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成进了屋子,正想脱外衣,肩上突然多了一双柔弱无骨的葱白细手,登时变了脸色,沉声道:“你出去罢,我自己来就成。”他不乐意被陌生人盯着,更不愿意看一眼别的女人,口气自然是不留半分情面。
    此人是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了多年的雨霞,最为知晓主子的心思,又有一副好相貌,旁人都当是老夫人让她给二爷做姨娘的,就连她自己都这么以为。给人当奴才哪有做姨娘好,好歹也算个主子,她自有办法将主子爷拉拢在自己身边。谁知这位爷竟是这般……一身粗鄙衣衫倒是上不得台面,可浑身上下所透出来的冷厉让人觉得心慌,只得委屈地道了声是便出来了。
    季成自己洗了身子,换了放在旁边的华锦富贵衣袍,正想要挽发听门口传来方才女子的声音:“二爷可是好了?老夫人吩咐让奴婢伺候,还请二爷不要让奴婢为难。”
    季成平日里不过是随便将发一挽不碍着干活变成,听罢那女子的声音还未开口,那女子径自便推门进来了,他忍不住皱了眉,那句别让她为难的话让他打消了撵人的念头。与他们这些农家人不同,伺候人才是最难的事,想到此便由着她了。
    雨霞是个手巧的,没多会儿功夫便梳好了,恭敬地带着他去了老夫人会客的福满园。冬意瑟瑟,一路上着实没什么好景致,褐色光秃的枝桠随风摆动,中间的那方池塘已经上了冻,亮的像块镜子。
    “等到了夏时这处可是穆府最好看的地儿了,老夫人最爱来这里赏景品茶,往后有二爷陪着老夫人就更高兴了。”
    穿过月窗门,往前再走几步便是福满园了。季成走到门槛,只听屋里传来母亲欢快的笑声和娇脆婉转的女儿声,正好穆宏也过来了,他叫了声大哥随在身后跟着一块进去了。
    穆夫人见换了装扮的二儿子越发丰神俊朗,英姿挺拔,脸上的笑容泛得更大:“瞧我儿这一身多精神,连我这老婆子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穆宏径自在一旁坐了,笑道:“母亲可真是偏心,有了二弟倒忘了我了,儿子心上也要不痛快了。”
    穆夫人招手示意季成到她身边去,指着坐在一旁的清雅妇人说:“这便是我与你方才说的唐姨母,她与我是闺中好友,人生浮华几十载,我们的情意一直如旧。小小那丫头你该是见过的,是个俏皮的野丫头。”
    唐小小也是讶异不已,头回见他不过是个有几分俊朗的男人,果真是如女子般都要靠衣裳撑的,月白描金花纹衣袍,衬得他挺拔俊朗,眉目间风姿凛然,竟是个若此卓绝让人不忍错目的男子,听穆夫人这般编排她,当即不依,娇声道:“姨母冤枉我,我何时成野丫头了?”
