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叙不用想都知道,父亲这又是要捉着他一顿啄了。
    他也淡定,应了家奴,从容招待客人。
    魏王此次前来真的不是找事的,他只是稍微传达一下圣意,帮助一下刚刚在仕途上起步的郎君们。
    没想到,大江后浪推前浪,尹相身为朝廷重臣三朝元老尚未有只言半语,这些男男女女却一个比一个敢说。
    这都是些什么狂言狂语。
    碍于这与他在朝堂上谨言慎行的作风非常不符,魏王在相爷离开后,也早早退场。
    有什么话等他走了再说,他不想听!
    等两位贵客一走,就只剩霍灵馨了。
    尹叙毕竟是主人家,霍灵馨又是因他们的人外出做事才受伤,他少不得要问候两句。
    霍灵馨摇摇头,温声道:“方才是有些疼,但歇了片刻已好不少。尹郎君不必挂心。”
    尹叙下意识看了云珏一眼。
    果然,她正直勾勾盯着霍灵馨!
    男人心中警铃大作,料想自己若再闲谈半句,她又该质问若是她和谢清芸都断了膀子,他该先问候谁了。
    这种事,来一次就够了。
    事实上,霍灵馨的伤情也无需尹叙来操心,冯筠和罗开元从回到相府后便找人去请大夫了,只因魏王与相爷还在厅中,人便不好进来,这不,一直在外头候着呢。
    罗开元主动道:“霍娘子还是先检查一下伤势吧,确保无误再走,否则一路颠簸,再颠坏了可怎么好。”
    冯筠眼神粘在云珏身上,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附和:“是啊,还是看看吧。”
    两人都怎么说了,霍灵馨又确实伤到,便不再推诿。
    郑珠也是个细心的人,这查看伤势,少不得要挽袖触碰,便请她到东瀚院的厢房里细细查看。
    众人一听,觉得有力,看向郑珠的眼神颇具肯定,郑珠脸蛋一红,微微笑了。
    谢清芸并不住相府,今日又败一回,在霍灵馨之前告辞了。
    于是,一波人带着霍灵馨去东瀚院,尹叙要去见父亲,赵程谨和云珏反倒没什么动作。
    尹叙察觉云珏的眼神有些低落,走过她身边时,低声说了句“等我”。
    云珏眼帘轻动,待要回应时,尹叙已经走出去了。
    赵程谨就在旁冷冷看着云珏,忽然道:“阿姐,你跟我来。”
    云珏默了默,乖乖跟着赵程谨去了相府的后花园。
    两人到了个僻静的地方,赵程谨转过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与尹叙什么情况?”
    云珏:“啊?”
    赵程谨:“别跟我装傻,他方才分明是在维护你。往日里这位尹三郎可没有这般模样。”
    他走近一步,脸上打下一层阴影,尤似审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
    云珏心想:是。你真厉害。
    然而看向面前的博表弟,她只是摇摇头:“不是,没有,你别乱说。”
    赵程谨眯了眯眼,又进一步:“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云珏问:“什么可能?”
    “他没答应你,却又暧昧的照顾你,是为了吊着你,然后利用你的感情操控你!”
    赵程谨开始不遗余力的吓唬她:“原本我不想与你说这些,但我不能看着你犯傻!那日你振振有词分析这关中诸道纳贤敛财,就不曾想过,尹氏也是这些世家贵族之一吗?”
    “你最好离他远些。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最擅长玩弄权术占尽便宜。陇西多不容易才能有今日的光景,你舍得看到那些蠹虫一个个舔着贪婪的舌头,将它搜刮干净吗?”
    “此次圣人为何要巧借名目让我们同时加入进来?人手不够时间也不够,哪里是要让我们好生完成任务的意思?想想魏王的话,圣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打算找陇西借力,他不是要历练我们,而是巧借历练为由,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让陇西投鼠忌器!”
    “说够了吗?”云珏忽然抬眼,往日里明亮璀璨的一双眼竟变得凌厉,伴着冷清的语气,让赵程谨生生一愣。
    “姑父治军严厉,可麾下依旧有不服军纪的漏网之鱼。凡事都有例外,你凭什么说世家贵族中不存忠义清正者?没有证据便不该妄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赵程谨:“你……”
    “即便圣人有求援之心,也从未表达过强迫之意。你莫要率先弯曲事实做些无谓猜想。我实话告诉你……”云珏沉着脸,朝赵程谨走了一步,竟于周身掀起一股冷冽气势,把赵程谨都震住了。
    云珏微微倾身靠近他,声音压低,语调冷而决绝:“若有朝一日,陇西真的退无可退,无论是不是圣人发难,你我都不会是亲长们的顾忌。因为,我会在你我成为要挟他们的棋子之前,先给你一个痛快,再给自己一个痛快。明白了吗?”
    赵程谨倒抽一口冷气。
    他从未见过云珏这个样子说话,一时间竟被震傻了似的。
    “表、表姐?”
