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舒所说跟喻池在各种“残友”群和论坛问来的经验一致,而且向舒身上有种跟他相似的沉稳气质,喻池很欣赏,当场交定金,开始取模做接受腔。
    假肢制作需要几个工作日,喻池得下周末再来一趟,向舒考虑高三学生任务繁重,说他送上门。
    喻池惊讶至极,跟向舒确定他家是在邻省,而不是邻区。
    向舒不太好意思扶了一下眼镜,说:“难得跟你聊得投缘,实不相瞒,我的工作室刚开不久,你们是我正式接的第一单,又是朋友妹妹的同学和老师,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
    喻池缺席周日晚自习和周一上午第一节 课。若在高一高二,能以正当理由缺课,额外的自由总是羡煞众人;一旦升入高三,学习优先级调至最高,谁要出勤异常,那必是大事缠身;喻池身体情况特殊,大家难免往严重处想。
    每一次课间,都有不同的人来跟祖荷打听消息。
    喻池对她没有保密要求,但凭祖荷对他的了解,外界对他报5000米持观望或怀疑态度,他已经默默准备,却不出来给群众释惑,由此可见他应该不希望太声张。
    祖荷一概推说不知道,可能家里有什么急事。
    言洲是最后打听消息的一波,往祖荷那边探出上半身,扶着桌沿,就在过道搭了桥,压低声说:“外人不能知道,就我俩老同桌的关系,应该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吧?跟报名有关?”
    祖荷说:“你真聪明,但我不能告诉你。”
    言洲说:“看来还真是知晓内情的人。”
    祖荷反问:“主任叫你来打听的?”
    言洲梗直脖子,说:“怎么可能?!我在他面前不敢提你和喻池,在你面前不敢提他,我真是两边不是人。”
    自从报名一事后,祖荷和傅毕凯开始冷战。有时祖荷从他身边经过,傅毕凯视而不见,忙着跟附近男生聊天;有时祖荷往后靠,不小心碰乱他的书,傅毕凯直接将桌子挪后几厘米,尖锐的嘎吱声招来半个班同学的怒目。
    连班级最边缘的甄能君,都感觉到她这个角落气氛诡异。
    祖荷大手一挥,说:“既然不想跟我做朋友,那由他去吧。”
    十七八岁的人连喜欢谁也深深藏进心里,已经不会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动不动把和谁谁绝交挂在嘴边。
    祖荷的语气说幼稚也幼稚,说认真也认真,倒是那份赤诚的心,感染了言洲。明明别人就要绝交了,他仍不禁一笑,挺不道义的;但他内心坚信,这样一个感情充沛的人,远不会像嘴上那般冷酷。
    喻池不在,祖荷昨晚开始便和言洲换位,跟甄能君同桌。
    祖荷和言洲倾身隔着过道说话,感觉有人要经过,同时往座位方向挪。
    桥散了。
    祖荷乍然抬头,惊喜起身,叫道:“喻池喻池,你回来了!”
    喻池淡淡应了一声。
    言洲也立刻收拾课本,起身赶走祖荷,说:“你同桌回来了,赶紧把我同桌还回来。”
    祖荷等喻池坐进去,也搬家归位,下意识瞧他左腿——依旧是长裤,看不出新奇。
    喻池有所察觉,低声道:“想什么呢,还没那么快做好。”
    祖荷两根食指轻敲桌板,双脚跟着踏动书桌底梁,毫不掩饰那份雀跃。
    “同桌回来我终于不孤单了。”
    喻池给她一逗,不笑不行,欠身从裤兜掏出一个透明塑料小袋,轻轻丢她桌面。
    “给你。”
    “咦?还有礼物——”祖荷的“手脚鼓”歇了,眼神发亮,“你还跑文具店了?”
