了个干净。
    马安南怒不可遏,拍案震得茶盏俱倒,阴森森道,“好家伙,把屎盆子朝我头上扣,以为大火烧库就能遮掩过去,当咱家是吃素的?”
    他从掌武库的卫尉寺开刀,从寺卿到少卿、军械监的监司,少丞,主薄与录事,甚至弩坊署和甲坊署的杂作与工匠等,一并锁拿拷问,从根底上盘查,又追索各军历年军械调拔,着快马盘点实库。
    他这边刀光霍霍,对手岂会静待,不断有人检发马安南在长安大肆圈地夺产,连皇室宗亲也受害,手下的干儿子以替天子寻道之名肆意劫夺,抢□□女,甚至向京郊的官吏勒饷供养,凶暴甚于盗寇。
    不断曝出的恶行令群臣激愤,就在马安南千夫所指之际,关于军械的追查也有了惊人的发现。武库大火是有人刻意毁坏水龙,锁上了取水的通道,清理灰烬发现库中武器仅有数万,根本不足所报,而十余年来有逾百余万军械流出,私卖给回鹘军与蕃军,连河东军、朔方军、天德军、镇西军悉数卷了进去。
    天子雷霆大怒,令宰相合并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审,一层层抽丝剥茧,查到位高权重的左军中尉丁良身上。
    两大权宦的罪行越曝越多,每日的朝会沸沸扬扬,马安南跋扈擅权,强取豪夺,固然令人发指,丁良掌着数十万大军,军械大案关乎朝廷命脉,更是骇人听闻。
    一声惊雷炸响,长电频频裂空,密雨洒了下来。
    韩昭文在檐下静立,看怒雨倾盆,打得庭树枝叶凌乱,地面积水横流。
    司湛也跟出来,感受狂风带来的凉意,“原来长安也有大雨,这一落好舒爽。”
    二人所想的截然不同,韩昭文心有所感,“你看来舒爽,自有人惶怕,不知一场暴雨要掀掉多少乌纱。”
    近期传言漫天飞,司湛免不了听闻,想来犹有余悸,还好蒋轩杀人那一夜,自己提前离去,不然韩家才受了敕封,又卷进如此大案,挨骂都是轻的。
    他摸了摸后脑,深为不解,“也是奇了,孙大人好歹是个武官,怎么会死在文官手上,难道是那红丸所致?”
    韩昭文当然明白蹊跷,蒋轩死得更离奇,不过无人在意这两枚棋子,马安南与丁良的党羽人人自危,城内抄家不断,连天牢都要塞满了。
    想到此处,他掠了一眼隔墙的楼阁,风雨中沉暗如影,朝中格局大动,有人失意有人飞扬,而陆九郎正当快马乘风,必是忙碌得很。
    他料的不错,陆九郎此时挟着名册,领着如狼似虎的禁军抄家,点完所有人头,墨笔淋漓的一勾,一律锁拿带走,至于入死牢还是进教坊,就看有司的裁度了。
    外头轰隆隆的炸雷,屋内的男男女女失声号啕,平日趾高气扬的公卿面如土色,两股悚悚而颤,陆九郎漫不经心的一掏耳朵,只当是看戏,一干禁军大肆翻抄,有好东西先往怀里揣。
    喧腾胡闹了半晌,豪宅抄了个底朝天。陆九郎见雨势小了,迈出大门,在阶上蹭去鞋底的泥,见一骑快马奔来,他心领神会的一喝,“都跟上,捞大鱼了。”
    这条大鱼不是旁人,正是左军统领丁良。
    丁良到底地位不凡,多日来尽管处于众矢之的,依然未给下狱,圈在宅内听候处置,直到今日圣意落定,季昌领旨亲自上门提拿。
    陆九郎赶的恰是时候,在丁良的宅邸附近接了季昌的车驾。
    丁良的宅子位于长安东北角,是宫城以外最为奢华的坊弄,一座座楼殿气派华美,飞檐相接,多为皇室亲王成年后的居邸,合称十六王宅。丁良能昂然居于此地,可见权柄之盛,府内的门子个个鼻孔朝天,随意喝斥高官大员,勒要重贿才肯通传。
    时移势易,而今的丁府门可罗雀,杀气腾腾的禁卫踹开大门闯入,里头的豪奴与仆婢安静如鸡,飞快的躲远,哪还有往日的气焰。
