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帝换人做了,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崔太后待祁湮其实也是有那么些微母子之情的,她毕竟无儿无女,祁湮唤了她这许多年的母后,她口中再骂着祁陨白眼狼,再说着恨不得当初掐死他,而今却也不曾真的盼着他死。
    瞧着眼前重伤的祁湮,崔太后手颤着,想要碰一碰他,最终却还是在一旁暗卫防备的目光中,收回了手。
    “回太后,陛下中了箭,箭上有毒,臣无能,不知此毒和解。”太医紧拧眉头,叩首告罪道。
    毒?
    崔太后满目惊色,厉声质问祁湮身旁暗卫。
    “你们是怎么护驾的?皇帝怎么会中了毒箭?程劲!究竟怎么回事?”她视线落在龙榻前跪着的程劲身上。
    程劲正是此前被祁陨派去西北彻查祁陨之事的亲信,自祁湮做太子时便已是他身边亲信护卫。
    “是属下护驾不利!九殿下潜入皇宫带走了宋首辅,陛下在宫门之上,亲自下令就地处决,可,卫世子突然出现,连射三箭,属下等人一时不察,护驾不利,卫世子的第三箭正中陛下后心。”
    “你说什么?祁陨?卫韫玉?他们还活着?”崔太后扶着身边侄女的手腕,连连后退。
    程劲跪地应声,道:“是。”
    崔太后眼前一黑,强撑着立着殿内,浑身发冷。
    当年先帝仅余下祁湮和祁陨两个儿子时,崔太后便忧心先帝最终会选了幼子即位。
    祁陨和那个让她恨到骨子里的女人,长得太像了,先帝那般念着那女人,无论是因祁陨那张脸,还是他的战功秉性,崔太后都觉得,先帝只怕是更爱幼子尤胜长子的。
    可崔太后心知自己当着祁陨的面杖杀了他母妃,又多年苛待于他。
    若是祁陨即位,自己这个嫡母,怕是未必做的了太后。
    可祁湮就不一样了,再怎么说,自己是他的母后,再者说,祁湮生母之死,归根结底也怨不得自己,况且先帝恐怕到死也是不敢告诉祁湮他生母的真正死因的。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崔太后以为的祁湮顾忌为帝清名,其实很是可笑。
    祁湮连卫韫玉都下得了手,如何顾忌她一个名义上的母后。
    待他真正大权在握,第一个要屠尽的便是崔氏子弟。原本的他,在登基十余年后乾纲独断之时,也确实是这般做的。崔太后是没死,可她却活的生不如死。她的亲族,崔氏男丁个个枭首崔氏女子悉数为奴,唯独崔皇后,自缢宫中,未落得受人折辱的下场。短短半月,崔太后也抑郁而终。
    可笑的是,眼下的崔太后并不知晓若是祁湮安稳在帝位上活着后,自己的下场。
    竟罕见的真心为重伤垂危的祁湮担忧。
    她一声声焦灼的喊着祁湮的名字,有那么一瞬,真像是个母亲。
    床榻上的祁湮眼眸紧闭神情痛苦,他这一生,无论是话本里的帝王,还是今世被一箭穿心的他,都对不住了太多人。
    崔太后焦灼的唤声,并未落在他意识里,昏迷的他,魂魄似乎被抽离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话本里,原本的世界。
    他看着卫韫玉唇畔染血死在他怀中,他看着千里之外葬身冰雪荒原的祁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不错的进行。
    可他,却并未像预想的那般畅快。
    他迎娶新后,他看着崔氏女身上的皇后冠服,恍惚间,总是想起多年前明月高楼之上,他和那个姑娘许诺,来日共享山河。
    自她离世后,他不曾再对任何人提过她的名字。
    久而久之,世人好像也忘了他的结发妻子,本该姓卫。
    位居中宫的崔氏女貌美又温婉贤良,崔太后在为娘家谋利之时,确实也为祁湮这个便宜儿子打算过。她为他选了个适合位居中宫的人选,这个人选其实远比他年少时想要求娶的姑娘合适的多。
    深闺女子温婉从顺,无论他如何行事,皆会顺从,比之性情刚烈眼中不容沙砾的她,不知要好上多少。
    祁湮从前便不满她不肯顺从,也曾一次次想过,如果她肯顺从,肯委屈,肯甘心为妾,肯俯首只一心为他,再不管什么对错与否,什么大义仁善,那么她也能好好活在她身边。
    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次次的说服自己,她的死,怨不得他。
    可是,真的怨不得他吗?
    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那杯毒酒,他怎么会不悔?