    袋子里有五六颗橡皮,比一元硬币稍大,有草莓、菠萝甚至皮卡丘,等等,几乎跟她手机链上那一串一模一样。
    “刚好吃饭地方旁边就是……”渔城最“特产”的东西是电子产品,但祖荷几乎囊括最前沿的,喻池想不出要给她带什么。
    趁没上课,喻池说了向舒过几天把假肢送来一事,祖荷也讶然,说:“估计我姐姐和他关系非常不一般吧。”
    祖荷用悄悄话的语气,凑近道:“在美国我姐姐明显在追他,不知道有没在一起过,我姐姐现在有其他男朋友。”
    上课铃响起,祖荷明显加快语速,说:“说明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没有因爱生恨之类,你看网上不是报道男的分手后泼硫酸毁容放火烧车之类的报复嘛。”
    “……你姐姐也不会看上带有复仇基因的人吧。”
    唐雯瑛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非班会课巡逻她步伐很快,眼看就要登上讲台。
    祖荷拼死也要把最后一句说完,语气老成而夸张:“很难说,男人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喻池把回答写在草稿本:“我也男的。”
    “你不一样。”
    祖荷最后用口型说,开始翻找卷子一边听讲解,一边取出一颗草莓橡皮,挑了一支0.3mm的中性蓝笔,在叶子处写上小字“he”。
    哪不一样?喻池很想追问答案,看着她挑眉展示“新”草莓橡皮,似乎又顿悟出来。
    他对异性的部分吸引力随着左腿永远消失,体格不健全,没法提供伟岸的安全感,偏离大众对男朋友的预期;而当一个男人失去男性魅力,他便沦为社会第二性,不然“娘娘腔”也不会是骂男人的话。
    喻池现在首要目标是高考,但自从截肢后,他已经把网上能搜索到的截肢者一生读完,婚恋美满程度和残疾等级挂钩,不同残疾等级还存在鄙视链。他甚至想象过以后如何向对方展示这样一副逆自然的、缺乏对称美的躯体……
    雯姐讲到两人共同的扣分题,喻池也像祖荷敛起浮思,握着红笔认真听讲。
    *
    几天后下午,喻池又“翘”了最后一节班会课回家试戴新假肢,祖荷没正当理由同行,而且她正值留学申请关键时期,回家马上扑到电脑前写写改改,竟然错过喻池的重要瞬间。
    返校的傍晚,喻池按上电梯,说:“没关系,你可以等校运会。”
    祖荷说:“期待你惊艳全场。”
    喻池想了想,说:“‘惊’肯定有,艳不艳难说。”
    祖荷握拳给他打气,说:“你要相信你的姿色——”
    喻池眼刀飞来,祖荷乐哈哈改口道:“不,我是说实力。”
    喻池锻炼时间定在早上,五点半天蒙蒙亮时抵达田径场。
    喻莉华之前喜欢晚间路跑,现在改为早上和他同步,帮助及时调整姿势,以防失衡受伤和过度疲劳,同时记录成绩。
    一双好的鞋子不会磨脚,假肢同理,向舒还教了他常用微调方法,让假肢可以更好适配他的身体。
    即便四肢健全,长跑时某些身体部位会因衣物剧烈摩擦而破皮流血,更别说承受100斤重量的假肢。
    喻池做好全面防护,喻莉华帮助纠正步态,从步行速度开始适应新“工具”;然后慢慢提速,出现悬空的摩擦感便暂停,调整或更换防护;如此循环,循序渐进,硅胶套和绷带袜损耗率一下子翻倍。
    跑完学校差不多敲起床铃,喻池回家冲凉换衣服,吃早餐再回校;后来天气的转凉,不怎么出汗后,他便在喻莉华车上换上日常那条假肢,然后打两人份早餐。
    托他的福,祖荷经常能吃到食堂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喻池戴假肢晨跑的消息不胫而走,报名校运会一事自然板上钉钉。
    不少人为了一睹“异象”,早起“路过”,偷偷观察,无不哑然。其他起不来床的向前者追问观感,前者通常失神片刻,找不到词汇形容,只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被逼得急一点,只能吐出两个字:神奇。
    确实神奇,谁能把“不良于行”和“破风而行”两个标签同时安在一个人身上?