    丁良端坐正堂,一身金紫朝服,发丝严整,依然威风凛凛。
    季昌背着手踱进庭中,打量多年来的死对头,“奉陛下之命,来请丁大人。”
    丁良一双淡眉半挑,神气不变,“季大人一定很快活,平白看了场好戏,我与马安南给人挑着斗来斗去,谁也没落到好。”
    季昌一眯眼,半笑不笑,“瞧这说的,咱家哪知究里,马大人如今在牢里候着,丁大人也请移步,是非曲直自有大理寺公断,绝不会冤了哪一位。”
    丁良冷笑三声,骤然堂内弦响,利矢直袭季昌。
    季昌全然不惧,左右心腹执藤盾一封,陆九郎跃步上前,舞枪扫落了箭簇。
    正堂两侧涌出众多披甲死士,季昌一掠,啧啧的摇头,“私蓄兵甲等同谋反,丁大人这是罪上加罪,何必呢。”
    丁良统领左军数十年,府内死士养了近千,哪肯束手任人宰割,陆九郎带着禁军的精锐冲上,两边激烈的拼杀起来。
    死士装备精良,个个凶悍,陆九郎又岂是庸手,他执枪在手如龙似虎,力道锐猛,连甲衣也能一击而透,接连挑死多人,溅得血溅碧丛。
    季昌也不禁暗赞,这还是未上马,若换到阵上,堪当一声万夫莫敌。
    禁军的杀阵越压越紧,死士渐稀,一帮禁军围抄上去,就要将丁良拿下。
    丁良却盛气煞然,瞪目震声一吼,“我乃天子重臣,谁敢动我!”
    他毕竟积威多年,众兵无不慑住,一时竟不敢动手。
    陆九郎唾了一口,上前一枪扫断丁良的小腿,迫得他摔倒,随后一脚踩住,扯脱金丝发冠,剥了蟒袍朝服。
    丁良多年养尊处优,何曾受过如此折辱,痛极张口怒斥,给陆九郎一掌重掴,打得牙齿迸落,鼻血长流,再也没了威势。
    季昌很满意这一股狠辣利落的劲,“不愧是苍狼,小子们学着点,奉旨办差都能让人唬住,还指望你们顶什么用?”
    众兵也知露了怯,赶紧凑上去,将丁良五花大绑的捆起来。
    丁良恨极的瞪着季昌,含糊不清的诅咒,“我栽了,你也不必得意,终会如我一般下场!”
    季昌听得好笑,嫌弃的一挥,士兵将人拖了出去。
    几头毛驴牵着一架木笼囚车,笼内人花发染血,瘫缩成一团,沿途的百姓嬉笑嘲弄,抛掷碎石与烂叶,追着晃晃悠悠的笼车从辉煌的大皇子宅邸前路过。
    重檐深深的华府内,李涪在楼阁的顶层遥望,面色铁青。
    第90章 蒙垢辱
    ◎公主这是记恨乐游原的三箭,刻意来出气了。◎
    韩平策既然承了节度使之位,此行的目的已成,韩明铮不必再留于长安,遂上书求归。
    宫妃们给韩明铮教了一段时日的弓马,听说她不久将返,各送了赐赏,韩明铮逐一致谢,出来在宫门处遇上了沈铭。
    沈铭虽是遭拒,依然极有风度,看到上书特意在此等候,“大约何时动身?”
    韩明铮视他如友,温和而答,“等御批下来就走。”
    沈铭禁不住挽留,“何不待中秋以后?寿昌节宫中有盛宴,之后还要去骊山行宫秋猎,诸多精彩,错过了委实可惜。”
    韩明铮轻浅一笑,“长安繁华无尽,看得再多,终是要归去的。”
    一群禁军策马而来,领头的正是陆九郎,宫门处的官员纷纷避让,话语声也低了。
    丁良一倒,大皇子一党受到重创,五皇子声势陡涨,众臣自然看得出势头,这位陆将军近期声威赫赫,七日连抄十八家,令人畏惧又不敢不逢迎,成了公卿宴上的红人。
    陆九郎再炙手可热,与韩明铮无关,她转开了视线。
    陆九郎领着部属擦身而过,面上毫无表情,两下皆如未见。
    沈铭等一群人马奔过,再度提起话语,“南院宣徽使贺大人之子成婚,同日还有兵部聂尚书的祖母大寿,韩家怎么安排?”
