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白微笑回礼,和他一起往里走,问了一些李靖的近况,一切安好。
    李靖将书案移到了正厅,正坐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看着一卷书本。秦慕白远远看到那架式,就知道老爷子今日大概是要校考二人兵法韬略了。于是他对高阳公主叮嘱道:“一会儿我们讨论兵法,你可别搅局哦!”
    “什么嘛,说得好像我真的很迷糊总喜欢乱搅蛮缠一样……”高阳公主趁苏定方不注意对秦慕白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
    三人进了正堂,李靖抬头看一眼,看到高阳公主还有些意外,急忙起了身准备行大礼。高阳公主笑嘻嘻的跑过去将他搀住,笑道:“好啦,卫国公,我今天只是跟着慕白来窜窜门的,可别行什么大礼。不然回去了,慕白会骂我的。”
    “哦?他敢吗?”李靖闻言哈哈的大笑。
    秦慕白上前施了礼:“见过恩师。”
    李靖对他点了点头,呵呵笑道:“公主殿下请上座奉茶。”
    “不用啦!”高阳公主笑道,“都说了我只是陪慕白一起来走走的。卫国公,你就把我当作是慕白的小班随就行了,不是什么公主。不然,你们都要拘谨。”
    “哦?”李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大笑,“老夫倒是忘了,高阳公主殿下,马上就要与慕白成亲了嘛,哈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嗯,好极好极!”
    “什么鸡啊狗的嘛……”高阳公主小脸儿一撇,喃喃道,“卫国公,你就收这些东西做学生呀?”
    “不可胡言!”秦慕白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公主,你还是……去院子里玩乐去吧!”
    “噢,去就去,凶什么嘛!”高阳公主作悻悻状,还真的道了辞,去院子里逛玩了。
    李靖抚髯呵呵的笑:“慕白,你还有几分本事嘛!这天底下,你恐怕就是唯一一个能把高阳公主殿下,收拾得如此服服帖帖的人了。”
    “恩师过奖了。”秦慕白呵呵的笑,“一别有年,恩师一切还好吧?”
    “好,好得很。”李靖呵呵的笑,招呼秦慕白和苏定方都一起坐到他左右身边,说道,“慕白,你若再不从兰州回来,老夫就该亲自写信,叫你回来了。”
    秦慕白略一怔,狐疑道:“卫公何出此言?”
    李靖笑而不语。
    苏定方轻描淡写道:“恩师每打完一个胜仗,总是第一时间尽快回京,而且交回兵权。就算皇帝陛下有意将恩师留在军旅之中,恩师也会竭力推辞。”
    秦慕白恍然大悟,拱手而拜:“学生明白了!”
    李靖抚着长髯,点头而笑,说道:“其实为臣为易,为君更不易。纵然皇帝陛下能完全的相信你,也敌不过蜚短流长。不遭人妒是庸才,慕白,只要心境清明,何妨淡然?”
    秦慕白若有所思的点头,细细咀嚼李靖话里的意思。不难听出,自己在兰州混得风声水起,难免遭到一些同殿文武的嫉妒。
    具体是谁呢?这个不必问。皇帝会给秦慕白放半年“婚假”,李靖会想要写信召他回来,可见对方来头不小。
    “只要心境清明,何妨淡然?”——短短数字,或许就是李靖的为官哲学。但真要做到像他这样收放自如,谈何容易?
    李靖面带微笑的看着秦慕白,眼神十分柔和,但又像有洞穿人心的魔力,秦慕白感觉在他的眼神注视之下,没有什么可以隐藏。
    “慕白,你很有悟性。老夫可以当着定方说,你是老夫的学生当中,悟性最高的。”李靖呵呵的笑。
    苏定方也笑得淡然:“确实如此。烈,资质弩钝,不及慕白万一。”
    “但老夫也可以当着慕白说,定方,是最努力最勤谨的。”李靖依旧微笑道。
    秦慕白惭愧的一笑,拱手道:“学生的确是……一向不太专注。”
    “也不能怪你。你所处的环境,和你的性格,决定了你不可能全情专精于某一件事情。”李靖微笑道,“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全才,令人惊叹。或许你不可能在某一方面登峰造极,但你的全面同样让你异常出色。慕白,老夫就不再传你兵法了。你若能将《玉帐经》上下两部钻研透彻,就很不错了。人,不可能样样全精。老夫不再多传你兵法,倒不是因为你不配得以传授,而是你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学。”
    “这……”秦慕白一时有些茫然。这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靖和苏定方相视一笑,都不言语,任由秦慕白茫然的看着他们。
    “只要心境清明,何妨淡然?”李靖再次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微笑道,“慕白,以后,你要学的就是这些。兵法,对你来说已经够用了。再一味精钻,对你也不会有多大提高。反而,定方要一生不停的精钻兵法,立志成为卓越的兵家。因为,除了这条道路,他不再有别的路可走。而你不是,慕白。”
    秦慕白顿时恍然大悟,拱手正拜:“谢恩师点拨,学生茅塞顿开!”
