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覃子懿指着覃晴张口就要骂,马车却已动了起来。
    覃子恒皱了皱眉,无奈拦了一句,“三哥,六儿还小。可别人叫人听见。”
    “嗤!”
    覃子懿瞥了覃子恒一眼,拂袖忿忿回了书院。
    …………
    夜色迷离,月影寒凉,裕王的府中几片灯火微暖。
    书房中墨香隐隐,言朔立在桌前拿了砚滴往砚台里添了水,修长的手指捏着一管黑墨亲手在砚台里缓缓磨着。
    云销轻轻推门进来,禀道:“王爷,春儿传来的信,说是六姑娘这两日都见了卓湄,那卓湄似有巴结之意,还借了六姑娘显摆,今儿六姑娘去琴居的时候还见着了卓浔。”
    “哦?”言朔的眸光微滞,放了墨选了一支毛笔细细蘸了墨水,“阿晴动他们了?”
    云销默了默,道:“回王爷的话,六姑娘今儿给了卓家姐妹安定侯府寿宴的帖子。”
    闻言,言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墨落下来在纸上晕开。
    言朔看着纸上的墨迹,眸光沉沉,“你下去吧。”
    “是。”
    晨钟淡淡,寺中的晨钟幽远沉静,梵音檀香,带着一种叫人心静的禅意。
    覃晴是跟着温氏上山为安定侯府的老太君祈福烧香的,年年此时都是如此,大半天的时间都花在了烧香礼佛的事情上。
    温氏一座一座的佛轮着拜,覃晴也只好跟着,几个时辰下来,直拜得头晕目眩却推脱不得,正是束手无策,却遇上了吏部尚书府中的正妻嫡女。
    那吏部尚书的夫人乃是温氏在闺中便识得的好友,如每每一见总能叽里呱啦说上一堆,仿佛说不完似的,今儿个一见亦是不例外,站着说了两句,立马就结伴往禅室里深谈去了,覃晴跟进去坐了一会,自是受不了她们俩个又开始回首当年感叹如今,正好那尚书家的嫡女也借口乏了要小憩一会儿,覃晴便直接借口更衣出去了。
    “姑娘,这寺里有什么可逛的,不如咱也找一处禅室歇着可好?”说话的是浅春,原本覃晴是没叫她跟的,她却硬是跟了上来。
    “你乏了?”覃晴问道。
    “回姑娘的话,哪里能呢,奴婢可是精神着,只是这鼎云寺咱们也住了好长一段时日,该逛的都逛遍了。”上回覃晴配覃韵上鼎云寺里住了月余,虽然抄经书占了大部分时间,但闲暇的时候可是将鼎云寺里里外外走了好几遍。
    “出来透透气罢了,不走远。”覃晴找了一处石桌石凳边坐下。
    “也对,”浅春道:“咱也有些日子没有出来好好散心了。”
    “你想出去玩儿?”覃晴一手闲闲支在石桌上,“说来听听,哪一日有机会,叫三哥哥带咱们出去呗。”
    浅春低头道:“奴婢可是不敢呢,若是乱出去,恐怕又叫人拿住了把柄。”
    覃晴不由笑了一声,“你倒是学聪明了,看来这罚没白挨了。”
    浅春撅了撅嘴,“吃一堑长一智呗。”
    身旁的浅夏看了,不禁笑出了声:“看来这可真是学聪明了。”
    覃晴亦是长叹了一口道:“咱们浅春变聪明喽,我这做主子的也是省心了。”
    浅春脸上飞红,有些羞恼,“姑娘,你也取笑我!”
    “我可没有,姑娘我这是真高兴呢……哈哈!”覃晴甚是认真地说着,却没忍住笑了开来。
    “哼,都欺负我!”浅春的嘴嘟,转过身去,却见着尚书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从游廊上过去。
    “姑娘看,她怎么出来了?”浅春指着那大丫鬟道。
    “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估计是去厨房叫预备菜色吧。”浅夏道。
    浅春看着那大丫鬟身带钗环珠翠的气派,不由感慨道:“与咱们夫人交好的夫人里头,也就数这位尚书夫人最是有气派,听说就连咱们老爷的升降也是要归尚书大人管的呢。”
    主子的事哪里能乱议,浅夏皱了皱眉,忙斥道:“别瞎说,方才还夸你便聪明了呢,还不住嘴!”
