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走后,沈翀将身边人都遣走,低声询问韩七:“你可还记得慧峰别院?”
    韩七道:“记得,似乎是某位地方官送予国公夫人的。”
    “是姜潜送的。”沈翀民乐抿唇,心知韩七之所以记得皆因这事儿当年府里闹得有些大,魏国公府素来是清流一派,而夫人私自收了地方官的孝敬,便是陷魏国公府于不义,这事儿本来做的隐秘,若不是两人吵嘴,国公夫人说漏了嘴,魏国公又哪里知道这事儿,随即便命人照着市价将银子着人送了过去,算是买下了这处宅子。
    依照魏国公的性子,这宅子应是退回去的,只是不知为何当年魏国公只命人送了银子过去。后来他听说这宅子有许多温泉池子,祖母又风湿缠身,便暗自猜想父亲许是为了祖母的身子才留下这处宅子。
    可是这么多年也未曾见祖母去过慧峰别院,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沈翀道:“下晌你随我去趟慧峰别院,我记得离这里不远。”
    自身子不爽之后,沈翀用饭便有些食不知味,再精致的美食吃到嘴里也没了味道,是以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便是他亲自点名的糖蒸酥酪也只吃了两口,程氏在这东西上费了许多心思,见儿子没胃口,心中更是愧疚自责。
    用过饭,沈翀特意等了等程氏。
    “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大概晚膳前回来。”
    程氏皱了皱眉,劝阻道:“你还病着,有什么事儿让下人去办便是。”
    如今朝局不稳,无论是作为魏国公世子还是慧昭太子遗孤,他的身份都太扎眼,想害他的人不少,程氏实在放心不下。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您放心!”
    见沈翀态度坚决,程氏也不好阻拦,望着他缓缓离开的背影,她只余无力和悲伤,如果早知道身世为他带来的是这样的结局,她便不会举办赏梅宴,更不会认他,只要知道他还活着便是好的。
    程氏身边的朱嬷嬷道:“既然小主子找回来了,您可要联络朝中旧部?太子殿下为您留下了不少人。”
    “人心易变,这么多年了,再大的恩情也都淡了。”程氏默然半晌,终道:“先联络程氏旧部,暗中保护我儿,积善寺之事绝不能再出现。”
    慧峰别院位于慧峰山脚下,风景迤逦,四季皆是景,可惜沈翀看不到。
    当年姜潜买下这里也是花了大价钱,是以沈翀很不解,魏国公为何会留下这里。
    等韩七叫开了门,说明身份和来意,门房却不停地摆手,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是奇怪。
    沈翀看不到也听不到对方任何声音,耳畔只有韩七烦躁的吵嚷声:“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对面的人这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韩七有些无语,对沈翀道:“这门房是个哑巴。”
    “我记得你懂些手语。”沈翀蹙眉,心中憋着一股郁气,瞎子碰到哑巴感觉天都塌了。
    韩七硬着头皮道:“略懂一些。”
    身为暗卫所学庞杂,手语是其中一项,但他十岁时学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韩七道:“这里没有别人了?”
    门房又是一阵比划,这次韩七看懂了。
    “他说这里除了他,还有七个人,各个都是聋哑人,而且除了他学过手语,其他人都不懂如何与外人交流。”
    说话间,哑巴从袖子里摸出两样东西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沈翀,韩七接过检查过后,转交给了沈翀。
    他接过摸了摸,右手上的东西很容易辨认,应该是十两黄金。他右手伸进左手的小袋子里捏了一撮里面的东西在手指上细细捻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遂沾了一点放在舌尖,果然是盐巴。
    韩七道:“哑巴说是一月前国公爷留给您的。”
    一个月前他刚刚得知自己不姓沈,那个时候姜潜案也尚未揭发,魏国公却早早备下是想告诉他什么?
    盐和钱。
    是在告诉他两淮盐案,还是告诉他姜潜有问题?
    “让人去打听打听这宅子的事情,从建府至今,所有过手的人都查查,事无巨细。”虽然看不见别院内的景色,他仍旧让韩七带着他在院内转转,将所过之处的陈设布置说与他听。
    沈翀看不见,仅仅凭借韩七的叙述他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况且打探消息需要时间,而这院子里的人既不能交流,又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作罢。
    但沈慧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原本今日就该见一见太子,但他手中没有筹码,要想说动太子,实在太难,他没有把握。
    回到颐园恰好是用晚膳的时辰,程氏早早便备下饭菜等着他。
    对于程氏的热情他有些招架不住,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也许是换了地方,他夜里睡不着,便又琢磨起慧峰别院的事儿。
    父亲留下的字谜,提到了慧,兴许指的就是慧峰别院。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韩七道:“回来了两个。”
    “将人叫进来。”
    暗卫打听出来的消息很杂,小到建府时园中寿山石、梁柱的产地。这处宅子是虽历经数位主人,但到了姜潜手中之后几乎找不到宅子原本的痕迹,整个别院被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翻修了一遍,可以说是掘地三尺。
    “属下听说姜潜五年前在别院里埋下了十坛女儿红……”
    正说这话,韩七似有所觉走出内室,稍倾又返回内室在沈翀身畔低声道:“留在慧峰别院的小队在院子里挖出了十坛酒,其他并无异常。”
    今日离开别院时沈翀留了一队人仔细搜查小院是否存在密室之类的藏物之所。虽不说挖地三尺,但也差不了多少,竟然一无所获。
    “还有一桩事,听说姜潜曾花重金从天竺引来了名贵的并蒂莲植在别院西园……”
    沈翀道:“今日在西园似乎并未听你提及莲池。”
    这个季节自是没有盛开的荷花,但残枝断荷总该是有的,但韩七仔细回想了许久也不记得哪里有莲池,迟疑着开口道:“西园似乎是有一处破败的水塘。”
    既是花了大价钱从天竺移植的名品必然会请专人仔细培育,怎会破败至此?沈翀心中生疑,立即让人下水塘仔细查查。
    左右沈翀睡不着,便随韩七一道儿暗中去了慧峰别院。
    他刚一走,程氏便得了消息,坐在塌前一阵唉声叹气。
    是夜。
    沈谣来到了杜鹃院,屏退了屋中下人只留了绿柳在一旁侍候小九。
    “你是锦衣卫的探子,潜伏在魏国公府这么久总该知晓些什么?”沈慧的目光有些冷,“不要急着回答,想清楚再说。”
    绿柳眸光微动,仔细掖了掖小九的被子,回转身看向沈谣道:“锦衣卫有规矩,有些事情不能告知外人,今日便是六姑娘拿刀架在奴婢的脖子上,不该说的奴婢也不会说。”
    沈谣眉心微拧,纤长羽睫下的瞳仁不由黯了几分。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绿柳走近几分,身旁的青竹立即上前挡在了沈谣前面。
    好在绿柳并未在向前走,她行至沈谣近前,跪地磕头道:“奴婢知晓六姑娘心中担忧什么,此事姑娘早晚会知,既然如此,便由奴婢为您解惑。”
    沈谣目光森然:“说!”
