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从他眼里看出了点别的东西,沉吟半晌,到底没有再拒绝,像是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事,家仆当即就要伸手替他戴上锁链,却被差役笑着制止:“只是点琐屑外物,原本也不该让谢郎君戴上,出了城到无人处摘下就好了。”
    于是一行六人,就这样继续向着漠北而去了。
    路上,谢琢央阿钩给他弄了一些竹片来,削了一柄竹管嵌入破铁片做刀笔,这笔粗糙无比,握着容易割伤手,竹片也没有打磨干净,谢琢一生何曾用过这样劣质的纸笔,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抱怨一个字,只是握着竹片边走边记录着什么,刻满了一片竹简后就用铁片将这层刻字磨去,再重新开始刻写。
    阿钩不认得多少字,谢琢写字又用的是世家惯用的雅文,他看过几次也不认得,又不敢多嘴去问,就只在谢琢要磨去字迹时默默帮他磨平竹简。
    几名差役都很愿意在职责范围内纵容谢琢,见他一天到晚写字,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只要谢琢能够按时走到地方,他们也不想去搓磨这位谢三郎君。
    写字他们不管,后来谢琢与路上遇到的农人、借住的贫民搭话,他们就更不会管了,只是聊聊天而已,又能怎么样呢?
    竹片被磨去了一层又一层,薄到没办法刻字的时候就会扔掉换新的,阿钩打磨竹片的技艺已经越来越成熟,磨好的竹片平滑无比,一点倒刺竹茬都没有,但谢琢手上还是多了许多伤口,这些大部分都是被那一杆刀笔割出来的。
    不过他后来也不必再吃这杆刀笔的苦了,某天在路上,阿钩眼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支破旧的竹笔,说是破旧,其实也还能用,看质地纹路,大概是某位世家公子乘车随意扔在此地的,谢琢得了这支笔却如获至宝。
    “啊呀,竟然还是余大家徒弟制的宛笔,看来去漠北的路上遍地是宝俯拾皆是啊。”谢琢用衣袖爱惜地蹭掉竹笔上的污迹,笑眯眯地感叹。
    一旁的阿钩却听呆了。
    余大家,这个名字他知道的,这是一位制笔的名家,世家公子们大多以能用上他的笔为傲,谢家地位非凡,余大家每年都会亲自上门送笔,谢三郎君以前在谢家的时候,余大家还会定期来为他定做不同样式的竹笔,余大家的竹笔对他而言,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阿钩看着谢琢捏着这支旧笔笑吟吟洒脱调侃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就心头一阵酸楚,他侧过脸,吸了吸鼻子,面色没有异常地转过来:“郎君午间想吃什么?我看边上有青蒿,做一点青蒿卷怎么样?”
    流放的路上大多只能以干粮糙饼裹腹,佐以冷水下肚,剌嗓子不说,还伤脾胃,阿钩厨艺平平,但也绞尽脑汁在琢磨怎么给自家郎君改善伙食,差役们自然也是能凑一碗的,于是也乐得行个方便。
    谢琢得了新笔,兀自兴高彩烈着,闻言笑起来:“有青蒿卷吃?今日可称得上是如意佳节啦。”
    阿钩跟着笑起来,温柔地附和自家郎君:“是啊,是个好日子。”
    第143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八)
    谢琢一行人从三月出发, 走到九月底才到达漠北,漠北本就冬长夏短,九月已经是初冬天气, 他们到达的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霜,衰折的黄草蔫嗒嗒地贴着地面,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着。
    越往北走越是寒冷, 几名官差都套上了准备好的冬衣, 阿钩有样学样,也想方设法给自己和三郎君弄来了御寒的衣物,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狐裘紫貂的大氅, 不过是过路借居时向农人买来的破旧冬衣, 请擅织补的农妇密密添了针脚罢了。
    依照律令,他们赶路的时间紧凑,根本找不到空闲请人做新衣,便是差役愿意宽容,也没有这样恰好的新棉新布容留给他们,于是阿钩只能抱着这件东拼西凑出来的冬衣洗了两次,生怕里头有虱子虫卵——他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 自然知道这些翻来覆去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冬衣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谢三郎君当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越往北走, 他的神情九越严肃, 独自一人沉默思索的时间也越长,逐渐到了一天里和阿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地步,但却将大量时间花在与农人交谈上。
    阿钩旁听过两次,与其说是“对话”, 更像是三郎君单方面的倾听。
