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味瞅见皇帝嘴角得意笑容,得了,不打自招了。
    和皇帝说话一口一个你啊你我啊我的,换做旁人早拖出去赏板子了,可皇帝对秦慢却是很宽松,这里面有雍阙的缘故,也是因为秦慢毕竟草根出身,和她说话不比和宫里的妃嫔落得轻松。这宫里人啊就像笼中的鸟,关久了也渴望墙外的天。皇帝也是人,也希望有一刻的松坦。
    本来是想召她来刺探刺探她和雍阙的底细,现在和她说说闲话也觉得有趣儿:“你那个请法倒是别致,我活了这么一些年还是头一遭见过。”
    皇帝平易近人起来比雍阙还要让人好接近,雍阙嘛,秦慢想想,这人总摆着张臭脸,架子拿得极高,不是喝醉了套不出他的真心话。两相一对比,秦慢还是觉得雍阙好一些,没其他的,人好看哇!她是个很实际的姑娘,看人先从脸看起。
    “坐吧,站着怪累的。”皇帝指着葡萄藤下的石凳给她,“那日在延英殿见了人多口杂不好说话,叫你来没其他的,就是想看看你还记不记得朕了。”
    皇帝生得不俗,那时候男扮女装也是一副好面容,否则不会让宋微纹一眼就惦记上。秦慢拘着双手忙不迭应道:“记得记得。”
    再然后两人干坐在那大眼瞪小眼,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诚然皇帝那时候说让雍阙多带她进宫走动有一半是气话,想他登基这么些日子来办起事来处处受到东厂的掣肘,任何一个为君者都大为火光。现在对着秦慢,看她诚惶诚恐的瘦弱模样他又有点怜惜和质疑雍阙的用意,这么个不出彩的人他能看得上?
    该说的还是要说得,皇帝敲打着石桌看着她:“你和厂臣的婚事办了没,要不要朕赏个恩旨给你们,毕竟婚姻乃姑娘家的头等大事,委屈不得。”
    他想得周到,她听得却惶恐,干巴巴道:“这不太好吧……哪有太监大办婚事的?”
    听她说雍阙是太监,他倒是一乐,脸上宽和了许多:“这有什么,厂臣是我的左臂右膀,乃朝中砥柱,给份额外的恩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听你口气是没办,这倒巧了!”他一拍手,“不瞒秦姑娘你,朕找你来是有事相托。”
    皇帝托着办事多大的情面,秦慢忙道:“不敢不敢,您说您说。”
    他笑着道:“我有个妹妹马上出嫁别国,因留恋母国和太后近来心情郁郁。底下奴才愚钝又不懂开解,我看秦姑娘你和她年龄相仿,心有七窍便想着让你陪着开解开解她。”
    这话真是假的可以,秦慢不动声色地一撇嘴,适龄的姑娘家宫里没有宫外大臣家一抓一把,哪还能找不出朵解语花来。
    秦慢犯难啊,她是想往皇宫里走几趟,那十八镜市面上找不到有大半可能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可是她不想被皇帝留在宫里当做个打蛇棍卡住雍阙的七寸啊。
    她眯眼看着竹丛里摇曳的日光,碎碎的影子刀裁似的瞧不出它的本尊。
    况且,她究竟是不是雍阙的七寸还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第64章 【陆肆】相依
    不用上值的日子总是略显清闲,手头的事堆成了座山,花了小半天功夫和底下人梳了一梳。早先盘账时他就时不时看菱子窗外的日头,等到账簿搁置一边拿起笔,心已飞到了墙外,手腕一停他问道:“还没回来?”
    伺候笔墨的小侍啊了声,不明所以。秦关咳了声,替他回道:“夫人出去前就说今儿要好好逛一逛,估计得等到下了鬼市才能回来。”
    一整天的功夫?!雍阙险些没能坐住,昨夜好好的花前月下酝酿出的好气氛,他本想着趁胜追击今天再黏上一日巩固一下彼此的感情。不成想那个胆小怕事的一大早就避了出去,看样子还想避上一天!