    覃晴却未恼,只是站起了身缓步走至已开败了花坛前,淡淡道:“吏部统管官员任命升迁贬谪,考功司更是三年一考绩,当初大伯就想将大哥哥放进考功司,可惜大哥哥德行不佳到底没能进去呢,大伯母还怪娘没在尚书夫人面前替大哥哥说项……”
    抬手轻轻拨了一下那枯了的花叶子,覃晴凉凉地笑了一声,心中却是忽然有光一闪。
    “浅夏,你且跟着那大丫鬟去,想办法问问她翰林院学士卓大人,若她有戒心,你只实话说那卓湄想巴结宁国公府就是了。”
    那尚书夫人可不比温氏成日游手好闲,在府里可是真正的贤内助,与尚书那也是真正的红袖添香,时常同尚书一同处理公务,于政事官场上的事情自然清楚,是以当初大夫人才会想要温氏与尚书夫人说项。
    而尚书夫人的贴身丫鬟,自然也是不同常人。
    上一世她只听传言中的卓家如何高风亮节,但史书中这样的官员历来都是仕途坎坷,何况是在如今宁国公府做大,人人依附的形式下官场风气败坏……覃晴的手不由抚上了自己的脖颈,以前她从不曾想过卓浔利用她的可能,但如今卓湄的做法却是叫她不得不怀疑,她倒是想看看这卓家的实况到底如何!
    打听那穷翰林家的作甚?浅春的心中疑惑,可也从浅夏的嘴里听说了肃昌伯府里的事情,便没有多言。
    浅夏领了命连忙匆匆赶上去,幸好温氏与尚书夫人向来交好,浅夏坦白了实情来意,也不是甚机密,没费什么功夫便打听了回来。
    “怎么样?”覃晴从花坛边转过身来问道。
    浅夏道:“回姑娘的话,那白霜姐姐说,那卓大人迂腐不知变通,这些年在官场上很是不顺,也时常遭圣上训斥,与同僚间关系也是一般,这回考绩之时便有好多本子往大人处说他的不是,若非尚书大人看在他那一颗忠君爱国之心按了下去,恐怕老早给他记上一笔,贬为庶民了。不过虽大人心慈手软,可以卓大人的性子着实不适合为官,若一直这般下去,怕在下一回的考绩之中就要被贬出京去了。”
    呵……
    覃晴不由后退了两步,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三年一考绩,也是就她十五岁之时,上一世,她不就是在十五岁那年遇见了卓浔,又在十五岁那年为了同卓浔定亲闹得人尽皆知,最后逼得老太君不得不点了头……
    卓浔学富五车,才学渊博,若是科举必中三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而若是在那之前父亲贬谪出京,或贬官为民,恐怕将来便是中了进士,也绝得不到圣上的赏识,也没法找个有权有势的高官拜为门生,终究与他的父亲一般仕途坎坷难有出头之日。
    当年的科考在即,又临考绩,卓浔若不想就此青云路断必要找一个可靠的靠山,而她,她背后的宁国公府便是他寻的最好的靠山,借着宁国公府的余势,又倚仗了温氏与尚书夫人的那些关系,才好顺利帮他的父亲安然度过考绩……
    而其后……恐怕是卓浔看出宁国公府大厦将倾,是以才敢那么高调地悔了她的婚,虽一时必遭排挤贬谪,度日艰难,然总比陪着宁国公府一起去死好,况且,等宁国公府一倒,他这个当年一身正气不为权势所动,敢于悔婚的傲骨之臣必得重用。
    真真是一盘好棋啊!
    覃晴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抬手死死按在了自己白皙无痕的脖颈上,可他当她是什么!
    她是真的爱过的,真的对她死心塌地,真的想和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她违逆老太君的意思,赔了她的名声费了多少苦心才定下亲事,却不过是为他的青云路添砖贴瓦!
    她从不欠他什么的,可一辈子的清高自尊却都毁在了他的一盘棋里头,受了那么多的苦,直到临了临了还在想为什么他要悔婚,为什么她是宁国公府六姑娘那样的身份!
    覃晴缓缓闭上眼眸,倒吸了一口凉气。
    卓浔,你真是……好样的。
    “姑娘?”浅春瞧着覃晴的模样,只当她在恶心卓湄的巴结,道:“姑娘不必为了那种人置气,不值当。”
    “是啊,”覃晴的唇角勾了一下,睁开的眼眸空洞如渊,“不值当。咱们回去吧。”
    “是。”
    山间的冷风瑟瑟,穿梭过草木枝桠之间,远远的假山凉亭之上,一个身着皇子蟒袍的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王爷,咱们不过去么?”云销在言朔的身后跟着,这可是站了老一会儿了,这王爷天天想着那六姑娘,临到头怎么就只这么远远看了半天儿不挪地儿呢?