    农人睁着浑浊的眼睛, 一点一点回忆六年战役里发生的事情, 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将亲人零碎的骸骨从北蛮人遗留下的火堆里捡拾出来,埋在树下的;又是如何睁着眼睛看他们将邻家年幼的孩童拖拽出来,倒挂在木架上割喉放血,如同宰羊一样将之屠戮。
    “……北蛮管那些不到车轮高的小孩叫‘骨肉酥’,因为他们只需要极少的柴火就能烤制得骨肉酥脆,他们不喜欢吃男人,烹制起来太过麻烦,不过他们会割掉胸腹处最柔软的肉带走,肉质老柴酸涩的老人则统统杀掉……”
    “有时候他们还会选择畜养人畜,一时掳获颇多又吃不净的时候,就选些孩童、女性随军带走,路上叫他们自己觅食养活自己,军粮不够了便拖来杀掉,正如畜养牛羊一般……”
    农人低沉沙哑的咳嗽声在破旧茅屋里吭吭回响,阿钩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他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在颤栗,这种极致的、超脱了想象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手里捏着草把子打草篮的老人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阿钩的畏惧,他依旧在平淡地讲着这些事情。
    “第一回 来的时候,他们只是要钱,搜刮尽了就走了,可以后头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北蛮的人马来个不停,家里头啥东西都没了,后来连棚顶子都教他们掀了,三妞也是这样从上头摔下来摔坏的。”
    皮肤褶皱苍老的人从表情到眼神都无比麻木,他说着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语气却如同一潭死水,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悲惨故事,声音语调简直平淡得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不好的说书人,只能用故事里浓郁的血腥和饱和的泪水赚取听客的赏银,而这样惨烈哀恸的故事,也足以令每一个试图前来获得茶余饭后消遣的人心生戚戚掩面而走。
    阿钩听了一半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悄然离开了这个角落,等他要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一回头,不知为何就怔了一下。
    屋里只有一点柴堆燃烧发出的橘色火焰,被高温烫灼得发出通通红亮的木柴交错着,鬓发雪白凌乱的老人低着头颅,用十根布满疮口的手指编织草篮,眼帘麻木地垂落,视线像是投在篮子上,又像是投进了火里,死气沉沉地隐没在昏暗的屋子一角;他对面的年轻郎君同样垂眸端坐,穿着类似的粗布麻服,长发挽起,神情肃穆,手中竹片刀笔微垂,袖口破裂处有棉絮袒露,但这样的落魄并没有消减他身上过人的气度。
    年轻与垂老,静默与麻木,温文秀雅与粗拙鄙陋。
    火焰橘色的光为他们投下了过于醒目的明暗,坐在粗陋破屋里的谢三郎君竟然丝毫不显得格格不入,这让阿钩有种……有种说不出的胆战心惊。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后悔。
    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渗着血的枷锁,牵系着无数的冤魂,要把云顿之上的风流仙人拖拽下凡尘,滚在污泥里,去直面最为惨淡可怖的人世之恶。
    而他……而他当初下跪哀求的举动,就是在仙人身体上拴上锁链的第一步。
    薄薄的竹片再次断裂时,他们到达了漠北边城定州,官差向定州分管流放刑犯的官吏报备之后,再向谢琢辞别,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小吏长得人高马大,自带一股军中行伍的气质,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粗糙,打量了谢琢几下,似乎对这样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好感,但也没多说什么,冷冷淡淡道:“你来的巧,冬季要到了,垦荒备田的事都结束了,倒是修城墙的活儿还有一些,就跟着你的老前辈们去修城墙吧。”
    阿钩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修城墙?!这可是一个要人命的苦差事!几十上百斤的大石沙土都要人扛,稍有迟缓便会得来监工斥骂鞭打,三郎君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上了城墙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这位差爷……”阿钩上前一步,那名小吏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拿眼一觑阿钩,眼神里有种恶狠狠的锐利,这种坦白的凶狠一下子把阿钩吓住了,后头的话都没来得及讲。
    谢琢抬手将阿钩拨到身后,对那名小吏点点头:“实不相瞒,我自幼读书,未曾做过卖力气的活,修城墙的活儿我怕是做不好,恐怕还会拖累他人进度,唯一的长处就是认点儿字,做些案头工作也还便宜,能否通融一下,替我安排点合宜的工作?”