    他又是愤懑又是懊糟,开始忐忑地琢磨是不是昨天他太放浪了,让她后悔了。说起来矫情,感情这件事,不动则已,动则伤身伤心。他将她放在心上,也希望能得到她同样的回应对待。
    笔上的墨凝成了一点清光,像那夜她的眸光,欢喜中又夹杂着他看不懂的哀婉。
    满腹的胡思乱想扰得他不得安宁,无从落笔,丧气地将小羊毫架了起来:“派个人跟去看看,近来西厂的人搅合得正在兴头上,早去早归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秦关将雍阙的神思不定看在眼里,踯躅片刻还是放开了胆子道:“督主,可容属下说上两句?”
    雍阙点点头,心思还在外头瞎逛的秦慢身上打转:“你我情同手足,有话便讲。”
    “打秦姑娘来了后督主似乎就一门心思搁在了她身上,”秦关斟酌着言辞,边说边看他的脸色,“这本是督主的私事,我等无可置喙。只是,属下斗胆提醒一下督主,秦姑娘她来历不明,跟着督主的目的也不明。如今她和皇帝又有了牵连……”
    意思已到,余下的话就不用开口了。秦关不是话多人,但眼下雍阙与东厂的局面其实很不开朗,皇帝有意破旧立新,破谁旧?立什么新?冲着西厂的设立,无疑是要向他们下手。这紧要关头,雍阙要是被个棋子左右了情绪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雍阙沉默着,秦关见他含着眼脸色喜怒难辨,立马噗咚跪下:“属下只是为督主安危考量,督主执掌司礼监与东厂,翻手可救苍生覆手可杀万民,正因如此无论上还是下无数双眼睛都视督主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说得他何尝不懂,秦慢他不怀疑吗?肯定是怀疑的。可是就算疑着防着谨慎着,他还是一步步控制不住自己观察她接近她研究她。简直和中了降头一样的无可救药!
    雍阙摇摇头,光华流转的眸子沉淀出一种看尽世态的通透与无奈:“东厂的提督,说来风光,有谁有好下场的?”
    所以,能得放纵就放纵一回,大不了是飞蛾扑火的结局,人活一世,总难逃一死嘛。
    话已至此,再劝解下去也是无用功。秦关跟了雍阙许多年,这个提督因为容貌过人,总给人一种温和无害的假象;可实际上内里的性子执着到可怕,他要杀的人认定的道理,不死不休。
    好在霍安带着不少人跟着秦慢,很快联络了上了那边的番子,不想匆匆进门禀告的人竟是霍安。
    见他一人回来,如丧考批地往地上一跪,雍阙大感不安,倏地站起,厉声问:“夫人呢?”
    霍安哆嗦着惨淡的嘴唇,举着袖子借着擦泪遮住脸不敢看他,呜咽道:“督主,是小的护主不力,夫人、夫人被宫里的人接走!”
    宛如晴天霹雳,震得雍阙乍然失神,宫里的人还能有谁,除了当今圣上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从他手里抢人?!
    皇帝等不及了,等不及向他宣战,等不及树立起失落已久的帝王尊严,自己坐不稳江山,拿个女人开刀算什么男人!
    赶去皇宫的路上雍阙和烤在火上一样,他设想了很多种局面,最不堪的无意是皇帝借着帝王的威势强幸了她……
    想到那个场景,他握着缰绳几乎勒破了手,那么一刻他真恨不得手刃了那个狗皇帝!
    到了落马碑,他差点没停住马,好在理智犹存三分,甩了缰绳他寒着脸直往静思馆大步而去,煞人的气势让一路想讨个亲热的太监尚宫们各个面若寒蝉,心里猜测着哪个短命鬼冲了这位修罗爷的煞头。
    静思馆位于内外朝的交接处,位置偏僻,真走起来是段不短的距离。雍阙愈走愈是煎熬,心里唾骂着究竟是哪个没见识的土皇帝做了内帏不准起码的宫规。他是被怒火冲晕了脑袋,一双眼睛熬得发红,直到抄手游廊里突然慢腾腾地冒出个人影来。
    他猛地收住了步子,秦慢还有发现他,跟着领路的小太监慢吞吞地走着。她的一步大约抵得上别人半步,恰好是宫中女子应有的莲花碎步,雍阙惊骇地发现她的姿态竟并不是温吞而是端庄与优雅,莲步轻迈,信步闲庭,眼眸淡扫,与这座宫闱如此得相得益彰,好似她本该就是生存在这里的天之骄女。
    领路的小太监知道她是皇帝和雍阙跟前的红人,打着巴结的心态与她没话找话。她不卑不亢地笑谈着,游刃有余地让他心慌!