    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和她之间遍布错误与谎言。
    卫韫玉以为的青梅竹马,从一开始便是算计。
    那年选伴读,他选了卫韫玉,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伴读,而是因为他知晓卫国公府衰微,选她为伴读,日后施恩求报,更为容易。
    后来卫韫玉因女身之祸,求到他跟前,他施恩相护,其一是她本就是他麾下的一柄利刃,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折在那草包公主手上;其二则是,即为女身,更好利用,日后若有二心,但这女身的把柄,便能轻易捏死她。
    况且,既是女子,总免不了溺于情爱,以情诱之,比以利诱之,得来的刀更为忠心。
    所谓年少情深,却不过是一场算计。
    祁湮以为,自己也一直将她视为棋子。
    在他眼中,既是棋子,便该一心为主。
    可卫韫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思想有情意,从不是任凭他摆布的棋子。
    他施恩于她,她还他情深,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旁人没有感情,这感情未必是情爱,也可以是族人亲情,少时友情……
    偏偏祁湮,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卫韫玉眼中卫氏族人家族利益重于自己,更无法忍受卫韫玉给祁陨的温柔善意。
    她只该一心为他,凭什么眼里还看得见旁人?
    祁湮的这般执念,自何时而生他早已记不得了。
    或许是那日卫韫玉在他膝头落泪,或许是那一日明月高楼誓言允诺……
    这场戏,这场骗局,不知是何时何地,惹得戏中人明知是戏,却陷入其中。
    只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戏演的真切,是当真入了心,既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
    故事里原本的祁湮,在祁陨死后,皇位坐的异常稳当,十余年朝政稳妥,直至拔出门阀势力,他未遇一险是命定的君王。崔氏一门湮灭后,金陵的陈阙举旗反了,可陈阙师出无名,纵使打着为昔日旧主先帝九皇子复仇的名号,到底还是谋逆,况且祁陨已死,陈阙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祁湮御驾亲征,用了五年破了长江天险,尽收天下兵权。
    陈阙死于阵前,祁湮马蹄之下。
    那日金戈铁马,祁湮冷眼看着铁蹄之下的陈阙,猛然惊觉,这世间与卫韫玉与祁陨,与他们三人之间旧事相关的所有人,至此,都死了。
    崔氏满门死了,陈阙死了……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人提及祁陨和卫韫玉的名字了。
    而祁湮,旧爱埋骨亲人尽死坐拥江山。
    班师回朝那日,宫中大宴相庆,觥筹交错间,祁湮恍忽瞧见许多年前,宫中上一次大办宴席,那是他大婚之日,立在他身边的,是自幼年便相伴左右的卫韫玉。
    可惜,她死在那一日满宫繁华,死在他手上。
    祁湮苦笑饮尽杯中酒,抬眼时见宴下一女子,红衣明艳,笑眼弯弯。
    醉眼朦胧中,他喃喃了句——“卫韫玉”。
    记不清是卫韫玉死去的第几年,他将卫府庶女纳进了宫中,他知晓那女子的心机,因着那张脸,他纵容了她的心机,如她所愿,将其纳进宫中,也因着这张脸,他待她颇有几分特别。
    后来呢?他借着这张脸回忆往昔,对眼前人也不吝啬。
    宫中阴暗算计不知多少,那卫府庶女心机不浅,一步步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
    祁湮偶尔醉酒,会瞧着眼前人眉眼出神,也曾在心中想,若是卫韫玉当年肯为妾入东宫,这段路,会不会她也要走过。
    一步一步,舍去少女时所有懵懂,在宫中熬成心机无数的女子,至死都被困在宫城这四四方方的天际下。
    自崔氏自缢而死后,祁湮的后位空了许多年,直到选定继承人时,他立了继后。
    卫府庶女,成了他临死前的皇后。
    可他,到死,都不知晓这位继后的名字。
    史书工笔,祁湮是国朝中兴之主,他扫除门阀积弊平定东南叛乱,提拔寒门学子,选了大批庶族武将,史官待这位君王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他这一生,好似从无遗憾,又好似满是遗憾。
    垂死之际,伴在身边的是继任君主的母后,卫氏女。
    他问她,记得许多年前的卫韫玉吗?
    她答——“记得,姐姐啊,是个生不逢时的可怜人。”
    是啊,生不逢时。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当年的他,让她生不逢时。
    垂死之际,一生偏执的祁湮,竟落了滴泪。他眸光混沌,瞧着那泪珠,心中想着,不知人死之后,是烟消云散还是去往碧落黄泉。
    如果不曾烟消云散,不知漫天神佛,可否允他,看故人一眼。
    祁湮昔年从不敬畏神佛,先帝临终之时,他于先帝病榻前立誓,说此生断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举,绝不会伤幼弟性命,若有违誓,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彼时不畏神佛,立誓毫无顾忌。
    未曾想,这一生,到底是应了当日誓言。
    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第45章
    “太医,陛下他,还能有救吗?”崔太后稍稍平稳心绪,忐忑问身旁太医。
    太医头垂的极低,微微摇头,请罪道:“这一箭伤了陛下心脉,且有剧毒,莫说眼下并无解药,纵使有解药,心脉遭受如此重创,也是无法保命的,老臣无能,至多为陛下吊着两日的性命,太后您还是早早准备吧。”
    这太医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太后,要为皇帝驾崩准备后事了。
    他此言一出,太后脸上血色全褪,只剩煞白。
    突然,那床榻昏死过去的人,有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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