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姐,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不知道秘密有多小,反正她声音小到她几乎听不清,祖荷不得不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蒲妙海说:“菜市场刻石碑老头那杆枪确实不行。”
    祖荷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他都一把年纪了。”
    “那时候也没多老,还没退休吧,怎么就不行了呢,我看他挺顺眼的……”
    “好吧。”
    失去未来的人,便只能不断回忆过往。蒲妙海断断续续讲了许多祖荷小时候的事,祖荷都忘记了,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些调皮捣蛋事甚至让她怀疑是蒲妙海的错觉。
    当蒲妙海开始展望另一维度的“未来”,祖荷心里涌起荒唐的凉意。
    “荷姐,下辈子我们做姐妹好不?这样我就不会比你走太早了。”
    祖荷只能说:“那我要做姐姐,换我照顾你,从小陪你长大。”
    蒲妙海费劲地发笑,说:“照顾人还是我在行,还是我当姐姐。”
    祖荷面临离乳般的恐惧,虽然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许知廉无意透露家里催他大四回英国实习,一种失序的焦虑让她脾气奇差。许知廉默默承受一切,祖荷过后道歉,不久又发作,陷入恶性循环。祖荷甚至提出“分开一段时间”,让她自己冷静,许知廉即使没同意,也无法控制两人之间变得奇怪,两人的需求因为探病有了错位,像一对不再有sex的室友,联系牢固,却不复往日亲昵。
    毕业典礼那天,祖荷穿上学士袍接受拨穗,许知廉背着她的单反记录全程,准备带到医院和蒲妙海分享。
    蒲妙海的少女时期在动荡和贫穷中度过,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是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想,等她可以上老年大学,却没有像样的毕业典礼,这成为她永久的缺憾。
    无法亲身经历,就近距离看一看也好。祖荷是她最亲近的人,蒲妙海多少可以“与有荣焉”。
    祖荷被不知道谁学士帽砸到脑袋,笑出来,许知廉神情肃冷递过她的手机,一切欢笑都结束了。
    就像白天之后是黑夜,夏天之后是秋天,人类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蒲妙海终究没熬过炎夏。
    祖荷一身热汗跑进医院,身上还挂着黑袍,像一个牧师,哭泣变成她的祷告。
    祷告在整理蒲妙海的遗物时达到最大声。
    她的妙姨为她拾掇小家将近二十年,这却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她收拾东西。
    她的妙姨清楚她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和归属,地上掉一颗扣子都知道是哪件衣服的,而祖荷却不清楚蒲妙海到底有多少行李。
    很小的时候,她带同学回家捉迷藏,躲进蒲妙海的衣柜,把衣服全扒拉出来,好像也没几件衣服。出国前蒲妙海忍痛放弃一部分行李,只剩下两只箱子,想来不会太多。
    一顶黄色阔檐太阳帽,司裕旗出差意大利带回来的,蒲妙海很喜欢,出门丢袋垃圾也带着。
    祖荷一只手顶着,另一手拨动,茫然转了好一会,兀自笑了下。
    一只经典款lv包,祖逸风送的,蒲妙海去超市必备,有时购物袋塞满了,便将干包装的东西往里塞,简直菜篮子。
