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在场几位小姐便是云大夫也惊道:“你是不是看过药方?”
    沈谣皱了皱眉,不予解释。
    侯夫人却拿着药方说道:“不对,这药方里面没有桂皮。”
    沈谣笃定:“我不会错。”
    这时,云大夫身旁的小药童欲言又止。
    第16章 病源之争
    云大夫道:“你小小年纪有这般能耐已非常难得,错一处也不打紧,但是大夫治病救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厘之差便可致人死地,岂能知错不改。”
    “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般与国公府的嫡小姐说话!”沈慧见云大夫咄咄逼人,自个儿妹妹跟个锯嘴葫芦一般一句话也不说,气得狠狠瞪了沈谣一眼。
    侯夫人连忙打圆场,“云大夫也是医者父母心,只是话说得重了些。还望六姑娘体谅则个,这里空气逼仄,不如两位小姐到外间休憩如何?”
    沈谣方才说出的药方与侯夫人手中的药方有出入,先前的约定便不作数了,他虽然嘴上没说,可侯夫人的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沈慧并不想逗留在此,见侯夫人已给了台阶便想带妹妹回府,哪知沈谣一脸木讷,仍旧盯着武清妍。
    见她不走,几人都有些尴尬。
    “不对啊,我记得前几日太医来复诊之后,确实加了桂枝,想必云大夫忘了?”周念月察觉到药童古怪的脸色,骤然想起前几日来看武清妍时不经意听到了曹御医和侯夫人的交谈声。
    侯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瞧着周念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责备,讷讷道:“是吗,我可能是忘了。”
    沈谣道:“如此,前面的约定便可作数了。”
    侯夫人木着一张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沈谣也不管武清妍反对与否,兀自拉过她的手腕查看,把过脉后,又让丫鬟将武清妍翻过身,翻开了她的眼睑和舌苔,最终轻轻出了一口气道:“我猜得没错,她是真寒假热之症,阴盛阳衰之象。此刻,三姑娘阴霾四布,阳光欲灭,唯有急于扶阳抑阴,温逐寒痰,方能救之。”
    云大夫大怒:“荒谬!三姑娘分明是温疟,她脉浮大,身无寒但热,风湿热痹,壮热汗出,气粗烦躁,心营肺卫,白虎汤清营分热邪,加桂枝引领石膏、知母上行至肺,从卫分泄热[1],才是正解。”
    沈谣亦冷笑:“云大夫看诊无数,竟是连寒热真假,都辨不出,若那方子有用,何以三姑娘吃了这许多日,身子不见得好,反倒愈发沉了。”
    见云大夫依旧不服,她继续道:“她因阳气虚衰,阴寒内盛,阳气被逼于外所致,寒极则似热。你若自己观察,便会发现她虽表面身热面红,口渴咽干,然而仔细察看,便后发觉她身虽热但不高,四肢冰凉、喜穿厚衣;面红如涂脂,但仅限两颊;口渴却无饮水的欲望;烦躁不宁但禁之即止,浑身疲乏;脉虽浮大但按之无力,舌淡苔滑,正是真寒假热之症,应以大剂四逆汤,加上肉桂以急于温中回阳,连夜续服方可起死回生,舍此别无良法。”
    自沈谣从祖宅回到京城至今,沈慧从未见她说过这么多话,不说别人,便是亲姐姐沈慧亦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那云大夫也是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侯夫人脑中不停回荡着沈谣说的那句‘起死回生’,抓着沈谣的胳膊凄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家妍儿命不久矣?”
    沈谣眼眸垂了垂,缓声道:“三姑娘之病已至千钧一发之时,此时不救将回天乏术。”
    侯夫人又将目光落在云大夫身上,后者只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此刻,侯夫人已将沈谣的话信了八分,抓着沈谣的手腕,未开口泪已落下,“先前是我不对,求六姑娘救救我家妍儿。”
    沈谣并不端着,丝毫没有将侯夫人先前的挤兑放在心上,连忙吩咐丫鬟准备纸笔,她拿起笔,一气呵成,随即将药方递给侯夫人道:“这方子你也可以拿给别人看,真是仲景祖师所拟。”
    侯夫人将药方一并给云大夫看了,云大夫接过后,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差极。任是哪个大夫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当众打脸,脸色都不会好到哪儿去,云大夫已经算是极有涵养的了。
    云大夫离去前深深看了沈谣一眼,这才拿着方子去抓药。
    倒是周念月不放心,在侯夫人耳畔嘀咕了几句,随即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便跟在了云大夫后面。
    沈谣对着一切都漠不关心。
    沈慧却多看了周念月几眼,没想到这丫头挺有心,若是云大夫怀恨在心,在药品上做手脚,这药就算喂武清妍吃下也是没用,到时候武清妍病情严重,武安侯府的人还不将一切罪过都算在了沈谣头上。
    “这下好了,妍儿有救了。”侯夫人眼中含泪,嘴角亦挂着笑,只是这笑刚到一半就又凝固了。
    “可是妍儿不肯吃药这可如何是好?”