    看过喻池跑步后,才顿悟前者是落后的世俗偏见,后者是科技发展和个体努力。
    唐雯瑛自然知晓,喻池的特殊对于她来讲,不单是身体状况,更是冲刺清北的好苗子:当初十一班的班主任还不太愿意让喻池转班,前几天还在可惜少了一个尖子生,暗暗抱怨傅才盛不通融,不让十一班直接搬到三楼。
    临近晚自习结束,唐雯瑛叫了言洲、傅毕凯和宾斌到办公室。
    以往“关心谈话”都是单人单份,唐雯瑛突然点了三人,周围同学不禁警觉:这要不是团体作案被逮住,那就是要抓壮丁干苦力了。
    言洲和另外两人从面面相觑到挤眉弄眼,下了三层楼梯,也没弄出个所以然。
    “不用紧张,”唐雯瑛从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又习惯性用手背推的眼镜,“叫你们来不是训话的。”
    但他们哪知道开场白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应该也知道,校运会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报名截止了,”唐雯瑛看了傅毕凯一眼说,“我们班喻池同学也准备参加5000米跑。”
    傅毕凯当然早就知道,但他训练时间安排在傍晚放学,可不会特意早起围观。再说,在他认知里,喻池再怎么能跑,也跑不过双腿健全的其他人。
    他蹙了蹙眉,两手背在身后换了下站姿,一言不发。
    “你们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非常不容易,”一说到喻池“本质”的特殊,唐雯瑛情难自已地鼻头发酸,这无形淡化了接下去那些话的命令意味,“所以我希望作为同学,还有班干部当然还有作为老师的我,都能给他尽可能多一点鼓励和帮助,你们懂吧?”
    “没问题。”言洲和宾斌异口同声,前者说“我早点爬起来陪他跑几圈”,后者说“我可以帮他踩腿放松”。
    唐雯瑛感情细腻,一下被少年的热情打动,欣慰而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傅毕凯。
    如果言洲和宾斌是陪跑的伙伴,那傅毕凯应该算追击喻池的猎人,唐雯瑛怎么会奢望猎人怜悯猎物?
    碍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应声。
    *
    从第四还是第五天晨跑开始,喻池断断续续在田径场碰见熟悉的面孔。
    先是宾斌,跟他打过招呼,勉勉强强跟他跑完最后两圈,然后一摆手,掐腰喘气说“不行了”——他每天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踩点冲刺教室和食堂,比祖荷还弱鸡。
    晨跑一天,次日两腿发酸,再也冲刺不了,走路像螃蟹,比喻池更像假肢选手。
    接着是言洲。他经常打篮球,高二时还能凑数当个守门员,体力较好,但不喜欢长跑这么枯燥的运动,打着哈欠开始,打着哈欠收摊,倒也来了好几天。
    不过时间点掐得刚刚好,一圈也不用跑,全都是走着来,言洲陪喻池放松散步,不尴不尬聊起一些常玩的游戏。
    最常见是甄能君。
    她向来比较刻苦,早上从食堂打好几人份的早餐,路过会跟喻池招招手,经常第一个抵达教室开灯。
    还有一些原来十一班的“老”同学,无一不来顺便给他喊加油。
    跑友间自带天然连接,这种加油的招呼方式很常见;喻池以前即便在外面路跑,也时不时能收获陌生人的鼓劲。
    一班新熟识的同学中,唯一没见过就剩祖荷了。
    她之前表现得那么好奇,却不来一探究竟,喻池明知她起不来,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但看到她真趴在桌上起不了,失落自然变成了关切。
    他趁着她课前醒神,说:“以前我住院,难得你每周早起过来。”
    祖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神情困顿,打到半路才想起掩嘴。可能脑瓜实在太乱,猛然想起以前傅毕凯笑话她打哈欠像河马,啊啊啊嘴巴老大,可以塞下一只大西瓜。她当然追着把他打成烂西瓜。
    祖荷躁意更盛了,搓搓双颊,慵懒道:“因为每周才见一次,当然积极啦。”
    喻池接过前桌递来的新一期《英语周报》,拿了两份,剩下往后传。
    “现在日久生厌了。”
    祖荷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用笔帽轻敲他桌面,还不满足,把笔帽当小人,噔噔噔一路“色情”地跳向他的胳膊,嘻嘻笑:“好怨男口吻哦……”
    喻池任其“蹂.躏”,改口道:“……昨天晚上几点睡?”
    可能两点或者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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