    ☆、第89章
    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燃香清雅舒适,窗台上的嫩绿兰花释放出勃勃生机。珊瑚珠帘随着人进来发出清脆碰撞声,丫头端了几碗糖水橘子来,大冬天吃一口滑入喉咙的是让人为之一振的寒意。
    季成不喜甜食,除了春福做的他向来碰都不会碰,此时也不过拿起勺子舀了点甜汤意思了下便罢。再雅致的地方与向来自在惯了的他来说都是分外煎熬,唐小小是个会哄人开心的,逗得母亲笑声阵阵。
    唐夫人用手中的帕子擦拭过嘴角,笑道:“如今二郎回到你身边,你的日子也该好过些了。大郎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可不要误了。”
    老夫人看了眼穆宏叹口气:“这事却是难办,他在外任职,京城里多是眼界高受不得苦的,一听要随他去长丰县待三年便没了下文。我倒是想让小小给我做儿媳,怎奈这两孩子谁都看不上谁。”
    唐夫人捂嘴乐了:“可不是,咱们两家关系亲近若能结成儿女亲家可真是美事一桩。不过孩子们过日子,还是听他们的罢,免得好心办了坏事落埋怨。”
    老夫人看了眼自己的大儿子,摇摇头:“心真是大的很,我做母亲的倒是管不了他了,我也只许他再逍遥两年,到时候可别怪我逼着他来。”
    穆宏尴尬不已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站起身说道:“有旧友约儿子小聚,便不在家里用饭了。不能陪唐姨母和小小,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唐夫人摆摆手:“你是有官事在身的人,凡事都重的很,等闲下来再陪我们不迟。”
    老夫人看着儿子远走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大儿子一门心思在那个女人身上,情路想来也是坎坷不已。
    雨霞走进来笑着行礼道:“前面都已经备好了,请主子们移步。”
    老夫人站起来拉着季成的手,笑得慈祥和蔼:“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让厨房捡着拿手的做了些,你也不要拘着,这才是你该待的家,以前那些事忘了就是了。明儿我带你去下面走走,算是在各大管事的那里露露脸,往后有事也不至于受了刁难。”
    季成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只是点头应了声。
    满桌子山珍海味,色香俱佳,季成如今倒还真有种初进城愣头小子的感觉,再美味,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终究是吃不到心里去,味同嚼蜡般送走一餐饭,不由想念起春福做得一口香小包子,这几天的功夫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吃过饭漱过口,季成以舟车劳顿疲累不堪为由回园子歇息去了。雨霞跟在身后想伺候,却不想被拦在了外间,让她又好气又好笑。当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浑身带着乡土气,是个正经主子又如何?便是这一身寒碜味就让这个身份变了味。她倒是不怕,这男人兴许在府里多待几天便能开窍了,总归是要落在自己手里的。
    她才出了屋子就被一群小丫鬟给围住了,急急地问:“姐姐,二爷好伺候吗?我方才偷看了一眼,那模样比大少爷还凶,要是做了错事岂不是要……”
    雨霞安抚道:“主子才回来,一路奔波累得很了,自然没什么心思理会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等他缓过神了,我会给姐妹们引荐,这会儿还是加紧着当差去吧。”
    小丫头们一听这话登时乐的眉开眼笑,雨霞姐姐温柔可人,待他们这些下人也好,她今儿说的话在他们听来宛如得了主心骨般,往后就是不小心犯了错,只要来求一求姐姐也是管的,当即说些好话奉承:“姐姐蕙质兰心,又如此体贴,怪不得老夫人最疼爱你,如今姐姐想来这位分也是要往上提一提的,咱们几个就先给姐姐道声喜了。”
    雨霞红着脸训斥:“胡说什么,还不快忙去?”
    一句话后挤在她身边的丫头全都捂嘴笑着跑远了,雨霞站在门口理了理平整的袖口,嘴角得意的上扬,眉目间更是一派妩媚春情。
    唐小小随着下人到旁边屋子歇觉了,穆夫人和唐夫人坐在红木圆桌旁品茶,两人相挨着更显亲近。
    “听说二郎在那地方已经娶了亲?”唐夫人轻押一口茶问道。
    穆夫人点了点头,秀眉紧攒,颇是嫌弃不已:“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上不得台面,实在配不上我儿的俊雅风姿。如今我亦是再愁,不知当如何办才好,横竖等她产了胎儿,二郎在京城习惯些了我再做定夺罢。”
    唐夫人眉目低垂,顿了顿再抬眼时已是明媚如初,轻声道:“如今得知穆家家世甚好,怕是不愿意离二郎远了罢?京城诸多繁华,便是咱们自小长在这里的都容易花了眼,更何况二郎才回来?女人心总归是小的,生怕自己的男人被旁人惦记上,此次倒该是让她一并来的。”
    穆夫人叹口气说:“她没跟着来,我倒也不想见她。每每瞧见她,我就想起我儿以往的日子过得甚是凄苦,不得已才选了那般妇人为妻,着实是委屈我儿了。二郎相貌俊挺,加之我穆家的家世,自然是能娶个我心中中意的儿媳,如今……要做这卸磨杀驴的事,我心上却有些犯难了。”
    唐夫人并未接下去,而是转了话说:“我们尚在闺中时便想着要做儿女亲家,如今有了机会却难了。小小这丫头野惯了,脾气温润的倒是换不住她,我看二郎是个脾气冷硬威严的,她想来是吃这套的,往后让小小多来找他玩耍,我也放心。”
    穆夫人脸上惊喜不已,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顾忌二郎以前的事不敢提,他没什么学识,不过往后有小小在旁边陪伴,也不愁日子过不畅快。阿尧,多谢你,肯接纳二郎和我的小孙子。”
    却说春福刚送走季成,就见锦娟抱着堆东西往家里来了,让她忍不住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锦娟眉角上扬,回道:“赵云这些日子活紧,怕误了事不回家来了,我反正没事就想着来你家蹭几天饭,顺便学学手艺。我在你家住几天,你该不会恼罢?”