    小吏闻言,嘴角扯了扯,大概也没少听见犯官们五花八门的求情话,对这样的说辞自带免疫力了,正要讽刺几句,谢琢不紧不慢继续道:“漠北府衙人员一向吃紧,军营中能写会算的人更是数不出一两个,前几年战乱,流放到此地的人都已死得七七八八,去年和今年流放到漠北的人大半死在了路上,敢问一句——京城今年送来的军粮军饷可核算分派完毕了?”
    这话一出,小吏脸上的嘲讽就变成了惊疑不定。
    他不知道什么军粮军饷的事情,只觉得面前这人好像和其他请求去做轻省活儿的犯官都不太一样。
    谢琢敢这么笃定地自请流放漠北,就是因为对这里有了大致的了解,不至于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他流放漠北可不是来干苦力修城墙的,遇赦不赦又怎么样呢……
    他迟早要回京城去的。
    回到那个大夏的帝都,搅弄起裹挟天下的风云漩涡。
    小吏不知怎么被说动了,将谢琢带到了一处工地,指指前方弓腰驼背带着镣铐的工人们:“这些都是府衙抓到的囚犯,趁着地还没完全冻上,抓出来修整城墙的,一应杂事都缺人管理,你暂且就在这里跟着主簿做活吧。”
    漠北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对于朝廷明文判下的刑罚都不怎么在意,更别说谢琢的处刑文书上只提了流放根本没写流放漠北要干啥了,就算明令要他去修城墙,府衙若是觉得他有别的用处,那变通一下也不是不行。
    尤其是漠北原就文风衰弱,不似江南向学之风鼎盛,漠北因为邻近北蛮,时刻要防御外敌,能认得两个字的人在这里就是先生,会写字的更是了不得的才子,文人稀缺得不得了。
    谢琢这番话实打实地敲中了小吏的心思。
    其实把犯官提去干别的活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前提是……
    小吏转了转眼珠,将阿钩带到一旁:“你家主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我听说,是诬告上官?”
    阿钩犹豫了一下:“我……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觉得郎君不会做这种事。”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和主簿说话的谢琢:“郎君想整倒一个兵部尚书,哪里用得着以身犯险呢。”
    小吏没有听明白这句话:“好大的口气!尚书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儿!能和皇帝说话的!”
    阿钩一言难尽地看了小吏一眼:“你知道郎君是什么人吗?算了……”
    “郎君想给六年战役修史,但是朝中的大人们不愿意,弯弯绕绕了一阵子,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郎君就被判处流放漠北了。”
    阿钩原先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一路走来,他隐约似乎知道了点什么,甚至有些怀疑……被判处流放漠北这事,是不是郎君本来的打算?
    那些大人们不愿意他修史,他就自己看、自己走、自己写。
    小吏听见这句话后眼神一变,神情诧异莫名:“给六年战役……修史?”
    停顿了一会儿,他点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了,让你家主子等着吧。”
    他说完了转身就要走,走出两步忽然又扭过头:“你家主子叫什么来着?”
    阿钩莫名地看看他,还是回答了:“郎君谢氏行三,讳琢。”
    小吏皱起眉头:“这么长的名字?”