    言朔没有应声,只是眉心微皱,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那个坐在花坛石桌边儿上的少女,看着她与丫鬟说笑,看着她突然沉静,看着她指使丫鬟去套吏部尚书家大丫鬟的话,再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石桌的边上,愣愣的模样好似没了魂魄。
    她终于是察觉了,终于是知道清楚了。
    言朔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再一点点放开,眸中的幽沉一片。
    “云销,”言朔低低开口道,“假如有一人以感情利用你,骗你至深,害得你一无所有,流放边疆,你再见到她你会如何?”
    云销道:“直接杀了他。”
    “若是一个女子,叫你由爱生恨呢?”言朔再问。
    云销依旧毫不犹豫,“杀了她。”
    “呵……”言朔的唇角勾了勾,有些酸楚的味道,垂下眼睫,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涩然道:
    “可你忘得了她么?”
    “这……”云销哪里知道男女感情上的事情,但想想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就代入了,道:“直接杀了自己才能好过些,时日久了总会忘的。”
    “可你若是一时杀不了,要精心谋划,小心经营多年呢?”
    “呃……这个……”云销沉思,这个恐怕是说不准。
    言朔眸中的神色有些凄然,他最怕的,便是这个。
    卓浔悔婚之仇覃晴注定是不能忘却的,一旦知道实情,更是恨如骨髓,永生难忘……
    可她若是能恨得见卓家兄妹一回便踩他们一回,能那样恨得直接恨得痛快淋漓,能发泄出来也便罢了,迟早有一天会再懒怠搭理……最怕的便是心心念念的恨。
    处心积虑地步步为营,想要还施彼身,如此细细谋划便非一时之功,那是一种绵长细碎的恨,能将人日夜折磨。
    那种恨就像是一把钝口的刀子,在精心谋划的同时也是在慢慢地割自己的肉,那种绵延不断挥之不去的切肤之痛,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将如影随形,是真正的再也无法忘却。
    可是他要的,绝不是覃晴对卓浔一辈子恨得刻骨铭心……
    他从未奢望覃晴能够忘了卓浔,他唯一想的是朝一日覃晴能在想起卓浔这个人的时候心中无波无澜,那样才是真正将卓浔这个名字彻底从她的心中拔除,才是他一直想到达到的。
    “回吧。”看着远处的人儿也起了身,言朔叹道。
    落日斜阳,余晖如火,温氏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带着覃晴回了城。
    马车缓缓地在街上行驶着,温氏烧了一天的香乏了,靠在车中的大引枕上阖眸歇着,覃晴只是静静坐了一路,身前小几上的茶水微凉,浅夏拿了茶具出来重新沏茶,浅春拿了旧茶没地儿倒,只好掀了车帘出去,偷偷沿路倒了杯里的水,抬头间却瞧见前头街边的巷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钻了回去。
    “姑娘,大老爷在那儿呢。”浅春凑到覃晴耳边道,语气颇有些神秘。
    覃晴的眉梢微动了一下,伸手便将车窗的帘子挑了一条缝儿看出去,马车走得慢,覃晴看出去的时候,正巧路过那巷口,只见大老爷覃璋从国公府那辆招眼的紫檀朱轮绘金漆的马车上下来,直接上了一辆不打眼的半旧油壁车上。
    这是……覃晴的眼神微眯。
    “姑娘……”浅春也是瞧见了的,好奇心起就想问,却叫浅夏打断,“浅春给姑娘奉茶。”
    浅春回过头去,只见浅夏看着自己的眼神沉沉,撇了撇嘴没再吱声。
    覃晴亦没有开口,直到回了府中下了车,恭送了温氏回房以后,方才开口吩咐。
    “浅夏,你去大房的院子外转转,且问今日大老爷可有传什么信儿回府没有。”
    “是。”
    “浅春,你且去找找咱院里一个□□儿的小厮,是专门修剪花草的那个,只说上回我跟九皇子出去的时候看上了香金楼里的一盒胭脂,要托他走一趟。”
    “是。”
    斜阳淡淡,看着两个丫鬟离去的背影,覃晴眸中的浮光幽暗闪烁,娇美的面容上一派沉静。
    是夜用膳之前,浅夏从大房处回来,道:“回姑娘的话,大老爷今儿传话回府里,说是衙门有应酬,要晚些才能回来呢。”
    “你可有详细问他们,大老爷是去什么应酬?”覃晴问道。
    浅夏摇头,“回姑娘的话,这倒是没有,只是听大房的人说大老爷的应酬向来多,不过无论如何,再晚都还是回来的。”
    覃晴不由冷笑出声,大夫人那样的手段,当然是要回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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