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拉你打耳洞你怕疼,现在终于打啦,这对耳钉终于可以给你了,收了十年了……”
    姥姥倒出来,一副纯银小鱼耳钉落在树皮般的手掌,仿佛也沉淀了岁月的重量,分外珍贵。
    喻池望向祖荷,目光掠动她的心弦,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欣然走近一步,轻声说:“好呀。”
    喻池说:“姥姥,帮我们戴上吧。”
    小姨回房帮他们取出酒精消毒,祖荷在姥姥身边半蹲低面,仿佛接受女王授冠。
    姥姥脸如核桃,指如枯枝,但掐耳钉却极为精准。
    那条普通却又不平凡的小鱼钉上她的耳垂,被她囚在心间。
    喻池也戴上了,学祖荷夸了姥姥。
    姥姥拿起她的酒精瓶要回房,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祖荷看喻池神色艰涩,估计也没听懂,该问小姨。
    小姨翻译道:“姥姥她说每天夹豆子一个钟,手眼估计比你们还灵活。”
    喻池懵然未散:“夹什么豆子?”
    姥姥果然回房拎出一个簸箕,架在天井旁的水桶上,又从墙根两个八宝粥罐子分别倒出红豆和绿豆,用筷子搅浑几下。她坐好小凳,搂着一只罐子,开始一颗颗将红豆夹回里头。
    小姨解释说:“一天要练两回呢,锻炼眼力和手脑协调。隔壁跟她一个岁数的大爷都瘫了,她还能去社头帮人收功德钱记账。”
    “难怪了,”祖荷说,“姥姥别说给我们戴耳钉,就是串一条珍珠链子恐怕也不会漏掉一颗。”
    姥姥第一轮夹完后,又将红豆倒回簸箕,说晾晒一下。
    小姨给他们收拾出两间房,到得傍晚,喻池问祖荷想不想在楼顶打地铺。
    他们在海边时曾有同样想法,可惜当晚下雨地板潮湿。喻池查过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天晴无雨。
    祖荷二话不说同意了。
    楼顶白天晒了稻谷,地上不少稻壳,需要打扫干净,以免风吹过迷了眼。
    打扫干净后,喻池从养花的角落拉出盘成圈的软水管,开水冲洗发暖的地板。
    水流汇聚在栏杆的踢脚线,冲掉没扫干净的稻谷屑,喻池将水管交她手中,用扫把刷洗踢脚线的灰屑。
    小姨上来收衣服,笑吟吟道:“楼顶好久没扫,你就应该多回来几趟。”
    喻池说:“知道了,回去传达给我爸爸。”
    祖荷说:“喻池喻池,我们家楼顶也好久没扫了。”
    小姨笑得一怀抱的干衣服都在簌簌发颤。
    喻池像扫地僧发现陌生香客,抬头掠她一眼,说:“档期满了。”
    “什么时候有空?”
    “明年暑假。”
    祖荷笑笑没再接话,忽然捏扁水管口,水流劲力增强,一分为二射向他右脚踝。
    他本来也半湿不干,起先以为她不小心,没特意避开,随意扫一眼,水柱竟然爬到了右边小腿肚,肇事者正笑嘻嘻盯着他。
    他放下扫把朝她走去,水花直接飙到身上,他一手无济于事地挡着,快手去捉水管。
    祖荷当然不给,互相拉扯,不断将水柱拍向对方,水仗打得不可开交,水管像发疯的蛇,不断扭曲摇摆,喷吐水花,笑声和衣衫一起潮湿。
    楼下天井传来姥姥的方言嚎吼,祖荷一抹脸上水珠,问他什么意思。
    喻池探身往楼下瞧,只见姥姥在抖她晒豆子的簸箕。
    “……把她的豆子浇湿了。”
    “……”祖荷吐吐舌头,跟他像恶作剧没被训斥的小孩,偷偷笑了。
    喻池往下喊:“姥姥,要不要再浇点水,明天就可以发芽种地里了?”
    祖荷以为自己玩心大,没想到喻池也当仁不让,咯咯笑得更欢。
    姥姥又嘟哝一句。喻池那两颗虎牙久违展露,扶着栏杆肩膀一颤一颤,笑声跟楼下小姨的遥相呼应。
    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
    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
    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
    “……”
    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月光朦胧,映出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出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
    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
    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
    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出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
    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出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
    “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
    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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