    祖荷从中摸出一长条购物单,距离她上一次亲自采购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单子上的墨水几近消淡。
    一双简约风格的平底皮鞋,她去年拉蒲妙海一起去私人工坊订做的,样式经典简约,穿着出奇舒服,但显然蒲妙海很久没能穿过了。
    ……
    最后,她翻出一本似曾相识的笔记本,经历一定年头,封面边沿发毛,页角卷起。她盘腿坐地板,在膝头摊开本子——果不其然是蒲妙海的菜谱。
    以前祖荷纳闷,炒个菜嘛,不就是洗净切好下锅,加点油盐,随便“弄弄熟”就可以了,哪还用得着菜谱。直到翻开才知道单是下料顺序和时机还有那么多门门道道,连火候也分好多个程度。
    蒲妙海字体幼稚而僵固,但那份认真态度跃然纸上。
    好些菜谱下面还注释了“小风姐喜欢”“荷姐喜欢”。祖荷越往后翻,情绪越莫名翻涌,为什么从来没有写她自己喜欢什么。直到翻到一道熟悉的春笋炒腊肉,不但简明扼要总结了挑笋技巧,连腊肉如何腌制晾晒也写得一清二楚,下方备注:
    荷姐很喜欢(2006.3.19)
    菜市场的春笋没有荷姐同学姥姥家自己种的好(2007.3.10)
    来美国买不到像家里一样的春笋了(2008.3.12)
    ……
    水珠落下,放大了字迹,晕开了墨水,祖荷赶忙擦拭,却将文字弄得更脏。
    她搂着单薄的笔记本,那多像蒲妙海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身躯。她好像什么也抱不住,一直弯下腰,额头点地,整个人栽到凌乱地板上,弓着身像未出生的胎儿。
    可是这一次,蒲妙海再也不会过来哄她,说地板凉,会头痛。
    *
    祖逸风飞过来帮忙处理蒲妙海后事。
    她不说看淡生死,经历过丈夫离世,蒲妙海的消息带来的更多是人命由天的无奈。她尽力宽慰祖荷,但收效颇微,加之事务烦神,对许知廉的态度平淡有礼,没有戴上丈母娘的检视眼镜问东问西。
    这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许知廉轻松同时也没有安全感,但凡祖荷在她面前力赞过他,祖逸风都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祖荷没和他提过结婚话题,但两人这般继续相处下去,也离这一天不远了,到时势必要得到双方父母的支持。
    现在显然不是谈论未来的时候。
    蒲妙海生病以来,许知廉部分担任了她曾经的角色,祖荷的日常秩序才不至于崩塌。
    现在祖逸风填补了母亲角色的空位,许知廉这位室友多少显得多余,加上家中催促暑假回公司报道,他陷入两难,而祖荷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毫无知觉。
    祖逸风事务繁忙,电话中常有激烈语气,没停留多就便回国,说顺便带祖荷回去散心,祖荷摇头说不。
    如今只剩祖荷一个人,许知廉更没有离开的念头。
    祖荷经常翻看蒲妙海的食谱本子,有时把它当菜单往中餐馆打电话叫外送。有过一次请他家阿姨帮忙做,她尝过之后,说挺好吃,可再也没让做第二次。
    晚上枕头角会悄悄湿了,许知廉便搂着她,安慰话车轱辘说多了,掏不出新词,茫然得只剩沉默。
    最后那天晚上,祖荷表现出热情,他便热烈回应,中途像往常拉开边桌抽屉找东西,两个抽屉翻完,没有找到。
    “我出去买。”许知廉飞快穿上衣裤,不敢回头看,怕又撞见一张无欲无求的脸。
    东西拿到手上,刷信用卡碰到问题。
    无效卡。
    这张他父亲给他的副卡。
    许知廉翻遍钱包,也凑不够一小盒的现金。他烦躁地放回去,说不要了。
    一出便利店,许知廉便把国际长途拨到他父亲的手机上。
    “你停了我的卡?”