    春福哪里会恼?她巴不得有人能同自己说说体己话,季成是个爷们她就是再脸皮厚也不好事事都与他说,更何况她还为着穆夫人对她不甚喜欢的目光难过,小心克制着怕被季成瞧出端倪来。
    “哪有的事儿。季成这次离家少说也得个把月才能回来,你能来陪我自然好。快和我进屋里去,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锦娟随着春福急急进去,脸上的笑越深,显出好容颜,在赵云的疼惜滋润下,锦娟越发有女人味了,以前瘦弱的身子也长得圆润妩媚起来。两人坐在炕上,锦娟见春福拧着眉头,握着她的手说:“你大哥病得挺重的,你是为了这事愁?”
    春福摇摇头:“我虽然不好受,可是我们兄妹向来关系浅薄,我又送去了些必要的东西,心上倒也没什么负担。我不痛快是因为……我觉得季成的亲生母亲并不喜欢我。说实话,喜欢不喜欢儿媳换做别人都会很明显的表现出来,她却不会,总是客客气气又疏离,我又不好和季成说这个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念得紧。他打小没了爹娘,一个人这么久,现在亲娘又找过来,换做我我也高兴。”
    锦娟撇撇嘴,无奈道:“是不是你多心了?我听人说怀了身孕的人最爱胡思乱想,要我说你还是先安生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你家季成打心里稀罕你,我们都看得出来,半路跑出来的婆母,我就不信季成能为了她处处苛待你?”
    春福苦着脸,嘴角耷拉着:“我不愿意让他因为我和他的母亲闹了矛盾,可我也不想让我自己一直委屈退让,现在算起来倒是难办了。”
    锦娟想了想:“你想去京成过富家太太的日子吗?听说那里更是繁华,好吃好玩好看的数不胜数。天下间凡是样貌好看有野心的女人都想去那里,但凡攀附一个权贵就有一生的荣华富贵享受不完。你比她们可是体面多了,正儿八经地太太命。要我说全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季成想尽孝道你别拦着就是,处处不做顶撞婆母的事,谁能挑到你的错处?你和我们不一样,我总觉得你身上有那种富贵气,许是天生就有这个命的。”
    春福哭笑不得,这锦娟的嘴可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不过经她这么一番安慰她心情也开阔了些。她又不是惦念穆家的家财,就算没有穆家她照样能过得上富足日子,还是安安心心地等孩子出生吧。抹去心头的乌云,她和锦娟又说起别的趣事来,却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穆夫人眼中那头待宰的驴子。
    雨霞当姨娘的美梦还没做多久就被破灭了,第二天大清早,绿扶就带了老夫人的话过来,说重新给二爷物色了个乖巧能干的人,她还是回去老夫人身边伺候着。
    穆夫人是通透人,当初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事,便打算让雨霞将他的心给定住,现在有了合适的人选,自然就不能给好姐妹添堵了。派的是府中负责采买的秦管事的儿子名堪,心眼实诚却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儿子外出还就需要这么个人给打头阵,往后办事也不至于被生人给刁难了去。
    绿扶一直在外面等到二爷起身,伺候着洗漱过,才将人带去老夫人院子里。雨霞一张脸虽然不甚好看却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们就是主子手中的一颗棋子,有用便有荣华富贵可享,无用便安生当自己的奴才就是。既然绝了雨霞还未来得及壮大的念头,穆夫人自然是要赏些甜头暖心的,瞅着空隙赏了雨霞不少新奇的玩意儿,见雨霞脸上笑意盈盈,穆夫人也跟着笑了,能用金银首饰安抚的人压根不值得她放在眼里。
    季成身着绛紫色圆领长袍,紫金冠束发,一张俊毅无多余表情的脸让绿扶未敢在多话,黑色貂皮大麾衬得他越发硬朗□□。到了母亲屋里,绿扶将他外面的大麾褪下,恭候在一边。
    “昨日睡得可好?我瞧着倒是精神了不少,来陪我用早饭,过会儿母亲带你去各大铺子认人去。”穆夫人乐呵呵地将温热地汤碗放到季成面前。
