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却在急转念头,难道这是席雪天派人来带她出府的?
    何庸听她终于认出自己来,面上大喜,高高地哎了一声:“兰兰,你可算记起我了!”
    重岚心里有了些底儿,面上还是一副腼腆神色:“许久没见四叔了,一时没认出来,还望四叔勿要见怪...”
    何庸忙摆了摆手,一副鲁直模样:“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他说着对晏和呵腰行了个礼:“这些日子我家兰兰多亏大人的照顾了,给大人添麻烦了。”
    他这边正道谢,忽然听底下重岚问了句:“四叔是从阳曲县赶来的吗?怎么一下就找到地方了?”
    何庸笑道:“原来在金陵做过几天生意,所以对这边的道儿熟。”他说完对着重岚笑了笑,原本憨厚老实的面庞闪过一丝精明:“可惜金陵王家的车马行倒了,我没法雇车,不然还能来的更早些。”
    王家的车马行当初是和重氏抢生意失败这才被吞并,现在记得王家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怕除了重氏的没几个人能记得这家。重岚垂下眼,心里又放下几分。
    晏和好似没瞧见两人的往来,转向何庸问道:“你这次寻来是为何?”
    何庸忙躬身给他行礼,抹了把眼泪道:“我三哥就这么一个闺女,大哥二哥那性子不是能好好对孩子的,可我也不忍心三哥的亲闺女就这么流落在外,便特地南下来求了大人,希望大人把兰兰交给我养着,我以后一定向疼亲闺女一样疼她。”
    他这般张口就来,倒是对何家的内情极为熟悉,晏和眼神微动,慢慢地道:“她在我这儿也养了许久,要说就这么给你我也舍不得...”
    何庸忙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我三哥的那些家产全给大人做这些日子的抚养费用,我分文不取,只求大人把兰兰交给我抚养。”
    晏和眯了眯眼,旋身坐在首座:“你的意思是,觉着我惦记你们何家钱财才不放人的?”
    何庸心里一慌,一下子跪下磕头:“大人说的哪里话,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只是心里着急这才说错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晏和转向重岚:“你是何意?愿意跟他走吗?”
    重岚心里虽然差不多断定这就是席雪天派来带她走的人,但总觉着有些不安,好像这事儿也太顺利了些。
    晏和待她虽然好,但她又不是真的何兰兰,当然不愿在他身边多留,要是哪天露了马脚没准就被他当妖怪烧死了,但就这么说要走也又有些太无情,只好泪汪汪地道:“我不知道...我舍不得大人...”
    晏和轻笑了声:“你真舍不得我?”
    重岚用力点了点头,就听他淡淡道:“那也可以,你就留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吧。”
    她被噎得堵了下,幸好何庸见机快,跪在地上哭求道:“兰兰你不能如此啊,你爹爹就指望你一辈子平安喜乐,找个好人家嫁了,咱们也不能麻烦大人一辈子啊...”
    她心里暗赞了声,这次拿捏着语气道:“可我也舍不得四叔...舍不得何家...”
    晏和抬手止了她的话头:“废话就不要多说了,你只说是去是留?“
    重岚抿了抿唇,当何兰兰虽好,可她毕竟是重岚。想到要是她和何兰兰都在重家,就能慢慢找解决的法子,原本左右摇摆的心思渐渐定了下来,她慢慢地道:“既然大人这么说,那我...”
    她话说到一半,眼神不经意地落在他的手上,目光一凝,随即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想跟他!”
    晏和微顿了下,眼里竟有几分失望,抬眼问道:“为何?”
    ‘何庸’也似有几分着急:“兰兰你这是怎么了?你四叔家虽然不比不得晏大人家里豪奢,但养你还是有富余的,你这是为什么啊?!”