    周念月瞪了床上的武清妍一眼,恶狠狠道:“这有何难,捏着鼻子,给她灌下去。”
    侯夫人苦着脸道:“之前也强喂过,可都被她吐了。”
    周念月虎着脸,“吐了再喂,反正侯府又不缺那几个药钱。”
    沈慧也被周念月的恶人姿态震得一愣,半晌方才道:“武清妍,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存心拿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便是你真的死了,看你那姐姐可会为你掉一滴眼泪。说不得便欢欢喜喜地嫁给陈家的大公子了。”
    “沈二姑娘慎言!”这话说得侯夫人脸色铁青,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女儿便是再不堪,也不能容别人这般糟蹋。
    周念月笑嘻嘻地附和沈慧道:“哎呀,二姑娘此言甚合我意,我这表妹真真是一根儿筋。”
    这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将侯夫人气的也是不轻。她知道自个儿这表侄女心直口快,心眼儿不坏,况且她娘亲去得早,自小儿又是她看着长大,一直视作亲闺女待的。
    沈谣坐在床榻前,端详着武清妍的神色,低低道:“你真的想死吗?被人放在密不透气的匣子里,四周黑洞洞的,到处都是虫蚁啃食着你的尸身……”
    武清妍的身子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又听沈谣继续道:“我是不想死的,哪怕每日要吃很苦很苦的药,哪怕整日里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哪怕是明知道人固有一死,可总想着与老天争,能多活一日便是好的。且人活着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苦要为难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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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金匮》卷上:白虎加桂枝汤
    第17章 先苦后甜
    武清妍慢慢地听着,紧闭着的双眼慢慢溢出泪来,划过脸颊无声落入枕中。
    沈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侯夫人道:“让人准备干姜汤先喂她吃一些,她近来给她吃些温补易克化之品,以扶助正气。还有,时刻注意她寒热之变化,避免寒凝气滞、寒凝血瘀、寒伤阳气而演变成虚寒证,甚至亡阳之逆证发生。
    前面说的倒还罢了,后面侯府人听得便有些迷糊了。
    沈谣自是看出侯夫人的迷惑,便道:“罢了,将这些话告知府上大夫,他应是清楚的。”
    说了一会儿话,丫鬟便将姜汤端了来。
    侯夫人正犯愁如何哄她饮下,沈谣却接过碗,亲自端到武清妍跟前,轻声道:“待会儿吃药的时候,让人备下蜜饯,这样便不觉得苦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原本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的武清妍,居然自己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丫鬟连忙拿了靠枕垫在她的腰下,沈谣舀了一勺汤药送至武清妍唇下。
    武清妍抬眸深深看着沈谣,眸子湿润且清亮,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坠入汤勺中,她启唇含下汤药,一口咽下,末了嘴唇动了动,虽然无声,沈谣却听懂了她要说的话。
    谢谢。
    侯夫人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她捂着唇低声哽咽。
    沈谣一勺一勺喂她饮下,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拿起盛着蜜饯的碟子送到武清妍面前,她道:“苦过之后吃点甜的,人生百味一一尝过,才不枉人世走一遭。”
    武清妍抬头瞧她,明明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仿佛这十年的酸甜苦辣已被她悉数尝过。
    她有些懵懂捏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竟是从未有过的甜,从唇齿渐渐甜入心头,泪过两颊。
    离开武安侯府时,天色已晚,国公府已多次派人催促二人回府,想来是周氏不放心两个女儿在侯府受到苛待。
    忙了一日,沈谣已是疲惫不堪,羸弱的身子已不堪重负,出府的那一路几乎又由青竹将她搀扶着离开,路过暖阁时,沈谣抬眸一瞥,似乎瞧见往昔坠楼的那处站着一暗绯身影,以她的眼力本应将人看得一清二楚,奈何那人身姿诡谲,便似惊鸿照影,飞鸿泥爪,转眼便不见了。
    难不成真是她眼花了。
    马车上,沈谣疲惫地靠在车壁,头有些晕眩。虽然闭着眼,但她清楚地感觉到沈慧明目张胆的逼视。
    “姐姐因何厌我?”沈谣睁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沈慧撇了撇嘴,将手中那柄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轻轻搁在沈谣下巴处,只那么轻轻一用力,那张冰雪般的小脸便落在了她的掌中。
