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六姑娘。”言朔长长应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清越,看着将头压得老低的覃晴,缓缓步下台阶到了覃晴的身边,顿了一下,道:“抬起头来。”
    覃晴的心间猛地一跳,心中直到这言朔今儿吃错药,暗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入目的是一张极熟悉的面孔,剑眉星目,清俊温雅,上一世,覃晴在裕王府中对着这张面孔整整三年,救他出火坑的是他,可推他下泥沼的依旧是他。
    覃晴说不清楚他对言朔的感情,若说夫妻感情,他们相敬如宾,裕王府没有其他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姨娘,他待她如寻常的贵族夫妻,不曾有多宠爱,可也不坏,一月中起码有半月都与她宿在一起,在她流产的时候也曾软言安慰过,却没有为她报仇。
    他一直都是淡淡的,以至于在宁国公府倒的时候他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她也没有伤过心……
    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在他夺位时她被人绑架的时候,在那九死一生的险境中,她果断了结了自己。
    覃晴不恨他,也恨不起他,他们本就是为了利益的联姻,不管做什么,他都没有不应该的,覃晴只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言朔黑眸深深,自不知晓覃晴此时心中的万千思绪,只是唇边含笑地看着覃晴道:“宁国公府的姑娘,果然各个绝色。”
    这是在讽他们宁国公府是色供之臣吗?覃晴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垂下了眸光。
    言朔又看了一眼覃晴,黑眸中隐着一种极深沉的颜色,然后转身又回了廊上,负手而去。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覃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言朔离去的背影,心中上涌起的情绪逐渐平静,突然出现一个疑惑,他方才不是往下走要往后边去吗?怎么……
    “姑娘……”浅夏看着仿佛看痴了的覃晴,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
    “走吧。”覃晴又抬手抚了一下脖颈道。
    浅春的性子比较活泼,走了两步便从偶遇王爷的震惊中走了出来,道:“方才那个王爷夸姑娘长得漂亮呢!”
    “姑娘本来就长得漂亮。”浅夏道。
    “刚才那个不知道是哪个王爷呢?我听说皇上有好几个儿子呢。”不管什么时候,皇家的事都是百姓津津乐道的,浅春虽身在宁国公府亦是不例外。
    “你们两个私下议论皇子,是不想活了吗?”覃晴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冷着脸训斥道,“便是皇子,也是外男,你们可想叫别人觉得你们小姐私会外男?”
    “不敢。”浅春浅夏慌忙认错道。
    “那便将今日的事忘了。”覃晴缓了缓脸色,“好了回去吧。”
    “是。”
    覃晴回到静室的时候,温氏她们也听完了经,求完了签,正在那里喝茶,大房三房四房的人也在,覃晴陪在温氏的身边喝了一会儿茶,果然见覃涵身旁的丫鬟匆匆忙忙进来,却只说是覃涵在寺中闲逛时不慎落水了。
    覃晴漫不经心地拿茶盖子拨着杯中浮起的茶叶,抬眼去看那丫鬟,只见那丫鬟虽跪着,这眼神却是怯怯地在覃晴身上闪了闪,见覃晴望去,慌忙低下头去。
    “五妹妹也真是的,不过是走个路也能摔进池子里头去。”
    说话的是三房的嫡女覃瑜,全府皆知府中的三夫人是最悍的,她的嫡女自也是耳濡目染,虽身份未必高,可脾气却是大。
    覃晴垂着眼睛看着杯中的茶末子,道:“五姐姐也真是不小心了,幸好这天儿也暖了,若是换在寒冬腊月里头,可是要不好。”
    按着覃晴前世的脾性要端着,自不会开口,可这一世不同,她可不介意在覃涵身上多踩几脚。
    含了一口茶水,覃晴微微抬眸在大夫人的面上飞快一扫,果然见大夫人的面色有些不豫,覃晴的唇角冷冷勾了勾,这大夫人的手段可是严着,便是覃涵不蠢到告她的状,但如此“行径莽撞地不慎落水”,回去之后也有得好受的。
    “既五妹妹不慎落水,你还不快去伺候着拿干净衣服给她换上,仪容不整地成何体统。”大夫人虽没有说话,可大姑娘却是开口了,若说这府中的姑娘,论行事做派上的沉稳是没有人比得过大姑娘的,做做场面活儿最是拿手,要不怎么说老太爷放心她进宫去呢。
    “回大姑娘,五姑娘已经回马车上换好衣衫了。”那丫鬟道。
    大姑娘皱了皱眉,道:“既如此,那便先让五妹妹回去吧,三妹妹也陪着她一道吧,也好有个照应。”
    所谓的三妹妹,便是府中的三姑娘覃依,与覃涵一样,同是大老爷的姨娘所生。
    见大姑娘点名,覃依虽是心中不愿,可嫡长姐既然开口,仍旧只好从了,她们来时覃涵是同她一辆马车来的,叫她去陪覃涵那个落汤鸡回去,不就是不愿她与她们同挤一辆马车么!