    两家重臣恰在同一天举宴,都少不了应酬,韩明铮道,“二哥去贺家,我去聂家。”
    沈铭莞尔,“家父与我亦是如此,听说聂家景致不错,有株数百年的古桂,值得一观。”
    诚如沈铭所言,聂家是长安大家,池林修美,峦石当窗,极尽巧匠之思。百年的古桂正当花盛枝头,此地的宴地就设在树下,风过处金桂似雨,满庭浓香,令人不饮而醉。
    韩明铮问候过老寿星,随即遇上沈铭,二人被引入宴席,相邻落坐。
    风景一等的清雅,但主人是个正经刻板的性子,连举宴也讲究规矩,乐曲大雅淡音,歌舞简正端庄,绝无半分欢趣。
    因聂尚书主持和谈,达枷王子也来随了礼,他见了寻韩明铮又想寻衅,然而宴席迟迟未开,不好上去灌酒,只有百无聊赖的看歌舞。
    韩明铮正听沈铭说些散淡的趣事,就见陆九郎也到了席上。
    天子下诏,着禁军将领王实接任左军统领,陆九郎调入左军为将军,拔为从三品。王实虽是宦官,素来老实谨慎,陆九郎却是手段凌厉,任谁都能看出,左军已经形同在五皇子掌中。
    陆九郎此次甫一露面,已有许多官员示好逢迎,他紫衣锦襕,金冠玉带,眉眼鸷锐,谈笑之间风流桀骜,将众多世家子弟压得黯淡无光,新贵的气势迫人。
    沈铭纵是不看好,也得承认此人确实有非凡之处,待他收回目光,发觉韩明铮一直未抬眼,凝着案上散落的桂花,不知怎的道,“据说陆将军曾是韩小姐的副将,蒙过亲授?”
    韩明铮静了一刹,敷衍道,“是任过半年,军中的后起总要指点几式,算不上什么。”
    沈铭明知逾越,还是忍不住问,“他既然在赤火军数年,为何韩大人一过世就离开了?”
    韩明铮仍未抬眼,话语轻淡,“当时战事不利,他大约受了些委屈,时过境迁无谓再提,陆将军自有他的取舍。”
    然而沈铭已动了疑念,沉吟片刻,忽道,“你发上落了飞虫。”
    韩明铮见他抬手要帮忙掸开,就未避让,微微低下头。
    沈铭状似亲昵的一抚她的发髻,果然见陆九郎望来,目光森锐,敌意一闪即隐。
    沈铭也是男人,如此还有什么猜不透,一刹那心思百转,恍然明白了许多。
    就在此时,礼侍唱道荣乐公主来贺,满园宾客无不讶然。
    荣乐公主遭禁已有一段时日,解禁不算出奇,奇的是以这位公主的性情,居然肯来聂府这般无趣的寿宴。
    聂尚书显然也未料想,他与夫人恭敬而迎,将公主请到了上首。
    荣乐公主此次盛妆而来,一袭裙裳华丽无比,万千金珠缀压蓬软的赤羽,奇巧而炫美,宛如神女的天衣,不知耗尽多少匠人的心血,不过她的神情倨傲凌人,宴上的女眷望而生畏,哪敢与之言语。
    聂夫人只得硬着头皮奉承,“殿下今日美如仙娥,华裙当世无双。”
    荣乐公主似笑非笑,纡尊降贵般道,“你可知这是什么羽毛?”
    聂夫人满面堆笑,“正要请教公主,不知出自何种异鸟。”
    荣乐公主对着满园宾客,话语嘲弄分明,“是西地的一种山鸡,羽毛像凤凰,叫声像凤凰,却生得低贱,喜爱炫弄,也只配拔了尾羽做裙裳,当无趣的点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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