    他说着就想来拉重岚手臂,她警惕地退后几步,目光又落到他手上,有些心惊后怕,还是没把真正缘由说出来,只是道:“我不想跟你走,我舍不得大人。”然后缩在晏和身后一副胆怯模样。
    ‘何庸’微有些愕然,晏和沉吟道:“既然你不愿那便罢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重岚目光掠过他两只手,一时有些心慌意乱,匆匆点了个头就没人领下去了。
    等她走远了之后,‘何庸’面上的憨厚焦急神色募得一收,躬身沉声道:“大人。”他又瞧了眼重岚离去的背影,一把扯下腰间的印鉴摊在掌心,低声问道:“何家姑娘并没有答应跟末将离开,这应当是无事吧。”
    晏和笑了笑:“是么?你跟何副将也在军中带过一段日子,何曾听说他有个四弟?”他见何庸面色发沉,淡然道:“纵然年纪小,也不至于连家里有几个长辈都不知道吧。”
    何庸没想到他下的是连环套,跳出一个又踩了另一个,只好干笑几声:“那这何家姑娘...竟是人假冒的?”
    晏和把玩着手里的白瓷盏子,素白的碗盖在指间摇转:“假冒倒也不见得,只是她这么时时刻刻提防着我,实在是让人不悦得很。”
    何庸不敢应声,心说您这样的脾性,但凡有人敢欺瞒半点,要是不被发现还罢了,被发现了就是个死字。他张了几下嘴:“那,那她是为什么啊?”
    晏和眼风扫了过去,他立马恭敬地垂下头,他负手立在床边,看着窗外绵延红艳的火烧云,淡然道:“本想着今天能让她交代实底儿,没想到却是个机警的...罢了。”他随意指了个下人过来:“你去把何兰兰叫过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重岚这时候也在回想方才的场景,那人全身上下没半点不对的,只是那双手,掌心起了厚厚的老茧,行商辛苦是不假,但也不至于起这么厚的茧子,这一瞧就是握惯了棍棒的行伍出身。
    她越想越是心乱如麻,这人定然不是简单的骗子,普通来行骗的怎么可能把重家和何家的事儿知道的这么清楚?
    唯一一个把前后因果知道的这么清楚,又跟她有莫大渊源的人就是晏和了,可他为什么要来骗自己?为什么要这般试探?
    重岚想的有些腿软,踉跄着进了房门,随即回身把门紧紧闭着。她靠在朱门上紧闭着眼,想着他这些日子来的种种举动,似乎除了事情败露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她心头大乱,像只困兽一样在屋里焦躁地走了几圈,忽然听见外面有敲门声传了过来,她忙跑过去堵上门,轻声问道:“什么事儿?”
    外面人回报:“兰姑娘,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重岚听完这话,紧紧攥着门栓的手已经沁出汗来,想着被他发现后的种种可怕刑罚,呼吸更为急促,控制着发颤的嘴唇应声道:“你,你先等等,我在换衣服,等会儿就出去。”
    她说完就看着房内的廊柱,干脆咬牙直直地撞了过去。
    第41章
    重家宅子里头,席雪天紧紧拧着长眉,对着身边一位道士打扮,留着三缕美髯的男子问话道:“仙长,我们东家到底如何了?”
    那道人瞧着倒是一副神仙做派,捋须隔着帐子打量重岚几眼,掐指一算,然后大笑道:“你们东家当年是西王母坐下的侍女,因着犯了天条被贬下凡,如今昏迷乃是大喜事儿,西王母要召你们东家回天宫啊哈哈哈。”
    席雪天虽然是急病乱投医,但也没完全失去理智,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货色,脸一沉就要赶人,那道人忙道:“且慢,我有法子把你们东家唤起来。”
    他说完也不待席雪天答应,直接扬起手里的拂尘在屋里又唱又跳,也是这人运气好,他跳到一半,就见帐子里躺着的人影动了动,用手臂撑着缓缓起了身。
    席雪天大喜,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撩开帐子,握住重岚的手道:“东家,你醒了。”
    重岚方才撞柱子那一下运足了力道,现在脑门子还觉着隐隐作痛,她难受之下倒也没察觉有异,勉强起身道:“雪天...”她被那道人吵得头疼,捂着额头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吵?”
