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程渲捧着油纸包摸进小巷,见四下没人,敏捷的小跑进旧宅,推开屋门闪身进去,后背顶住门哐当关上,低低吁出口气。
    这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院子里的穆陵含笑看着,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怜惜。程渲见穆陵看着自己,抹了把额头放下油纸包,从里面摸出许多吃食来,一样一样摆在石桌上。
    ——“司天监真是越来越松散,中午也能让一个卦师溜出来么?”穆陵故意道。
    程渲得意道:“周玥儿大婚,少卿府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周长安哪有工夫管我们?这几天司天监都闲的很,正好便宜了我…来给五哥送东西吃。”
    穆陵拣起一个酥饼咬下,他虽然自幼长在宫里,锦衣玉食过的金贵,但穆陵并不是个讲究吃穿用度的人,多年严苛的习武,让他很是自律,也吃得了磨人的苦难,尤其如今还能时时看见程渲。
    见穆陵吃下酥饼,程渲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托着腮帮子试探道:“五哥,你伤才好就赶回岳阳,是不是…您已经有了打算?昨晚莫牙在,我知道你还藏着话没有说,这会子就我和你,五哥…你告诉我?”
    穆陵微微一怔,晃了晃茶盏却没有入口,轻轻的又放了下来。
    程渲直视着穆陵腰间的短剑,他从不离身的佩剑被唐晓夺走,只剩平日里藏在马靴里的这把防身短剑,剑刃虽然短小,却一样锋利好使,昭显着穆陵扭转乾坤势在必得的决心。
    ——“五哥想…动武?”程渲低下声音试探问道。
    “额。”穆陵也不打算再瞒下去,按着短剑低沉应道,“你先别慌,听我说。”
    ——“我打探到,唐晓代替我回宫之后,借护主不利之名,撤去了我身边所有的金甲护卫,连景福宫的护卫都换了去…这些护卫,大多被贬去城外军营做劳役,一旦有战事,这群护卫都是赴死的先锋军。”
    ——“五哥…”程渲才一开口就被穆陵打断。
    “这些人追随我多年,都是我一个一个从军营里挑出来的。”穆陵继续道,“马前鞍后,他们都跟着我,从少年时进出上林苑,也是这群金甲护卫。唐晓遣散他们,不过是怕他们太过熟悉太子,迟早会发现他的破绽。武士多耿直,不会像宫人那样胆小怕事,这群人中要是有些热血的看出什么…唐晓就会难以收拾,惹来麻烦。”
    ——“五哥…”
    穆陵按下程渲的手腕,星目露出锐利之色,“五哥知道你要说什么,五哥不傻,知道轻重。双生子都尚在人间这件事,决不能让父皇他们知道,父皇要是知道…就算我取代了唐晓,今后在父皇身边也只会是一个梦魇,此生都不会再有出路,也会让母妃伤心…毕竟两个都是她辛苦生下的亲骨肉,得到,又再失去?母妃身子孱弱,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所以。”穆陵握紧手心,“一切都要悄无声息的进行。我悄悄召回昔日旧卫,择机围堵唐晓…”
    “行不通的。”程渲摇头,“唐晓经此一事,对自己的安危看的很重,出入皇宫身边都有许多人跟着,把自己护的严严实实。先不说五哥能召回多少旧卫,这些人又有多少会信你,又有多少敢去和当朝在位的太子为敌…岳阳城虽然大,但要在岳阳举数百人马瞒天过海围堵太子?这样的机会?五哥,可能遇到么?”
    穆陵沉默,程渲又道:“秋日狩猎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五哥,见血并不可怕,可怕是见了血也成不了事,还枉顾了那么多性命。”
    ——“那我该怎么做?”穆陵失落道,“你和莫牙在岳阳为我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刚刚我所说,要是败了,也牵连不到你俩…”
    “其实…”程渲看向穆陵忧虑的眼睛,“五哥,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一个人?”
    ——“找谁?”穆陵脱口疑道,随即反应过来,“贤王?”
