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父亲最希望看到的,还是东宫的太子太师等人面露欣慰,与我说如今太子长进,定能不负我所望。”
    “这些日子三兄每日前来晨昏定省,服侍您用药,挺长进的了。”
    李治叹息,说道:“这怎能说是长进呢?当日你阿翁病重之时,父亲也是这般晨昏定省,服侍他用药,这本就是为人子女该进的本分。”
    顿了顿,帝王好似想起了什么,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心无常,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李宸觉得父亲话里有话,正想要细问,母亲已经从清宁宫过来陪父亲,只好作罢。只是当晚,父亲便因为头痛难忍,传了御医过去用药,可用药也不见效果。
    李宸坐在母亲对面,心里头一边思绪万千想着父亲,一边还得分神煮茶。
    母亲说今日想喝她分的茶,难得母亲有如此雅兴,她就拿出了茶具替母亲分茶。可分着分着,就听到了母亲对李敬业的打算,李宸觉得自己或许是惹得母亲不高兴了,因此母亲心中一个不痛快,便真的生出要将李敬业派去打仗的念头来。
    想着想着,壶中的热水溅了出来,李宸手一缩,倒抽了一口气。
    武则天见状,看向她,语气十分微妙:“怎么,又不舍得了?”
    李宸看着手背上的一个红点,抿了抿唇,跟母亲撒娇,“从前永昌只要有一点点受伤,阿娘都会十分紧张,可如今永昌的手背都烫红了,阿娘一点反应都没有,您是不疼永昌了吗?”说着,她还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武则天看着那雪白手背上的一点红,招来了女官,让拿烫伤药来。烫伤药来了,皇后也不假他手,她垂下双眼,一只手沾了浅绿色药膏在李宸的手背上轻柔地涂抹着。
    “母亲记得永昌幼时,生怕母亲在后宫被欺负,还变着法子往你父亲宠爱的夫人妃子心里添堵,可眼下长大了,心也变大了。”
    武则天的一番话不轻不重,李宸却听出了斥责,她抬眼,看向母亲,眼里几分委屈几分难过。
    “阿娘。”她忍不住喊了武则天一声。
    武则天看向她。
    她的声音也十分难过,“永昌不是故意的。”
    是真的不是故意,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当个闲散安乐的公主。就像如果母亲愿意退于后宫,安分地当着她的皇后、皇太后,她也愿意尽孝道,永远孝敬母亲。可母亲不会,母亲将要走的路离经叛道,她站在权力之巅,子女只沦为她的棋子。
    可是人只要是选择了,便不该再后悔,也不该再与旁人说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李宸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
    武则天看着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母亲并未责怪你。”
    李宸垂下双眼,咕哝着说道:“可我宁愿母亲责怪我。”
    武则天有些莞尔,轻叹了一口气,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真的是都长大了。如今最小的女儿,心中也开始有了弯弯绕绕。但武则天性格向来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底下儿女有弯弯绕绕不要紧,只要别将天捅个漏子她就都有办法解决。
    更何况如今的李宸为李敬业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又有什么了不起。
    武则天叫李宸来煮茶,母女俩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体己话,最后武则天说宋璟已经送了折子回来,他在洛阳的事情将要告一段落,几日之后即可启程回长安。
    李宸笑叹:“原来他去洛阳已经这么久了。”
    几个月来,两人书信往来,要说半点思念也没有也不是,李宸心里还是隐隐地思念着自己的驸马的。每次收到宋璟的家书,她心里都会有几分期待,因为那个家伙写的家书可比他平常表现得有情调多了。半个月前李宸才收到了宋璟的家书,家书里有压着一朵蓝色的小干花,他说那是在洛水边上的长出来的花,满目苍夷中只有这一朵花在水边盛开着,显得生命真是既脆弱又顽强。然后宋璟在书信的后面写着一句话——
    名花倾国,当与佳人配。
    李宸对着他的书信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驸马人前人后反差未免太大。
    李宸的话听在武则天的耳里,却有了另一个意思,宋璟前去洛阳,她在长安有李敬业,自然是快活不知时日过。武则天想起从洛阳送来的折子,折子中先是对御史台侍御史宋璟所做之事陈述了一遍,然后借由朝廷派宋璟前去洛阳一事,对天子李治和当今的皇后殿下歌功颂德了一番。
    说起来,帝王李治一直对宋璟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武则天却一直都十分看好宋璟。
    她原本打算若是宋璟此行东都有所成就,等他回长安后便找个机会将他安□□六部的。只是如今东都之行,武则天也看清楚了,女儿选的这个驸马不见得愿意去揣摩迎合别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可不,如今他去了一趟洛阳,做的事情确实都是为百姓着想的好事,该被拉下马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受到了处罚,只是,也得罪了一大票人。武则天点了点被他拉下马的官员,感觉洛阳的权贵都已经被他得罪得差不多了。
    如今六部各有各的势力,若是将宋璟安□□六部……武则天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宋璟如今还是倔了些,他科举进士第一,又是驸马,底气又比旁人足,但凡他占理的事情就不见他低头过,这样的主进了六部大概只有搅局的份。
    武则天想起他当凤阁舍人那会儿动辄就上疏劝谏,便觉得要烦死人。
    女儿选的这个驸马,并非是搞政治斗争的料,他天生是治国贤臣的苗子,可以给人树立榜样楷模,比较适合用来当君子标本。
    这样的人,目前最适合他的便是御史台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弹劾起别人来也特别理直气壮。
    武则天瞅了眼前的李宸一眼,忽然觉得有些闹心,为什么这个女儿就是想不通,非要绑着李敬业不可?