    覃依的心中有怨,可仍笑着朝大夫人略行了个礼,便走了。
    覃依走后,始终没有开口把主动权交在大姑娘手里的大夫人终于开口,“好了,用过斋饭,我们也回去吧。”
    覃晴柔顺地点了点头,唇边的一抹冷笑却是止不住又勾起,覃涵,覃依,覃瑜,上一世害过她的人,只盼不要撞在她手里才好。
    …………………………
    回了宁国公府,第二日大房那里便传出五姑娘覃涵叫大夫人禁足的事情来,彼时覃晴正在凉亭里头喂着里头的锦鲤。一撮鱼食下去,便有一群锦鲤聚拢,拱头拱脑地争相抢夺。
    “姑娘,这里风大,我们在这儿做什么?”浅春同浅夏陪着覃晴站在这里已有小半个时辰,眼睁睁瞧着覃晴往水里喂了两碟子的鱼食,莫非姑娘今儿来这儿就是要把那池子里的锦鲤都撑死的?
    “这园里的□□不错,来看看呗。”覃晴的身子半倚在栏上,口中闲闲地说着,眼睛却是不住地往另一头的小道上瞟去,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浅夏在一旁瞧见覃晴的眼神,大约猜出覃晴是在等人,用手肘捅了捅浅春示意她闭嘴,自己的眼神亦往那小道上看去,只见一片柳黄色的裙裾一闪一闪若隐若现地自假山后过来。
    覃晴的眸光微动,待那柳黄色的裙裾转过了假山,只见一个面容姣好恬静的女子由丫鬟陪着缓缓走来。
    “二姐姐。”
    待那女子的眸光终于瞧见亭子里的自己,覃晴忙笑着扬声喊道,放下手中的鱼食便出了亭子走了过去。
    “六妹妹。”那女子见着覃晴,脸上不由愣了一下。
    “二姐姐是刚从老太君那里过来吧。”覃晴笑问道。
    “是。”二姑娘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知六妹妹可有什么事?”
    覃晴的笑容灿烂,神情热络,瞬间便掩去了平日里的那种傲视一切的清高劲,道:“妹妹想学做针线,知道姐姐有一双巧手,又会画花样子,是以便想往姐姐这儿偷师来了。”
    二姑娘掩唇笑了笑,恬淡又纯净,“不过是些针线上的活儿罢了,那里算得上偷师不偷师,妹妹想学,说一声就是了。”
    覃晴闻言,立马接上去道:“姐姐这般说便是同意了,那便走吧,到姐姐的院子里去。”
    说着,便转过身拉着二姑娘就往前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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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覃韵
    “妹妹慢点儿。”二姑娘从未想过这平日里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妹妹竟有一日会主动亲近自己,心下微懵间便叫覃晴拉着走回了自家的院子前。
    梧桐院。
    覃晴踏进梧桐院的时候,只觉着一股子清冷的劲儿迎面扑来。上一世她从未来过这四房的院子,只因四房的老爷早亡,不仅是个庶老爷,偏生这四房又没有嫡子,只有一个妾室生的庶女。
    那妾室是个烈的,早随了四老爷一道去了,可怜留下的这个庶女,便让正室当嫡女养在了膝下,自此四房便在这府中悄无声息的湮没,连主带仆圈在这偏僻的院中,平日轻易在府中见不到人,只有每日的早晨那二姑娘都会给老太君请安时才会出院子。
    “母亲正在佛堂,六妹妹便先去我房里吧。”二姑娘道。
    “好。”
    覃晴笑了笑,虽二姑娘进了屋子,方进门儿,就瞧见那屋子的最显眼处摆了一张古琴,二姑娘的琴技也是极好的,覃晴依稀听说过,那是四老爷留下的遗物,连二姑娘的名儿都是根据这张古琴起的,单名一个韵字,音韵之韵。
    “早已听说二姐姐的琴也是弹得极好的,小时候先生就夸过呢。”覃晴道。
    “哪里,”覃韵谦笑道,“六妹妹坐吧,明镜,看茶。”
    覃晴接过丫鬟端上的茶水,眸光自这小小的屋中环视而过,比起这宁国公府中的富贵华丽,这四房果真是出格的简朴,连摆件都没有几件。
    “六妹妹想要绣什么样儿的花样?”覃韵已将自己做针黹的小箩筐搬了过来,将里头收的花样一一拿出来。
    “当然是先绣简单的。”覃晴的目光随意从那些花样上瞥过,她当然不是来真的学针线的,只不过是想接着学针线同覃韵搭上关系罢了。
    还记得上一世她不顾门第,执意要嫁于卓浔结果叫悔了婚,坏了名声,连温氏都因为覃子懿关进衙门的事情心中有怨,老太君都不再待见她。
    在她被罚跪祠堂,叫众人嘲笑,从云端跌入泥底之时,只有这个从来没叫她正眼瞧过的二姐姐,肯在她叫跪在祠堂的夜里给她送一个馒头,偷偷塞给她伤药。
    虽是只有那么一点的交集,一点的恩情,却是叫那时的她幡然醒悟了看清楚,她在这个家里活了这么多年,这家中这么多的骨肉亲人,兄弟姐妹,竟是没有一个是与她交好的。
    是以这一世她不想再独身一人,大姑娘要进宫了,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心术不正,也只有这个一直叫人忽视的二姑娘值得相交。