    李靖和苏定方都呵呵的长笑,李靖道:“说说,你都明白了什么?”
    秦慕白微笑,笑得很自信,他说道:“恩师的意思,是学生以后不光要自己懂得兵法,还要能够网聚懂兵法的人。”
    “大善。”李靖哈哈的笑。头一次在秦慕白面前笑得如此奔放又舒畅!
    苏定方仍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微笑道:“所以,慕白,你注定比苏某技高一筹。你也不必谦虚,你不仅仅是要网聚懂兵法的人,还要能够驾驭。除了兵家,你还要网聚和驾驭政客、仕子、豪门,乃至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人。这是比兵法更高深的技艺。苏某,一辈子也学不来。恩师却说了,你秦慕白,却仿佛天生是为了这些而来。”
    “是啊!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慕白,你很全能,这跟一个人很像。”李靖说道。
    “谁?”秦慕白纳闷的问。
    李靖的眼神很柔和落在秦慕白身上,却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接下来,他吐出的两个字,更是让秦慕白心中一惊——
    “圣上。”
    秦慕白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样的话会在一向谨小慎微的李靖口里说出。说一个臣子像皇帝——这难道不是犯忌、甚至大逆不道吗?
    “不必惊讶。”李靖的表情依旧淡然,微笑道,“这话也不是老夫说的。”
    秦慕白的表情却是更加凝重,反问道:“难道是皇帝陛下亲口说的?”
    “你果然聪明。”李靖呵呵的笑。
    苏定方说道:“抛开身份不说,当今圣上,绝对是一个全才。他十六岁起兵从戎,是个天才的兵家,所战无不利,作战英勇深受将士爱戴。除此之外,他能力全面才华横溢。诗文,书法,音律无所不精;御骑,箭术,武艺,相当出色。他甚至还懂些天文历法和医卜星相,熟知大唐数种方言,能用突厥语、吐番话和胡人进行简单的交流。”
    苏定方说的这些,秦慕白并不震惊。曾在百骑当职很长一段时间,经常伴在皇帝左右,这些他当然知道。他说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呵呵……”李靖意味深长的笑道,“当时兰州大计委决不下时,皇帝陛下曾到我这里来说,聊到你。陛下说,看到你,他感觉像是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慕白,你不必惶恐不安。我想皇帝陛下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相信你能成就大事!”
    秦慕白轻轻的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老夫不知道,他所说的‘成就大事’是指哪方面。”李靖说道,“但老夫体会到了皇帝的用心,他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各方面都不太陌生的全才。用你来驾驭……在某方面特别精通,有一技之长的那种人。”
    听到这话,秦慕白才真正惶然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靖。
    李靖的一双老眼却是眯起,“慕白,你前途无量!”
    这一回,秦慕白没有习惯的跟李靖客套,而是会意的点点头,心道:这大概也是,李靖不再多传我兵法的原因吧?……如他所言,皇帝李世民对我有着很大的指望,就因为我的全面。但是,我如果在军事上登峰造极太过出色,到时岂不是无人可以压制我了?李靖没把话挑明,但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让我学习——上位者心术!
    难道我秦某人会在今后的某个时候,成为大唐的……一代权臣?
    想到这里,秦慕白不禁皱了皱眉头。权力,没有人不想。但权力也是一把双刃剑,高处不胜寒,越大的权力意味着欲望更加膨胀,风险也越大。同时,也会失去更多……
    “慕白,不必想太多。”李靖仿佛看穿了秦慕白的心思,淡然道,“记住老夫的那句话,只要心境清明,何妨淡然?”