    程渲点头道:“五哥应该知道,贤王在几个皇子里,对你最另眼相待。”
    穆陵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人人都说贤王圣名,但我却觉得他有些奇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偏偏贤王就是从无过错的圣贤。我自小不得父皇喜爱,偏偏贤王一视同仁,还时常为我和母妃争取,母妃说贤王宽厚,但我总觉得…他对我们母子像是有所图谋。”
    程渲托腮道:“贤王在齐国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座下数百门客多是能人异士,在百姓口中的威望也远远超过了你父皇…五哥你知道么?贤王府有焚室,金铜焚炉顶上,雕的是金龙戏珠…金龙戏珠呐。”
    ——“他敢用金龙?”穆陵虽然发出的是疑声,但语气却没有太错愕,“其实你告诉我这个,我也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贤王名义上臣子,大权在握却是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但他却没有这么去做,仍是殚精竭力辅佐父皇…用金龙,却不敢做真龙…一个圣名,如同是给他的枷锁,让他动弹不得。”
    “你遇险那夜,贤王急召我入府,让我焚骨替你卜卦,眉间忧虑发自肺腑,绝不是伪装的。”程渲回忆着道,那晚的穆瑞容颜憔悴,像是老了好几岁,那种忧心,不光是担忧自己的侄儿…更是…似乎在深深担忧着齐国的未来…
    ——“贤皇叔…”穆陵咬唇低语,“他,真是求我生?还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程渲肯定道,“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愿意一命换一命,求你生还。”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对贤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顷刻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贤王,为什么甘愿蛰伏做一个臣子,还愿意一命换一命,用最邪门的生死卦为自己占卜求生。
    ☆、117.壮志酬
    ——“贤皇叔…”穆陵咬唇低语,“他,真是求我生?还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程渲肯定道,“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愿意一命换一命,求你生还。”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对贤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顷刻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贤王,为什么甘愿蛰伏做一个臣子,还愿意一命换一命,用最邪门的生死卦为自己占卜求生。
    ——“程渲,你怎么看?”穆陵失了判断。
    “莫牙和我说过。”程渲道,“你被立为太子那天,贤王退朝回府,整个人神清气爽很是快活,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倚重你…但是五哥…比起动武冒险,去找贤王商议,才更稳妥些。”
    “你是这么想?”穆陵还是有些犹豫,傲气如他,要去向一个平日冷淡待之的皇叔求助…穆陵更想去选择手里的短剑。
    “还有就是…”程渲踌躇道,“莫牙做了你母妃的太医,他倒是可以设法让你们母子相见…你在母妃身边长大,母子之间一定有只有你俩才知道的事,你少许提起就可以证实自己的身份。只是…萧妃才知道自己两子都活着,又要看你们兄弟拔刀相向,只能抉择一人…”
    “不能让母妃知道。”穆陵齿间战栗,“此事,决不能让母妃知道。”
    ——“那就只有去找贤王试一试了。”程渲按住桌角,“贤王手上有人,有权,有他帮你,胜算也会多上许多。”
    穆陵的眸子忽然暗下,幽声道:“程渲,你又有没有想过,两个都是五皇子,贤皇叔帮哪个都是一样,我平日待他冷漠,从不和其他哥哥那样向他示好,回来的那个五皇子也是他亲侄儿,他又凭什么要帮我这个不亲近的侄儿?”
    程渲略微一想,摊开手心伸到穆陵面前,俏然笑道:“向殿下借三枚钱币如何?”
    穆陵欣然低笑,程渲的萌态瞬的纾解了些许他紧绷的心绪,穆陵和程渲一起长大的时光里,每当穆陵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程渲都会问他讨要三枚钱币,亲自爻币替他答疑解惑。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眼前那人星眸里的小小黠气却从没变过。穆陵从怀里摸出三枚金币按在程渲的手心里,“五哥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这三枚金币一直贴身放着,海水都没冲走,看来冥冥中自有苍天指引,知道有一天你还会替五哥占卜。”
    程渲挥开衣襟,撸袖爻币,一爻少阴,二爻少阳…穆陵深邃望着对面专注爻币的程渲,那张脸恍惚幻做昔日修儿的模样,眉宇清雅,唇红齿白,清风拂过,吹起她耳边的发梢,黑发映着凝如羊脂的脸颊,穆陵一时看痴,心神荡漾不止。
    眼前的女子已为人/妻,但却还是有着少女般不染纤尘的容颜,宛如美玉般珍贵。
    六爻结束,阴阳交替,是一副平卦。予今天的穆陵而言,一副平卦就可以算得上是吉兆。程渲端坐沉思,秀眉微微蹙起,圆润的鼻头不时抽动着,穆陵看过无数次她占卜,这个细微的动作从没变过。
    再娴熟厉害的卦师,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气,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还是穆陵眼中当年那个初入岳阳城的稚气女孩。
    ——“五哥。”程渲洞悉卦象,轻唤穆陵,“五哥?”