    “这朵兰花如何?”覃韵拿出一张兰花的花样子递给覃晴。
    覃晴扫了一眼,果然是极简单的样式,便道:“这个好,姐姐教我吧。”
    “好。”覃韵应了一声,拿了绣绷绷了丝帕递给覃晴。
    覃晴哪里是真要绣花,不管前世今生,是在宁国公府还是裕王府,哪里用得着覃晴动针线,而且她从来只对诗书感兴趣,见覃韵要跟她来真的,便也假意接了东西,然后似是随意道:“听说这下个月,大姐姐就要进宫了。”
    “是啊,”覃韵叹道,“大家都是姐妹,这一进宫以后若是想见着可就难了。”
    覃晴瞧着覃韵仿佛真是为大姑娘叹气的模样,不由暗叹你还为她叹气,若非她是大房的嫡女,大房不容这种荣华富贵的机会旁落,你与大姑娘年龄相当,这回进去的就该是你了。
    清了清嗓子,覃晴笑了笑,道:“二姐姐与大姐姐年龄相当,这大姐姐的事情过了,恐怕下一个咱们府里第一个议亲的姑娘就应该是二姐姐你了吧。”
    “六……六妹妹你胡说什么呢。”果然覃韵一听覃晴的话刹那间脸就红了。
    覃晴心中暗啧了一声,想起上一世直至她进裕王府为姨娘时这位二姐姐都还没有出嫁,又想起马上就要归天的老太爷,心想二姐姐你还羞个什么劲儿,再不议亲,再不赶在老太爷归天之前就嫁了,等守完三年孝熬成了老姑娘,可还怎么嫁!
    “本就不该是这样吗?”覃晴故作天真道,“大姐姐进宫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二姐姐了。”
    四夫人礼佛多年不问世事,虽然四夫人也算是对覃韵不错,可到底庶女不是亲生的,有些事情自然是顾不到的,上一世就是完全没有顾到,覃晴可是真不想这位二姐姐这辈子还是一样嫁不出去。
    “六妹妹才多大的年纪……你这是在打趣我么,这我可不理你了……”覃韵羞得满面通红,这府中还未曾有过正式出嫁的姑娘,她也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今日竟叫覃晴一下扯出来说,真是羞死了。
    “咳咳咳……”覃晴知道这二姐姐是真害羞了,也就不在那打趣的模样逗她,板了正经的面孔道:“娘说了,姑娘到了年龄就该嫁出去,不然就会变成老姑娘的。”
    覃晴这话也是豁了出去的,这四房不问世事,自然不知外头的事情,也不能去和老太君说,谁知道会配一门什么样的婚事。
    覃晴也真是想不出好辙了才会直接上门找覃韵说,好叫她自己先留个心眼,别到时候其他姑娘都嫁了,结果她搁在了府里,然后叫老太君随意打发了。
    “六妹妹!”覃韵的杏目微瞪,是真的要恼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姐姐可别正的恼我了。”覃晴见状立马就收了,暗骂自己也是蠢到没边,这种事儿和这种真的不问世事的深闺小姐说,好像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姐姐快教我绣花吧。”覃晴将话题转移了,心中却是惆怅,她覃晴两辈子第一回为人家着想,结果竟将人弄恼了也是没谁。
    日头西移上中天,覃晴一边跟覃韵闲扯一边在绣帕上绣两针,眼看着真扯不下去了,便拿温氏做借口逃了出来。
    铩羽而归顺带戳了几个血洞在手指上,覃晴觉着自己真是上赶着不讨好,但覃韵的事,她帮还是一定要帮的。
    至于帮法,覃晴觉着自己如今的这个身份还真不适合做什么,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出去目色男人吧!正是一筹莫展之时,忽有丫鬟来报,说是覃子恒回来了,不由叫覃晴精神一震,连忙起身过去。
    ……………………
    覃子恒回来,其实只是来取两本书而已,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往日向来清高独傲的妹妹会来找自己,不由得面色微愣。
    覃晴哪里会看不出覃子恒的神色,这种神色她在重生的这两天里就已经看了好几回了,虽说着实是转变巨大,但是她既已非曾今的覃晴,又哪里能时时端得住从前的模样?
    “四哥哥。”覃晴的笑容甜甜,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宝蓝直裰的俊秀少年
    “六妹妹……”覃子恒见着覃晴的模样,不知为何,文弱单薄的身子下意识就往后面退了一步。
    覃晴的目光自覃子恒手上的书册上划过,道:“四哥哥回府取书?”
    “是。”覃子恒应了一声,从小到大他与覃晴说话的次数用手就能数的清楚,委实是不能适应覃晴这般热络的模样。
    覃晴瞧着覃子恒那垂着头根本不抬头看她的样子,心知这位四哥哥的脾性,便寻了个话题道:“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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