    席雪天忙命人把那道士轰了出去,随即关切问道:“东家身子如何?可要用药?”
    重岚摇头不答,靠在迎枕上缓了会儿才算是醒过神儿来,沉声问道:“咱们出海的商船可还在?有几艘?能带多少人出去?”
    席雪天一怔,随即答道:“咱们共有十五艘巨型海船,派出海的有七艘,正在修补维护的有四艘,如今能动用的只有四艘。”
    重岚喃喃道:“四艘船...那也够了。”她起身穿鞋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用这四艘巨舰,明日便准备出海。”她又吩咐道:“只带适量的食物淡水,把人叫齐,旁的货物珠宝都别带了。”
    席雪天讶异道:“东家这是怎么了?为何刚一醒来就急着出海?”他说完又为难道:“咱们的船型号不小,要带的东西太多,一时也难以准备齐全啊,明日实在是太紧了些。”
    重岚无力地靠到在迎枕上,叹气道:“我还魂到何兰兰身上的事儿他已经察觉了,今日还特意命人来试探,只怕已经全都知道了。”她说完又起身道:“把码头上能调来的船工都调来,我出三倍,不,五倍的价钱,只要能立时出海。”她说完就苦笑道:“还是先去海外避避风头吧,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找我算账呢?”
    席雪天听完也是大惊,就见重岚扶额叹气道:“我八成是前辈子欠了晏大人的债了,当初被他逼着南下,现在又被他逼出了海外,简直是...哎。”
    席雪天拧眉道:“如今只剩出海这一条计策了?”
    重岚哼了声:“当初他在西北用的是何等雷霆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山西那边土都被染了一层红,我虽然是无可奈何,但总归是存心欺瞒了他,再加上这些日子再晏府也听到不少阴私之事,他能饶过我才怪了。”
    席雪天应了声:“那我这就下去准备。”他绕到屏风外,忽然又停步问道:“可是小姐可曾想过,要是你出海的时候再发作起来,岂不是又要回到他身边去?”
    重岚心里一沉,席雪天忙道:“嵩山少林的空玄大师来咱们金陵开坛讲经,如今就住在滴水寺里,东家不妨去找他看看。”
    重岚深吸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
    ......
    晏和正在别院的庄子里等着何兰兰过来,没想到却等到一个仆妇急匆匆跑过来报道:“主子,何家姑娘不知为何撞了柱子,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
    晏和面色微变,起身道:“她现在人如何了?”
    仆妇跪在地上,颤声回话道:“现在...现在何家小姐已经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晏和先是面沉如水,随即若有所思,抬眼吩咐身边的亲兵:“你去带人把重府围住,不得让人进出,把他们东家带来见我。”
    那亲兵领命去了,他瞥了眼那仆妇:“连个小女孩都看不住,要你何用。”他也不理会仆妇的哭求,让人把她拖了下去,虽然明知道没用,但他还是请了大夫来给何兰兰瞧瞧外伤。
    他派去的人骑得是快马,不到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来回,翻身跪在他身前回禀:“大人,已经带人围了重府,但重家当家人并不在府中。”
    晏和立在窗边,轻扯了下嘴角:“哦,她去哪了?”
    那人抱拳躬身:“听说是去了滴水寺,咱们要不要...”
    晏和一扬鹤氅,牵唇笑道:“既然她不愿来找我,那我只能去找她了。”他漫不经心系着披风上的长缨:“敬酒不吃,罚酒可就没那么好吃了。”
    ......