    “我呀,最讨厌别人比我好看,比我有才。”
    沈谣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你说谎,我容颜并不及你,才华更不值一提。”
    察觉到她身子不适,沈慧收回了轻罗菱扇,将她身子挪了挪择了舒适的位置,又亲自为她端了茶水,选了一些软糯的糕点放在她手边。
    沈谣今年虚岁十三,正是半大的孩子,哪比得过正值芳华的沈慧。可她不知的是,即便这般小的年岁,可她通身的清冷贵气,便是美人环绕,亦能让人第一眼便看到她。
    这令一向众星拱月的沈慧很是不喜。
    歇息过后,沈谣的脸色好了许多,头也不那么晕了。她捏着糕点小口吃着,忽而一阵风掀起了车帘,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沈谣便觉着有些饿了,口中软糯的糕点竟有些不能下咽。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便看到街角的一家铺子的牌匾上写着“虢国羊肉汤”,不大的小门面,里里外外坐满了人。
    水汽蒸腾,肉香穿堂,那逼人的香味便是从这间铺子里传出来的。
    沈谣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门外一张桌前坐着的男子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暗绯绸杭直裰,手中抓着一张葱油饼,正低垂着头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羊肉汤。
    她视线极佳,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雾袅袅中乳白的汤色,嫩绿的葱花,以及男子筷子翻动间红色的肉丝。
    袅袅香气中,那人抬起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沈谣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车帘,隔绝了那道逼人的视线。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么方才在武安侯府瞧见的那抹暗绯身影便是他——锦衣卫北镇抚使姬如渊。
    他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出现武安侯府内院?
    姬如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唇角渐渐勾起一抹邪笑。
    陆千户吃了一口羊汤,瞧着自家大人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不由咂嘴道:“大人,你这又打算整谁呢?”
    “吃你的饭!”姬如渊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事情查的如何?”
    陆千户四下看了看,随口道:“那武安侯府管家蔡勇是姚兴死前最后见到的一个人,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排查过了并无嫌疑。此外,前些时日在侯府外盯梢的有两路人一路是陈御史家的大公子陈轩,还有一路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沈翀。”
    “陈轩是为了与武家大姑娘相会,沈翀则是为了抓包。”姬如渊砸了下嘴道:“我刚刚去武安侯府转了一圈,发现府外的探子都撤走了。”
    陆千户眼睛一亮,“不对呀,这陈大公子有问题,沈世子的目的在于退婚,如今自是不用盯梢了,可陈大公子不是爱慕武大姑娘,此时武大姑娘有难正是英雄救美的时候,怎么就把人手都撤了,难不成是陈御史从中阻挠?”
    “蔡勇审的如何了?”姬如渊道。
    “审了这许多日,刑具都上了个遍儿,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我瞧着他倒真不是北鲜的探子。不过他提到了一件事儿很可疑。”陆千户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蔡勇说他那日出门在街上被一个小孩污了钱袋子,孩子的母亲给了他一个青莲色绣花荷包并亲手系在了他的腰封上。”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我询问他那女子长相时他竟然描述不出来,只记得那女人生的貌美。”
    姬如渊问:“那荷包呢?”
    “他说见过那姚兴之后,荷包就不见了。不过他还略微记得荷包的样子。”陆千户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姬如渊,后者拿过看了一眼便道:“没错,这荷包上的花乃是北鲜特有的银绒花。”
    陆千户此时已猜出了事情的始末,想必姚兴的上线早已察觉姚兴暴露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他趁武安侯的管事蔡勇见姚兴之际,在锦衣卫密切监视下提醒姚兴已暴露,而姚兴在看到蔡勇身上绣着银绒花的荷包时知晓自己身份暴露,并趁机偷走了荷包,在蔡勇离开后便服毒自尽。
    陆千户道:“那么这事儿便蹊跷了,姚兴的上线是如何知晓武安侯府的管事那日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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