    小太监还想奉承她两句,一打眼见着前方那尊岿然不动的大神,顿时和见了鬼一样两腿一软趴伏在地上簌簌发抖:“督、督主,大安。”
    雍阙不言声,冷冷静静地瞧着他们。秦慢看见了他顿时满脸惊喜,小碎步跳了起来,和见着亲人一样地蹦跶了过去:“督主!”
    她一蹦起来就又立刻变成了他所认识的那个秦慢,腼腆地站在他面前小心地仰着头看他,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快乐与宽怀。他淡淡嗯了声,看也了没看那黄门太监,拉起她的手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好么?”
    秦慢傻了傻眼,结巴道:“还,还好吧。”
    雍阙笑了起来,一漾春水在他脸上轻轻荡开:“好就好。”
    他松松垮垮地牵着她,实则抓得很紧,像抓住了失而复得的宝物:“回去了。”
    出了宫闱,雍阙的神情仍是平淡的,倒是秦慢抚着胸口故作姿态地吐出口气:“唉,真是吓死我了。我第一次和皇帝那么近的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什么规矩。”
    提到皇帝他的心一紧,看着完好无损的她觉着自己似乎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问道:“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秦慢迷茫地歪着头看他:“督主说得怎么样是什么样?”
    他一噎,皇帝坐拥四海,天下百姓是他的臣民,他要是看上个女人临幸了这种事他司空见惯。倒是秦慢生于江湖,虽然有个浪荡的师弟但是她本人在这方面倒还似一面纯白。她无辜的眼神竟让他觉得自己龌龊,局促地忸怩了下咳了声故作正经道:“没事就好,我担心你在宫里受了欺负。”
    秦慢哦了声,揉揉肩敲敲腿:“皇帝看上去蛮和善的,欺负没欺负,就是让我以后多陪陪公主,最好能住在宫里小住一段时间。”
    雍阙才下去的火气腾得一下又上来了,脸颊气得泛起红晕,在白净的面皮上添了几分艳色,他恨恨地啐了一口不无讥诮:“真是个仁心仁智的明君啊,为了自己妹子就强留别人家的夫人?!”
    况且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不知道?男人么,争权争势争天下争女人。
    秦慢却不知道他这火气从何而来,他一通骂唬得她讪讪不敢吭声,半晌看看雍阙小声道:“督主是担心我特意来接我的吗?”
    “……”
    他该怎么说,是啊,他是担心她担心得恨不得把她锁在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里。但是男人有男人的尊严,何况是他那么一个高傲的男人,掖着袖子靠着歇了一会才淡淡道:“宫中不比你的江湖,皇帝喜怒无常我确实怕你冒出些不着调的话惹怒了圣颜,到时候还连累了我。”
    前面都是真话,最后一句说得有点伤人心。秦慢小小的萎靡了下,她也学着他靠着身子看着车窗外的一方小小的天空,怅惘道:“是啊,我本来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忌讳和你们官门打交道了。”
    这话不详,他听了一个激灵,霍然睁开流光闪烁的利眸:“不打交道也打交道,不沾上也沾上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她怅惘地转过头看他,慢腾腾地挪过去出其不意地挽住他的胳膊,下巴磕着他的肩膀:“督主,其实今天你能来找我,我很欢喜的。”
    雍阙的心跳骤然就错了一个节奏,或者再也听不到心跳声了。肩上的温暖纤细又薄弱,可是让他连动都舍不得动,秦慢闭着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
    “你的家人呢?”雍阙下意识问道。
    “他们都死了……”秦慢回答得缓慢又伤感。
    从十八镜重见天日的那天起,过往的一切就逐渐地被带回到她的面前。她以为大难不死后可以如一尾小虾小鱼悠闲自在地畅游完余下的时光,但是终究是宿命难违。她胸无大志,无心复仇,但偏偏有人将复仇的利刃生生塞进她的手里。
    强人所难啊,这是。
    靠在自己身侧的人似乎睡着了,雍阙生硬且小心地转过头去,浅黄的额发零碎地散在他眼下。他轻轻伸手缕了一缕,秦慢没有动,于是他试探着将人轻轻搂入怀中扣紧了手。
    两个同样伶仃的人遇见了,似乎唯有这般方能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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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陆伍】利息
    无名山中,借着枯枝上的一簇火苗,宋微纹与苏不缚循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穿林而去。
    两人轻功皆了得,过草无声,几个纵身落了地,密密寂寂的苍茫林中竟在前方劈出一道足有两丈宽的宏阔石街。块块青石在月色泛出闪闪烁烁的幽光,延伸的远方浸于暗夜中,魑魅魍魉鬼鬼祟祟,不尽分明。
    奇异的是,此处无人,方才的鬼哭狼嚎在他们到来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不缚诧异地与宋微纹对视了一眼,宋微纹眯起眸子,竖起手指压住唇示意再观察片刻。
    两人伏在阴影里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笔直的石道依旧沉默地面对着他们。宋微纹拍拍苏不缚的肩:“苏兄,山不就我我就山哪,看来要深入虎穴了。”
    他挑挑唇角笑了笑,夸张地拉长语调,“怕不怕呀,苏兄?”