    季成心里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向往,嘴角含着浅笑,拒绝道:“我无心参与铺子里的事,母亲还是不要费心了。”他答应认祖可不是图着穆家的这些家产,他并不喜财,向来觉得只要够用就可,喜爱钱财的是他的小娘子。
    穆夫人依旧一脸春风:“这会儿对铺子的事不感兴趣,等你看了兴许就喜欢了呢?你先不要多心想太多,随娘去看看,就当在京城里逛了一圈。”
    季成倒也不好再拒绝了,吃过早饭随着母亲坐上马车出门了。穆家有许多铺子庄园,最赚钱的是丝绸,茶楼和酒楼,瞧着那些吃得圆胖的掌柜便可知油水极多。
    掌柜的们更是一早就打听清楚,这位才寻回来的二少爷将来是穆家的当家人,不管有无能耐,巴结好了自然是好处良多,所以待季成尤为热情亲切。名堪也是头回见府外伺候的人,还全是这么有头脸的,心里感触良多,只是秦管事平时的管教让他练就了心思不外露的本事。老夫人见状更是满意的很。
    一家一家的过去,掌柜除了说些好听讨喜的吉利话哄老太太高兴,其他皆是最近的入账,光听数目就让季成惊讶不已。不过他看得出自己的这位母亲是有几分手段的,能做掌柜的人皆是圆滑心思颇为活络的,如今在母亲面前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倒是让他佩服不已。
    如此在外面费了一天的功夫才转得七七八八,他已然笑不出来,母亲却说过几日传了庄子上的管事来认认主子,让他着实有些吃不消。陪着母亲用过了晚饭他才得以回了园子,心里好笑不已,他压根受不了这些复杂的规矩,连喘气都觉得艰难。名堪还在后面跟着,他停住了步子,笑着说:“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识得回去的路,我瞧你该还未吃饭罢。”
    名堪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比春福不过大了一岁,孩子模样他实在使唤不来,果然名堪脸上一喜,福身行礼后便跑远了。他方才听到名堪的肚子里直叫唤,如今再看他欢快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四岁的春福也该如他这般,却担着家里的日子为他生孩子。
    空中银月寂寂,光秃枝桠的影子落在墙上地上,他望着望着叹了口气。在穆府的日子太过难熬,心里抓心挠肺的想着那个女人,想亲一亲,抱一抱,然后与她共享世间极致欢乐。他不知朦胧月色下他的眼睛里氤氲着雾气,一片浅然淡笑,正想的入神却听身边传来穆宏的声音,季成回头看过去,穆宏手里提着一坛酒,不时往嘴里灌两口。
    “可是在想你家中的娘子?我是你亲大哥,却还未见过弟妹一眼。”
    季成但笑不语,片刻后才说:“大哥大冬天的该回去饮酒才是,免得腹中灌了凉风,惹得腹痛。”
    穆宏低低笑出声来:“不过是借着酒意疏解心中愁闷罢了,为兄不像二弟有如意人伴在身边。总归是缘分浅薄,一片情付诸东流水。”他喜欢的人和旁的人定了亲,自此再无他什么事,这心上的难,往上爬的坚定突然就失了力气,再也不想看一眼了。当初一眼便定了情意,她口口声声说要等他考取功名,等他做了京官就嫁他,谁知还未多久便变了卦。
    季成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只是看着天上的那轮月说:“大哥莫要伤怀,弟弟说话不好听,你不要生恼。许是有难言之隐,不然就是并未与你这般用尽了全部的心思。”
    穆宏知晓,可是被季成这么说出来心上又是一阵如针扎般的痛,失笑着举起酒坛大饮数口。良久才说:“我倒是无妨,大不了一人在外面,母亲便是有心也不能逼迫我。反倒是你……母亲看不上你家小娘子的身份,你怕是得多费些心思。”旁的话他不便多说,娘盼了二弟盼了几十年,不管做什么样的错事,都是因为疼二弟。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提个醒,让他们想办法来说服母亲。
    季成没有说话,嘴角的笑僵硬下来,原来如此。春福是个聪明机灵的,她大概受了很多时日的煎熬罢,怪不得在听到母亲回京城的时候松了口气,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倒真是难为她了。