    “小廉,你很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是的,他还说少了一个词,“敢”。父亲就是家中权威,许知廉很少敢用这种语气跟他爸爸说话。
    那边又说:“我给你买了三天后的机票,你看着办。拿我的钱去谈恋爱,就应该准备好有这一天。”
    许知廉咬牙:“我还在放暑假——”
    那头轻蔑一笑:“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
    许知廉又“敢”了一次,掐断权威的电话。
    他空手回到祖荷家,她已然睡着。窸窸窣窣的拥抱唤醒了她,祖荷只感觉肩颈泛凉,一颗水珠滑进衣领。
    她僵了僵,反手揽住他脸颊,他的臂膀却更紧实了。
    三天后,她开车送他到机场,又提了一次“要不就这样吧”,夏天之后她也不会在伊萨卡了。
    许知廉只说从英国回来会到纽约找她。那里有司裕旗,祖荷大概率会待久一点,读研,工作,他还有不止两年的可能性。
    租房合同8月末才到期,祖荷没立即搬离,而是继续放空的生活。
    她给喻池打了电话。
    13小时的时差曾经是阻碍,如今变成了契机。
    她日夜颠倒,中午醒来,等来外卖和上线的喻池,然后一起玩游戏。
    不过喻池有自己的工作,依旧只有周末出现,祖荷更多时候碰上“云朵我的沐浴球”,这家伙高三混得还不赖,该学习学习,该游戏游戏,有时竟然还找喻池答疑,申请到了加拿大的本科,跟她没有时差。
    祖荷在和陌生人的交流中寻到微妙的平静,他们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不会时不时明里暗里关心她恢复得如何。
    蒲妙海的存在远不止生活保姆这般简单,她像她的分.身,维持她赖以生存的日常秩序,准确捕捉到她的情绪。
    她让她看到维持一个家的不容易,对结婚成家保持距离。
    她就是传统意义中养育她的妈妈。
    祖荷试过找其他生活保姆,往往找的过程便很不顺利。她并不是需要一个保姆,她只想要她的妙姨。但凡事都有替补的东西,祖荷一直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保姆,但是找到了保姆型男朋友。
    这一任也是海拔最高的,达到喻池的理想身高一米九。祖荷起初还担心万一争吵干架打不过对方,相处下来男孩依然符合她对“乖顺体贴”的要求,恰恰和她这种“生活白痴”形成互补。
    祖荷想起高中毕业时舍友们的“爱心叮嘱”,以后交了金发帅哥,一定要告诉她们。现在这位倒真是金发,也刚好在高中毕业的暑假,过来亲友家度假,但她却丧失任何分享的欲.望。
    她有时很快乐,耐心纠正男孩“猪合”的发音,听到了她英文名alexis的缱绻唤法;有时莫名低沉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开心。
    好在不沾烟酒的十九岁男孩不会带着她堕落到哪里去。他白天拉她游泳划船骑行,她累得晚上倒头就睡,没空再胡思乱想,也生生晒黑了一个色号;晚上搂着她睡觉,胳膊被枕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还说没事,却又在她转身后抽着嘴角悄悄放松肌肉;知道她喜欢摄影,还自信地展示自己的身材,说不介意当她的专属「nudemodel」。
    祖荷当然没留下这种奇怪的照片,却意外地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假期,甚至有心思琢磨:怎么跟她亲近的几个男生都是运动狂人。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任在许知廉提前回校后便告吹了。
    男孩看得挺开,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后不在一个地方上学,难以维系激情,谢谢她陪他度过一个难忘的暑假——只是结束的时候难看了一点——他当着许知廉的面抱着她哭一场,边走边回头挥手,湿漉漉地送她飞吻。
    倒是许知廉气疯了,以为他们只是互相冷静,没想到她已经“无缝衔接”。他父亲反对他和祖荷,理由是母亲当家,女儿以后肯定也是大脾气,他们家不想给她们家当孙子,这虽令他厌恶,有一点父亲却没有说错:不要对女人有什么道德期待,特别是有魅力又富有的女人。
    祖荷冷笑道:“分开前我们多久没做了?分开后我们多少天联系一次?我都在短信里面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找了其他人,你偏不信。”
    许知廉愣了一下,自己也想不起,不然不会连东西什么时候用完都不清楚,仍然抗辩:“你谈恋爱就是为了找一个保姆加性工具?”
    祖荷说:“这不是普天下大部分男人的真实想法?”
    许知廉悲从中来:“连我也是?”
    过去一年虽然经常吵架,但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攻击或贬低对方。
    “不是,”祖荷咬了咬嘴唇,清醒地说,“你是……男朋友。”
    许知廉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女人,宽容再次退让到底线,像个男朋友一样抱住她。
    他一语成谶,真的又成为她的第五任,但很可惜,这次没持续多久。
    ……
    祖荷两条胳膊别着被子,茫然望着天花板。
    许知廉不知想开了,还是自我安慰,喃喃:“其实你找一个陪你也好,省得一个人呆着我还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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