    而且无独有偶,武则天还想起李敬业是要和程务挺结成姻亲的,其中若不是李宸从在推波助澜,李敬业的胞妹可不见得有那样的福气嫁入程家。
    这个小女儿倒是好,为了个李敬业什么招数都使了出来,替他的胞妹安排婚事,他自个儿摇身一变,就成了程务挺嫡子的大舅子,日后程务挺对他还能少了提携?武则天想着,便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那些事情都是小事,导致武则天心中有气的,是女儿竟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母亲贴心了。
    被女儿忤逆,感觉总是不怎么好。武则天觉得十分有必要让小女儿明白,她想要鱼和熊掌都兼得,可以,但谁说鱼和熊掌兼得的结果便会是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饭桌上?
    她不是说宁愿李敬业出去打仗也不想他留在长安娶妻吗?
    既然是这样,她便如李宸所愿。
    ☆、第131章 :翻手为云(四)
    在李敬业出征前,李宸想去一趟灵隐寺,说是要去给父亲祈福。她特别跟母亲说,希望李将军能护送她去灵隐寺。
    其实自从李宸出宫设府之后,要去哪儿自有她公主府的侍卫,又怎会特别需要李敬业的护送了。但她说了,佛门清净地,她不想兴师动众,只要带着身边两个侍卫和李敬业前去就足够。
    小女儿虽然有时候任性妄为,可对父母向来十分孝顺,她再怎样,也不会拿父亲来扯谎。而且,李敬业即将出征,古来征战几人回,让他再护送一次女儿又何妨?
    而且女儿用这事情来请示她,不过也是在示弱,若是母亲说半个不字,她便听从母亲的意思。
    李宸的这个姿态摆得让武则天十分受用,她在一些小事情上特别乐于满足李宸的要求,于是挥了挥手,准了。
    灵隐寺这些年已经换了个方丈,如今的方丈长得十分俊俏,是前方丈的师弟,法号悟云大师。自从三年前灵隐寺的老方丈圆寂后,悟云就当上了灵隐寺的方丈。
    听说自从悟云大师当上了灵隐寺的方丈之后,灵隐寺的女香客也变多了。永昌公主出宫后,十天半个月的,也会私服到灵隐寺去上香祈福。既然是私服前去,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自然也没什么人晓得。
    大概是出家人都喜欢下棋,总之悟云大师的棋艺已经是不能用不差来形容了,公主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在大师的院子里待上许久,当然是在切磋棋艺。
    公主葱白素手拿着一粒白子,笑叹着说道:“无敌也是一种寂寞啊。”
    悟云大师:“……”
    悟云大师远远看着,不带一点人间烟火,就像是佛祖跟前的白莲那么出尘不染。但和尚出家不出世,跟公主说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譬如说临川公主在幽州生了重病,怕且如今消息已经传回了朝廷;又说里朝廷讨伐吐蕃,李敬玄败绩,刘审礼牺牲,所谓赏罚分明,打了胜仗有赏,打了败仗自然有罚,朝廷打算将李敬玄贬至地方当刺史;又又说驸马虽然在洛阳得罪了一大片的权贵,可皇后殿下依然对驸马赞赏有加,和尚是怎么晓得的?皇后殿下信奉佛祖,自从圣人病重后,也时常吃斋念佛,和尚是从佛祖那里听来的呗。
    李宸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问道:“巴州那边的情况如何?”
    悟云:“公主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二郎及妻儿向来养尊处优惯了,一下子贫苦多有不习惯,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便好了。二郎病好之后,倒也看开了许多,想来他本就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只是从前身在长安,又因与母亲有间隙导致惶惶不可终日,失了分寸。如今他在巴州,虽然日子清苦,但修身养性,也有时间亲自教导几个小郎君。”
    李宸:“或许他也是看到如今圣人的情况,太子不堪重任,他便想破釜沉舟,便对周遭一切都无所谓,修身养性,说不定哪一天,还能重回长安呢。”
    悟云看向李宸。
    李宸迎着他的视线,“大师,天家无情,即便我二兄想破釜沉舟,也得看母亲愿不愿意。”
    悟云闻言,叹息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放在李宸的白子那一片,乍一看无疑是前去送死,可再一看,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说:“如今圣人病重,若圣人有任何不测,首先遭殃的,便该是二郎。公主若有心要保他,便该早日想好对策。”
    李宸淡淡地“唔”了一声,然后手抬起,便指向了正在院子外头站得笔直的李敬业,“大师你瞧此人如何?”