    苏不缚嫌恶地抖掉了宋微纹那只手,怕是肯定有些怕的,但二十好几的青年正是热血方刚,侠气冲天的时候,他将剑拔出冷淡地说了个:“走。”
    于是,两人真就那么大大方方地一跃而出,踏上了寂静地宛如令一个世界的石道。
    “看着像墓道。”苏不缚摸了下左手方矗立的石柱,柱头雕成了人头状,头颅里有盏烧尽的油灯。这样的石柱沿着道路,每隔约十五步的样子便有一个,像一个个孤立的人影直达前方。
    “山体为墓,这个自然就是墓道。”宋微纹接口,他提着那个不伦不类的烧火棍在前转了一圈,左敲敲右打打,趾高气扬地将棍子一抗,“没有机关,放心前进!”
    这么说来,方才哀嚎的那群人是落入人手了。据他们所知,这山中连他们在内有三波人,另外两拨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又或者还有第四波……苏不缚看着五官分明的人头灯,心底莫名涌起寒意。
    两人沿着石街悄无声息地前行,愈往里走山中寒露愈深,脚下石板仿佛打了蜡,滑得几近脚难沾地。走至大半,难得沉默到现在的宋微纹终于忍不住开口:“苏不缚。”
    “嗯?”苏不缚聚精会神地提防四周动静。
    “我师姐哪里不好吗?”
    “……”
    苏不缚不明所以地看他,却发现宋微纹纹神情淡淡:“我师姐师出名门,蕙质兰心,比干有七窍她有八窍。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还逃婚?”
    “你知道我是谁?”苏不缚问完忽然觉得问得有点蠢,宋微纹这人平时神叨叨的,但江湖之中事无巨细信手拈来,晓得他的身份似乎也并不令他奇怪。他奇怪的是为何他在这个时候挑起这个话头,苏不缚回答得同样平淡:“盲婚哑嫁虽然司空见惯但不是谁都乐意娶个没见过的妻子过门,再者你师姐不也逃婚了吗?可见我两对这门亲事都不满意,如此皆大欢喜,她个当事人都没吱声,你个做师弟的跑来质问算什么。”
    话虽不多,但暗暗地戳着宋微纹脊梁骨说他多管闲事。
    宋微纹不满意了,停下脚步:“我师姐是个姑娘家,她害羞不行啊?你看她离开上清山千里迢迢去了襄阳,就是去看看自己未来夫婿是个什么人物啊。”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看你这一跑,万一让我师姐瞧上了华复那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怎么办?”
    说起来他两肩一耷拉:“瞧上华复也便罢了,竟然跟了个太监。要是被我师父知道,”他正气凛然地指着苏不缚,“他老人家一定先杀了你,再杀了那个死太监。”
    “华家只想要个儿媳妇,谁娶都一样。”苏不缚已经察觉到宋微纹胡搅蛮缠的刻意,随着他也驻足,皱着眉道,“你与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本来可以做你们华家小舅爷,现在要去做个太监的小舅子,实在痛煞我心!”宋微纹跺脚。
    这一跺脚不要紧,忽地一束轻如翼动的声响,几不可见的两撇寒光直冲着他们喉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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