    冬天的夜太过寒冷,两人未待多久便各自回去了。季成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不想母亲讨厌春福,与他来说他自然是偏向春福多些,一是打心里真是喜爱,二是她是个懂事的对母亲并没有半点冲撞,母亲该是对她有所误解才是,明儿他得好好与母亲面前帮着春福说两句才好。
    季成本就不是唇舌巧会说话的,这一番想两边能和善相处的话说的甚是艰难辛苦。只是他的话穆夫人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管他将春福说的如何好她也只是笑,许久才笑道:“我儿见的太少,所以只当她便是人间最佳,殊不知这世上好的人物多了去。咱们不说这个了,你这两日好好准备,也该是时候去见见穆家的祖宗了。”
    季成即便有再多的话也只得放到后面再说。其实他一个只会种地的庄稼汉有什么好准备?不过他还是依言沐浴,诵经,这事他做起来磕磕绊绊,亏得有名堪在旁边帮着,倒不至于太丢脸。
    穆家祠堂在宅子最末处,有专门的人打理,供桌上摆满了精致可口的点心和菜品,一排排牌位上面的字可惜他不认识,只觉得此地压抑无比。他随着母亲跪拜,听着母亲告禀穆家祖宗。
    “二郎在外漂泊数十年,儿媳不敢怪罪父亲,想来是保佑子孙后代福满康健,才让儿媳将二郎找回来。相公一直无缘得见我们的小儿子,如今见了心里也该能放得下了。穆家如今一切尚好,多得祖宗庇佑才这般生意顺遂,家业旺盛。”
    祖宗面前气氛沉重,季成听母亲说完才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候在外面的全是穆家上了年纪的老奴仆,他们伺候过穆家的老主子,也算做个见证。那年老太爷不许在家谱上添二郎的名字,穆夫人一直心有不甘,如今萦绕在心头的执念得以解决,心上畅快了许多,脸上的笑也深了几分。
    “你先出去罢,娘要和你爹好好说说话。”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相公对她的疼宠放纵,他的遗憾比自己深得多,如今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她一直想着他能走得慢些,好让她能追得上他。他们年轻时谈及生死,他总说不管在何处都等着她,这话可是算得真?她心头的牵挂了了,也许能几年过几年好日子,但愿他不要怪她贪恋得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季成以前未入府时,下人对他还算客气,有些人看不得他身上的土气曾在背地里编排过他,他知道却也不过是一笑,本就是从小在乡村田地间长大的,去哪儿学富贵样呢?横竖他不放在心上,任他们说去就是。今日从祠堂里出来,却见谁都对他恭敬地很,一声声二爷倒让他不大能习惯。
    名堪随在身后,冷哼一声道:“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人,我爹说当奴才的最不能有这种心思。”
    季成脸上的笑意不变,暗叹这孩子当真是天真无邪,他若是要将这些事情都放在心上哪还能安生过日子?随他们说去就是。他心上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眼看着半个月过去了,他想着若没什么事等过了父亲的生辰便准备告辞。春福一个人在家,他的心也被牵着不得安宁,只想着早些见到了,才能安心。
    他将这话同母亲说了,却不想母亲当即变了脸色,眼眶里泪珠将落,水汽盈盈:“你有了媳妇便不要我这娘了?我们母子相聚时日这般短,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不成,你还不能回去,我派几个得力的婆子丫头伺候她就成了。”
    ☆、第90章
    季成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一个女人盼儿子盼了二十年还不曾放弃,敬重母亲的执着与艰苦,所以才不想说些太过强硬的话惹得她伤心。只是母亲这般对春福不在意的心让季成的心一阵紧缩,眼眸里瞬时染上刺骨寒霜。
    “春福是我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留她一人在家我本就不放心,您怎么能这般随意对她?过再过两日便是父亲生辰,大哥也要回长丰县,儿子也想一同回去。”