    下一刻,少女偏偏头,满眼揶揄戏谑,调子又变得轻快可爱:“可是,我觉得不会有那一天叭。”
    赵程谨后退一步,像看怪物一样将她上上下下扫过。
    云珏挑挑眉,得意道:“你觉不觉得这一幕特别像《洗剑录》里主角游说同道投靠朝廷那段?”
    赵程谨:……
    云珏眨巴眨巴眼,见他僵着不动,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把孱弱的小赵郎君拍的一晃悠:“你不会真的被我吓到了吧?你我是血浓于水的表姐弟,我对猪对狗也不会对你下手!命只有一条,当然什么时候都要好好活着啦!”
    赵程谨:“你……”
    云珏:“嗯?”
    “你才是猪才是狗!”赵程谨火气大盛,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我定要将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书全烧了!一本不留!全烧了!”
    赵程谨愤怒的拂袖而去,什么局势,什么顾忌,全被怒火烧了个干净。
    ……
    谈话不欢而散,云珏转身想起尹叙说过要她等他。
    几步路的距离,少女的身影在回廊的灯火与阴影间若隐若现,待行至明亮处,她的脸上只剩明朗笑意,连夜色都压不住。
    尹叙去了尹相院中,她自是不能闯去打扰,索性就在尹叙的院门口等着。
    没人的时候,云珏便没讲究,她爬上尹叙院中的假山,刚好可以看到他回来的路。
    今夜夜色不错,因气候回春升温,虫鸣也声声复苏。
    云珏等了半天也不见尹叙回来,干脆两手交叠垫在脑后欣赏星月。
    看着看着,她眼中褪去了刚刚蓄起的笑意,眼中映着的黑色天幕,开始浮现一些画面——
    血腥气盖过了草木土腥气的山间,瘦弱的少女被人提小鸡般提在手里,沾满血色的长刀就抵在她的脖子上,甚至划破了皮。
    她还很小,可哪怕吓得尿了裤子,也没有对着一桥之隔的父母哭喊半句。
    悬桥另一端,大军已至,胜负只因这个小小的少女,多了一丝变数。
    桥那头的夫妇眼中近乎充血,眼泪落下时,他们提起了刀。
    阿珏,是爹娘有负你,带你来人世,却不能让你安然一生。
    与其让你受人胁迫凌辱,不如先给你一个了断!
    那头的喊话音未落,已有箭矢破风而来,直入她肩胛。
    后来懂事了,她才明白,那不是致命伤,而是让敌军以为她已是弃子的一招险棋。
    大军涌来,为求自保的敌军第一个将她丢下悬桥。
    扑通一声,她掉进冰冷的水流里,厮杀声,嘶喊声,全都被流水隔开。
    她呛了两口水,就在快要昏迷过去时,被人紧紧抱住,捞出水面……
    ……
    云珏至今还记得,那段日子,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陪着她。
    那种庆幸欢喜中夹杂着浓烈痛苦和愧疚的模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些年来,她一直活的很自在。
    虽然有时调皮过头了,也会被上家法,可即便上家法,也多是给旁人看的。
    只要没有犯下违背道义律法的大错,处罚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有多少次,她被母亲督促着读书写字,棍棒都拿出来了,比她胳膊还粗,可她眨巴眨巴眼,把眼睛挤得红一点,母亲便愤愤的扔了棒槌,嘴里数落着,身体却很诚实的惯着她。
    而她很早很早就知道,她可以对父母撒娇,耍赖,示弱,求饶,唯独不可以发脾气、埋怨。
    否则,那些往事会立刻涌上来,他们就又变成那副痛苦又内疚的样子了。
    说白了,她可以骄气,可以顽皮,但不可以活的不好,或者变坏长歪。
    他们永远不会怪她,只会怪自己。
    可是,被愧疚情绪操控的他们并不能很好的把握宠爱和宠溺的度。
    于是,她只能叹着气,从小开始学习如何掌握这个度,然后在这个度数内,顽强又快活的成长起来。
    来长安之前,她不是什么意识都没有,可当她小心翼翼向母亲问及,到了长安后该注意些什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时,母亲露出的神情,让她再也不敢多嘴。
    那是一种惊惧,和久违的愧疚。
    仿佛她这一问,是在怀疑自己来到长安不是来读书,而是来送死。
    母亲握着她的肩膀,恨不得把话刻到她脑子里——
    “阿珏,母亲永远不会让你置身危险之中。往日你在陇西如何过,到了长安便继续怎么过。就……就当是去游玩一回。若说你要留心什么,那便是吃饱,睡好,千万不要生病。尽管无忧无虑些。”
    她乐得直笑,问:“那若是有人欺负我,我也能打回去吗?”
    母亲似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转头给她找了一副袖箭还有一把暗器。
    谁敢欺负你,先打再说,爹娘来善后!但你若仗势欺人,那就把你吊起来打!
    云珏轻轻弯唇,笑了一下。
    母亲呀,哪有人可以真的无忧无虑一辈子的。
    都是要长大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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