    重岚进入滴水寺的时候,夜色已经逐渐深重,路上只能听见晚风吹拂的沙沙声,她出门的时候已经开始宵禁了,不得不躲着在街上巡逻的武侯。
    她左躲右闪了许久才到滴水寺,拍开门就直言道:“我有性命攸关的事儿要求见空玄大师,还望这位小师傅允准。”
    那小沙弥本不同意,她直接塞了张一千两的银票过去,那小沙弥见她深夜造访,又是一下子掏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先是吃了一惊,又舍不得这大笔香火钱,回去禀了师傅,等师傅同意才迎重岚进了寺门。
    重岚往进走的路上,清歌就跟在她身边急匆匆地报道:“姑娘,咱们府上已经被晏大人派人围住了,轻易不准进出,这...”
    她心头乱跳,咬牙道:“不管了,先处置好这头的事儿再想办法。”她急步进了空玄的禅房,单手竖掌行礼道:“大师。”
    空玄对她深夜造访倒没有显出十分的惊色,也还礼呼了个佛号,然后抬眼瞧她,面色不由得一怔:“这位女檀越的神识似乎有些不对啊。”
    重岚终于见到个懂行的,心里大喜,忙问道:“大师可有法子破解?”
    空玄皱了皱眉:“贫僧也是第一次见女檀越这种情形,不好妄下断言,檀越不如把事儿仔细说说,贫僧才好回话。”
    重岚这时候也顾不得隐瞒了,忙把这些日子魂魄在何兰兰和她原身之间移来移去的事儿说了遍,只瞒下晏和那部分。
    空玄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在原处坐了半晌才叹息道:“恕贫道孤陋寡闻,小姐这事儿太过神异,贫道闻所未闻,自然也不知道解法。”
    重岚本以为抓着根救命稻草,听他也如此说,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空玄想了想道:“檀越也不必如此灰心,我虽没法子,但我这里有两个人,想来应该是有法子的。”他顿了下才道:“一个是我师叔祖圆通大师,另一个是龙虎山张家的地仙张天师,这两人都是真正的高人,想必能帮到檀越。”
    重岚眉头一皱,圆通大师是专给皇室讲经的,张地仙更是国师,哪个都不是她能请来的,不过有希望总比没有强,她挺身正要告辞,忽然听门外一声喧哗,方才给她开门的小沙弥匆匆跑过来:“师傅,有位姓晏的施主带着亲兵围了咱们的山门,还硬要闯进来。”
    空玄听了还没觉着如何,重岚却是面色大变,腾地一下子起了身:“这么快!”她立即转向空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来之事,还望大师代为隐瞒,不然我只怕性命不保了。”
    空玄不解道:“女檀越何出此言啊?”
    重岚急着往外跑,随意编了个故事出来:“外头那人欲强逼我为妾,我抵死不从,跟他周旋许久,他一怒之下放下话来,说要是我不给他为妾就要取了我的性命,还望大师相助啊。”
    空玄脸色一沉:“这真是岂有此理,世上竟有如此目无王法之辈!”
    重岚敷衍地应了声:“还望大师代为隐瞒。”然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晏和一进寺门就直奔空玄大师的禅房,没想到这老和尚一见他竟满面怒色:“檀越,得饶人处且饶人,以你的品貌,为何不正经求一段好姻缘,反而强逼一位弱女子呢?”
    晏和眯了眯眼:“她跟你说什么了?”
    空玄怒哼一声:“施主强逼那位女施主为妾,如今还想隐瞒吗?”
    晏和眼梢一挑,嗤笑了一声:“她倒是会说话。”他也懒得跟空玄多话,直接问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空玄看了他一眼,眼睛一闭,如老僧入定不再理他,他也懒得跟空玄多废话,直接命人把他捆起来,自己出门找人了。
    这几天才下的雨,她跑出去的时候不留神在泥地上踩出一串脚印,等上了台阶,又留下一串泥印,他无声地一哂,不急不慢地跟着她的脚印走了,直到来到一处佛堂外,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淡香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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