    “是,学生记住了。”秦慕白拱手正拜。
    李靖点头微笑,突然抬手指了一下苏定方,说道:“再去兰州,带上定方。”
    “是。”秦慕白没有多言,拱手而拜。
    苏定方也拱手而拜,亦未多言。
    没有研讨兵法,三人再坐着闲聊了一阵,李靖怕高阳公主等得心烦,让秦慕白早些回去。秦慕白也没有多作停留,拜辞而走。
    临走时李靖将一串奇异的蓝绿色小珠子从手腕上解下来,送给秦慕白,说道:“这是老夫那年征伐突厥生擒颉利可汗时,颉利亲手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一种奇异的突厥玉磨制而成,象征着胜利与荣耀。他败了,执意要将珠子私下馈赠送给我,推也推脱不掉。今日,老夫就将它送给你,作为你与高阳公主的新婚贺礼。但不是为了让你获得更多的胜利与荣耀。将来,你必不缺这些。”
    “那是……”秦慕白好奇的接了过来,握在掌心,有些沁凉。
    李靖微然一笑:“它永远是清凉的,贴在身上也不会变暖多少。你将它戴在手腕,永远提醒自己——清净,淡然。”
    “多谢恩师!”秦慕白弯腰,拱手正拜。
    “好,去罢!”李靖挥挥手,呵呵的笑。
    秦慕白和高阳公主离开了卫国公府,秦慕白骑在马上,一路都在琢磨李靖的话,有些心不在蔫。高阳公主却在车里闷闷不乐的直嘀咕:“真无趣呢!你们三个大男人聊什么兵法,让我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蹓跶了十几圈。慕白,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秦慕白淡然一笑,说道,“玲儿,原计划去卫国公府蹭晚饭的,结果未遂。怎么样,有兴趣跟我去秦仙阁打个牙祭吗?”
    “好呀!”高阳公主兴奋的应了声,但马上脸色一变,“不要!我才不喜欢去那里,女人太多了,你又要不老实——去后宫吧!后宫!陪我母亲一起吃顿素斋,怎么样?”
    秦慕白略一怔,点头:“也好。”
    阴德妃?
    好久不见了……
    第317章 千年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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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从李佑一事后,阴德妃转道向佛,由大角观住进了临近护国天王寺的玄武殿中。
    玄武殿里的陈设很简朴,回廊间盈绕着一股淡淡的梵香味。除了外间有几名宦官守大门供使唤,再就只有三名老尼和阴德妃,住在若大的宫殿之中。
    秦慕白见到阴德妃的时候,她正盘膝坐在一张蒲黑上,头发高高的束起简单的结成一个马尾,穿一身素净的黑襟灰白袍衫,手捻佛珠敲着木鱼,闭目听禅。一名至少有六十岁开外的老尼,坐在她对面,轻声诵经。
    高阳公主轻声的告诉秦慕白,那是她母妃的师父,善清大师。她自幼出家,修佛至少已有五十年。
    二人进去后,善清就停止了讲禅,睁眼微然一笑,“娘娘,有缘来。”
    阴德妃回眸一看,向看到了小跑而来的高阳公主,素面柳眉漾起一丝慈蔼的喜色;再下一眼,她看到了缓步走来的秦慕白,眉梢不由得轻然一扬,表情略微一滞。
    清善看了一眼,又缓缓阖上双眼,吟道:“阿弥陀佛……一切众生皆自空寂,真心无始,本来自性清净。”
    阴德妃居然面露惶然,急忙转过身后,合十而拜道:“大师,我终究无法斩尽尘缘……不如,就请大师为徒儿剃去三千烦恼丝,正式纳我入佛门吧!”
    清善双手合十闭目而微笑,摇头,悠然道:“真如佛性,非是凡形;烦恼尘垢,本来无相,岂可将质碍水洗无为身?”
    “徒儿惭愧……”阴德妃低眉顺目恭身而拜,轻吟道,“佛曰,起见生心,分别执著便有情尘烦恼、忧攘,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修到一念不生之处,即是本来面目……徒儿不解,佛念亦是众多,佛亦有情,又何以一念不生?”
    清善笑而不语。
    高阳公主已经中跑到近前放慢了步子,轻轻偎着阴德妃坐下来,迷茫道:“娘,你跟清善大师嘀咕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阴德妃微然一笑,伸手抚了抚高阳公主幽黑顺滑的发髻,“玲儿,也都要嫁人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嘿嘿!”高阳公主笑得心无旁鹜天真无邪,“娘,我今天特意把慕白一起叫来,陪你一起吃顿素斋呢!”
    “是么?”阴德妃淡淡一笑,身前已经映出一个烛光拉长的男人身影,听到身后秦慕白说道:“微臣秦慕白,见过娘娘。”
    “此间皆俗人,唯有清善大师为尊。”阴德妃不回礼,也未回头,只是如此轻声说道。
    秦慕白微然一笑,双手合十对清善弯腰施了一礼:“俗门子弟秦慕白,见过清善大师。”
    “施主免礼。”这时,清善才再度睁开眼睛,眼神柔和的将秦慕白上下打量了一眼,略微点头,饶有深意的微笑,“贫尼,好多年没有见过像施主这般英武灵气之人了。”
    “大师谬赞。秦某对佛门之事一无所知。若有唐突之处叨扰了此间清净,还请见谅。”秦慕白说道。
    清善微仰起头看着秦慕白,点头微笑道:“一切无心无住者,世出世法莫不皆尔。心中有佛,则佛无处不在,又何必拘泥于典籍禅寺?秦施主,你灵气元始,与佛大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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