    大师虽身在红尘外,可对这些红尘男女的种种是最了解不过了,时常便有痴男怨女到灵隐寺中各种求,大师看多了眼睛便更能识清何为求不得。
    大师双手合十,跟李宸说道:“李将军若是用得好,便是国之利器,若是用得不好,便是祸害千年。是国之利器还是国之祸害,全看公主。”
    李宸:“大师常与我说世无常,人心无常。此人是我从小便十分看好的,是如今勋贵当中,少有足以顶门立户的年轻人。大师看破红尘,不如与李将军指点迷津。”
    自从李弘猝死之后,李宸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聚集一些力量。朝廷中军队的那种力量不行,那些人权力至上,并且从来都是依附最强者,李宸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民间的力量。可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为她所用并且不会惹人怀疑。
    就在她烦恼着的时候,无意中听见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风流韵事,心中便有了眉目。
    悟云是舒晔的旧识,有人志在朝堂,也有人志在江湖,而悟云是个奇葩,他喜欢夹在朝堂和江湖中间,如同他选择出家但又入世一般。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宸相信舒晔,自然也相信舒晔推荐的悟云。
    初始之时,也并非是不怀疑对方是否有能耐。
    后来深入接触,才发现此人早些年挂着得道高僧的皮到处游历,结识了一堆的人,三教九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流氓乞丐,什么人他都认识,小道消息那是灵通得不能再灵通。
    这样的奇人,李宸有时候也弄不明白他效忠于她到底是图什么,试探了两句,结果大师直接挑明了,说道:“舒晔舒芷尚未成为孤儿之时,我曾被他们的父母收养,后来他们父母不幸被强盗杀害,他们兄妹失踪,我便流落江湖,被一名和尚所救。再度重逢,他们兄妹无论需要什么,我自当尽力满足他们。”
    大师人在红尘外,可红尘中也有他所牵绊的人和事。
    大师又说:“都说天家无情,可我瞧公主又何必执迷不悟,对曾经的温情念念不忘,将自己置于进退维谷当中。”
    李宸忍不住笑了起来,许多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
    人之所以明知前路布满荆棘,还跋山涉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即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就是因为曾经享有过的爱和温情足以支撑自己度过那样艰难的路程吗?
    李宸叹息一声,正打算跟大师说她要将李将军扔给他,让他好好指点一下李将军的迷津时,忽然一个小沙弥来通报,说是驸马来了。
    李宸愣住,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驸马?”
    小沙弥点头,说道:“正是驸马。”
    李宸:“……”
    悟云大师扬了扬眉,指了指门外那个站如松的李将军,问公主:“公主您看是否需要……”
    李宸的神色忽然之间流露出那么一点不自在起来,她本来早就想好了宋璟可能会在最近回到长安,但她可没算到宋璟今天便到了长安,更没算到宋璟回了长安不好好地会公主府,反而跑到了灵隐寺。
    悟云大师有些奇怪地看向公主,公主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十分沉得住气,这些年来暗中为父兄谋划,她的忍功和装聋作哑的本事可不是靠吹嘘的。
    什么时候会这么坐立不安的模样?
    悟云大师看了看李宸,又看了看门外的李敬业,随即了然。
    佛祖前的白莲花面无表情地想:哦,原来公主也会心虚。
    也是,辜负了这么个大好青年,又让另一个大好青年带了一顶伪绿帽,能不心虚吗?
    就在公主心虚的那会儿功夫,驸马宋璟已经在门外跟李将军王见王了。
    当然,这种时候他们是不可能会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宋璟觉得自己是来接公主回家的,终于其他闲杂人等,他没兴趣理会。而李敬业认为自己是护送公主来灵隐寺的,其他闲杂人等,也无须理会。
    宋璟跟李敬业微微颔首之后,便进了院子,他进了院子,先是双手合十跟悟云行了个礼,文质彬彬地说道:“许久不见,大师风采依旧。”
    悟云连忙起身还礼,“驸马客气,上一次驸马到灵隐寺上香,乃是科举前,如今再来,竟已是御史台侍御史,可见佛祖有灵,驸马待会儿可千万别忘了还愿。”
    宋璟:“……”大师即便是客套也惦念着香火钱,可见灵隐寺也是比较穷。
    宋璟温笑着应了声一定不会忘记,随即便看向坐在一旁的李宸,说道:“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这个字让李宸觉得有些陌生,向来都是回宫回府,极少说是回家。
    她站了起来,看向宋璟:“可你不是要还愿么?”
    宋璟:“你与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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