    “沈世子非魏国公所出。”她顿了顿,抬头近乎失礼地看向沈谣,“他是慧昭太子遗孤,本该姓萧。”
    沈谣敛眸,神色难辨。
    原来如此,怪不得江婆子会出现敬妃府上,前些日子沈翀的失常皆源于此。她一瞬间便想到了魏国公府如今的处境,沈翀此时出府是好事,至少他不会受魏国公府牵连。
    是谁要害他?一个前朝太子遗孤便是活着又能对朝局产生什么影响,何至于赶尽杀绝?
    魏国公府突遭横祸可与沈翀的身份有关?
    她心里有一堆疑问,可再询问绿柳,她却不肯说,她只得作罢。
    慧峰别院。
    沈翀到时,暗卫们已经将荷花缸都从淤泥里抬了出来。
    “二十口荷花缸。”韩七仔细瞧了瞧,扒拉了满手泥并未瞧出个所以然,倒是一名暗卫提醒道:“头儿,这缸死沉死沉的,不太对劲儿。”
    韩七灵光一动,用力瞧了瞧荷花缸,果然声音也不对,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柄匕首,在缸上刮了刮,不由一惊,随后他快速刮了每个荷花缸,见到里面的金色倒抽一口凉气,快步走到沈翀跟前道:“二十口缸全是金的。”
    不仅韩七吃惊,便是富贵窝里出生的沈翀乍然听到也是一惊,按照荷花缸的惯常比例换算下来,二十口缸,即便是内包金,也约莫有十多万黄金,一百多万白银。
    按照大周律官员贪污八十两银子便可处斩,眼前这么多银子如果真是魏国公府所贪,怕是离抄家灭族不远了。
    沈翀道:“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点风声。”
    这些暗卫都是沈家的家生子,世代效忠沈家,忠心自是不说,只是沈翀担心夜长梦多,现在各方势力都盯着魏国公府,如今紧要关头这东西万万不能被发现。
    他有些想不通魏国公的用意,从别院仆从便可瞧出魏国公是知晓姜潜送来的别院不干净。
    总不能是姜潜刻意栽赃,又谁会花这么大手笔来栽赃。
    素来沉静如沈翀,这一刻也有些焦虑,这么大一笔钱实在是烫手。以魏国公的为人实在不像是贪财之辈,收下这烫手山芋究竟是为何?
    沈翀有些想不通。
    他将自己代入沈翕的位置,月前沈翀慧昭太子遗孤的身份暴露,魏国公府与东宫即将决裂,而沈慧与太子却是大婚在即,这个时候……只能铤而走险。
    沈翀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想法,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将韩七叫来低声嘱托了几句,韩七闻言领命而去。
    第93章 会谈
    半个时辰后,沈翀回到了颐园,天已破晓,他却一夜未睡。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这装着淤泥的染缸竟是金的,真是讽刺!
    早膳前韩七赶回来了,他手中拿着长长的一张红色单子,描金绘凤异常精致。沈翀拿着单子的手有些抖,手指瞄着上面浮雕的纹路,压低声音道:“里面有没有慧峰别院。”
    韩七一路走的急,顾不得看,这会儿接过单子仔细看,忽然惊道:“真有,真有慧峰别院。”
    闻言,沈翀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事情还有转机。
    直至此刻,沈翀才彻底明白魏国公留在书房的那幅字的真正深意。
    远树两行山倒影,孤舟一叶水横流。
    一个慧字,既是慧昭太子的慧,又是慧峰别院的慧,更是沈慧的慧。
    魏国公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他此时不宜出门,但沈慧之事不能再拖了,昨日他已向东宫递了帖子,想必太子定然会拨冗见一见他这慧昭太子遗孤。
    如他所料,太子并不愿他出现在东宫,将地点约在吉祥胡同的一处小院。许是照顾他这个瞎子,萧衍早便命人在巷子口候着一路将人引至内院。
    他看不到只能根据身边人的反应来猜测所处环境。
    尽管知晓沈翀近况,但再次见到他,萧衍仍旧有些诧异,许是曾经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朝跌落神坛,如今凄凉瘦削的样子实在是落差太大,他竟生出了几分不忍,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沈翀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上品沉水香,遂拱手道:“殿下万福金安,恕在下无礼,不便起身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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