    穆夫人顿时慌了神,急急拉着季成的手哽咽着说:“你难得回来,母亲自私想多留你一阵这可有错?并不是苛待她,下人们干活都是麻利乖巧的,她想来也该是做惯了农活,有人伺候着心里指不定有多欢喜,你安心住下来吧。我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带你去京城玩,小小那个野丫头精通玩乐,让她带你去。”
    季成看着这双饱含岁月沧桑的眼,里面有恳求与热切希望,可是他没法再心软:“京城比长丰县冷得多,我不想出去,唐姑娘尚未定亲与我在一处并不妥。儿子心中只记挂着尚在孕中的娘子,还望您能体谅我为人夫为人父的心情。”
    穆夫人被季成陡然间生出的疏离给惊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左右儿子的决定,没想到高估了自己。二十多年的隔阂并不会立刻消失,是她操之过急了,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她抹了抹眼泪:“我就是舍不得你离开我身边,可我知道要是强留你,你会恨我再也不愿意回来。所以我不拦你,只希望你在过年的时候能与你大哥一起回来,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个好年。”
    季成心上亦有几分难受,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的日子他除了陪母亲赏冬景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屋里发呆,暗笑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命,眼前放着诸多高雅的玩物,他却连头绪都摸不着,不识字看不了书,不懂棋艺棋盘只能受冷落,上好的碧螺春在手边散发出袅袅茶香,他却是喝不惯,倒真是暴殄天物了。
    短短数日竟是比一路颠簸还要疲惫不堪,倚靠在踏上不消片刻便睡熟了。名堪从外面进来见主子歇下了,退出去和前来认主的各大庄子管事说:“各位来的不巧,二爷这会儿正歇着,劳管事们在偏厅喝点茶水等一等罢。”
    老夫人托人给他们提点了两句,他们哪敢不过来巴结二爷?失而复得更受待见,老夫人这般看着倒像是要将所有的家当都给了二爷,大爷心里能依吗?
    管事们还在偏厅里焦急地等着,穆夫人让绿扶将大儿子请来,母子两人坐在一起谈心,穆宏大致能猜的出母亲心里想什么,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
    “你弟弟回来,我对你有些冷落你该不会埋怨我吧?”
    “弟弟在外受了这么多苦,压在母亲身上的重担好不容易松下来,儿子并不怪母亲,我得到的东西比弟弟多的多。”
    “你能想的明白我心中甚慰,今日我是想与你说说咱们家的家业。你在外做官,自是顾不上家里,母亲年纪大了,如今更觉力不从心。你也该是不甘心只做个小县令,往后少不了打点的时候要用到钱物。二郎要是个纨绔子弟,母亲断然不会生出让他接掌家业的心思,你也看到了他秉性憨厚,不是胡作非为的。你有空也可以在一旁敲打敲打,将咱们穆家的家业守好才成,你说呢?”
    穆宏本就不喜与金银打交道,如今母亲一番动情的解释与他来说真没什么,当即回道:“儿子听母亲的便是。”
    穆夫人脸上的笑越发深,心情也舒畅了很多,都说大儿子贴心,儿子闹腾,她原先还不信,如今看来倒还真是这样。谁让自己亏欠小儿子呢?自然就什么都先紧着他了,大儿子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什么都没短缺,受点委屈也是值当的。
    季成这一觉睡到了日落西山才醒,听说偏厅里的管事一直等到现在,心中五味陈杂。他不想被京城的事给栓住,可是也不好继续冷着他们,只得出去客气寒暄了一番,绿扶来传话说老夫人在前面备了宴招待各位管事,一时拥挤的屋子里变得空起来,季成叹了口气。
    “老夫人交代了,二爷身子乏便好好歇歇罢,她也有些日子未和管事的见过了,往后您接手方便些,她得好敲打敲打。名堪,你随我来罢,有些事情你帮二爷记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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