    阿钩可疑地顿了半晌,简洁道:“姓谢名琢。”
    小吏这回听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将“谢琢”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颠着步子慢慢走远了。
    就算干的活轻松了些,谢琢得到的待遇也不会更好,他住在和其他犯人一样的破草屋里,主簿还特别照顾了这株会写字的苗苗一点,动用特权让他和阿钩单独住,屋顶的破草席也只破了边角,勉强能遮风,其余的功能就大可不必妄想更多了。
    谢琢正趁着天边霞光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点时间奋笔疾书,将路上听到的事情一一罗列记录下来,屋内没有桌椅,只有一张用稻草堆起来的床,他就这样坐在床边,弯着腰将竹片垫在膝头,就着昏黄微弱的光线刻字。
    一个人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有惊动屋里的人,默不作声地后退离去。
    转天,谢琢就得到了来自定州军主簿的调令,要他去定州军军需官麾下做书记官,帮忙整理各种军需物资。
    这活儿听起来麻烦琐碎,但对于谢琢这样过目不忘的人来说再容易不过,上头的主簿也没有苛责人的意思,安排的事务都寻常简单,他于是就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
    再加上军需整理需要大量纸笔,那些多余无用的纸头竹片可任他们拿取,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不出半个月,定州军上下都知道了一件趣闻:军需营来了个怪人,喜欢扯着老兵聊天。
    他不和年轻新兵聊天,只找那些在军队里待了好些年的老兵油子,一聊就是大半天,聊的什么没人知道,那些老兵油子平常笑嘻嘻的嘴上不把门,唯独问到这件事时会变了脸色,骨子里透出点凶悍的人气来。
    “谢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老兵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而后对帐中的谈话守口如瓶。
    这才多久?竟然有人得到了这群兵油子的尊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越来越多的人对军需营的那个怪人感到好奇了,但对方基本不走出帐篷,像是一尊石像长在了里头一样,定州军上下竟然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样子!
    渐渐就有人拿他开起了下流玩笑,军营里的兵,嘴上都不留口德,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是谁都没想到,最先急起来的竟然是那些和怪人聊过天的老兵们。
    他们成群结队,逮着说坏话的人就是一顿狠揍,揍到对方抱头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为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讲坏话的人是没了,众人对那个从头到尾不露脸的怪人的好奇却是压也压不下去。
    这难道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不成?怎么就聊聊天,就把人的魂儿都钩去了?
    第144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九)
    但任凭他们如何好奇, 后勤军需的营帐也不是能让他们乱走的,于是各种好奇疑惑都只能埋在肚子里,等着有机会的时候一吐为快。
    谢琢不是聋子瞎子, 军营里悄悄传的闲话又没法避着人, 被他听见是迟早的事, 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阿钩被他三令五申不许惹事, 也只好当这些传闻是耳旁风, 自顾自生上一段时间闷气就罢了。
    等到了最寒冷的十二月, 谢琢才渐渐忙起来——冷冬到了, 北蛮不会在这种时节来大夏边境打谷草,得了闲暇的军队也开始休整猫冬, 顺便把豁了口的兵器盔甲之类修修补补,上头则会趁这个机会下发军饷。
    谢琢做的就是发军饷的活儿。
    那场倾覆半个大夏的战役已经过去了五年, 北蛮虽然被打回了草原上,但大夏也失去了趁胜追击的力气, 于是只能恢复到六年战役之前的拉锯场面, 只能说幸好周边没有什么得力的国家,不然现在就是他们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为了安抚这些长期驻守边境的将士, 朝廷发军饷发得很是痛快, 可以说,就是这些实打实到位的军饷, 才让大部分军士都咬着牙撑过了最困难的六年战役——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腔不计生死保家卫国的决心,能够让自己、让家人活下去才是他们从军的初衷。
    帐篷里像学堂一样排开了十数席矮几,每桌后头都坐着一个疯狂拨弄算筹的书记官, 在这群焦头烂额不修边幅的书记官中间, 将算筹推在一边, 袖着手思考片刻,便能在竹简上刻下几笔的谢琢就显得分外醒目了。
    主簿抓着短短的胡须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谢琢身后,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桌上的竹简和算筹,胡须下的嘴得意地翘了起来。
    他也是读书人,这名自京城流放而来的青年第一次自报姓名时他就意识到了点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更是确定无疑,此“谢”定然就是彼“谢”,他不会蠢到去关心这位谢家郎君为何被流放至此,只是不动声色地关照了对方一些。
    事实证明,这样的关照百利而无一害,漠北缺少人才,更缺少这样的全才,可不是么,谢家钟灵毓秀培养出来的子弟,就是登朝上殿经纬天下都使得的良才,放在漠北就是个大宝贝疙瘩。
    谢琢一来,一团乱麻的军需粮饷瞬间有了章程,不仅如此,可以一心二用的谢琢还独自担起了四五个人的活,把那团陈年旧账梳理得清清楚楚,让主簿顿生知己之感。
    虽然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这位谢郎君啥都不看,非要先把那堆旧帐本挖出来理清楚,不过既然对方说了这是他的做事习惯,那也不必深究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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