    “我在听。”穆陵惊觉有些失态,回过神道。
    “爻出的是一副平卦,虽不是大吉,但卦象所示,五哥和唐晓胜算各占一半,五哥属阳,阳克阴面,这样来看,你的赢面还大一些。贤王府,可以去。”程渲认真道。
    ——“五哥,你在听么?”程渲见穆陵脸色有些不自然,歪头探视着他的脸。
    “在听。”穆陵动了动唇,“贤王府…不妨一去。”
    程渲端起茶盏和穆陵的碰了一碰,仰头当酒水一样喝了个干净。忽的健气一笑,从怀里摸出黑漆漆的鎏龟骨,在穆陵眼前得意的晃了晃,“五哥你看。”
    穆陵看清那块是鎏龟骨,欣然笑道:“我早该想到,程渲你大难不死,鎏龟骨一定也在你身上,你个机灵鬼,五哥摆下千金买骨,千两黄金,你不来见五哥就算了,怎么不让莫牙带着鎏龟骨把黄金拿走?那可是千两黄金呐。”
    程渲端视着从不离身的鎏龟骨,挑眉机敏道:“我可不傻,莫牙呈上鎏龟骨,还能离得开岳阳么?他一个宝船来客,从哪里得来的鎏龟骨,难不成说是从海里捞的?我还要留着这位莫神医吃吃喝喝一辈子,才不会把他留在岳阳。千金?万金也不换。”
    程渲收起鎏龟骨,穆陵低声道:“也只有程渲,才可以驾驭这块神骨。五哥对所谓卦象从来都是不置可否,我信的,只有你,只有你。”
    ——“事不宜迟。”程渲跳起身,“先去贤王府探探?”
    穆陵戴上宽沿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边面容,黑衣裹身,俨然是个外乡旅人的模样。迈出门槛,程渲伸出双臂摸索向前,俏皮道:“五哥,看我像不像个真瞎子。”
    穆陵几步走上前,托起程渲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上,温声道:“你身边有了莫牙,莫牙不在,再由五哥带你一程?”
    穆陵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痴痴恋着这种熟悉的感觉,蓦然回首,那人就在自己一臂外的身后,但却又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长。
    贤王府外
    穆陵按住腰间的短剑,把程渲往巷角推了推,沉缓道:“我一个人去见贤王,记住,如果我没能出来,和莫牙离开岳阳,再也不要回来。”
    ——“五哥…”
    程渲忽的拉住穆陵就要迈出的步子,“等等。你看…”
    贤王府外,穆瑞进出皇宫常做的流苏小轿摇摇晃晃的停在了府外,抬轿子的轿夫个个憋红了脸,看着有些扛不住。
    轿帘掀开,穆瑞拂袖走出,恭敬的俯身迎出一人——唐晓…是唐晓。
    穆陵身躯一紧,手心紧紧攥住,青筋凸起。程渲生怕他一个克制不住冲出去,死死拉着他的衣角,坚决的摇着头。
    唐晓抬头看了眼贤王府的金漆匾额,大步走近府里,那步态,神色,连习惯性的动作,都和穆陵一模一样。穆瑞左右看了看,跟在唐晓身后走进自家。
    ——“唐晓…唐晓…”穆陵青筋似要爆裂一般,牙尖咬着唇溢出血水,左脸的刀疤不住的颤动着,愈显狰狞愤怒。
    穆陵背身靠在了冰冷的墙上,仰头怒道:“程渲,你看见了?唐晓和贤王来往甚密,他在贤王身边做了多年门客,看来早知道自己主子对我这个五殿下的另眼相看,他深知,要坐稳储君之位,一定要得贤王相助,他…看的太通透,早就断了我的后路。贤王府…我是去不得了。”
    ——“贤王是被唐晓蒙蔽,你未必去不得的。”程渲坚持道,“等唐晓离开…”
    “没用的。”穆陵悲愤抚剑,“看来,还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五哥,五哥…”程渲喊不住穆陵的脚步,大街上瞎子也不能暴走,程渲眼睁睁看着穆陵疾步离开,再看贤王府紧闭的铸金大门,深吸着气却是无可奈何。
    程渲无精打采的往客栈走去,沿路熙熙攘攘,乍看满是盛世之景。这样的天下,又有谁舍得袖手不见。
    程渲记得,穆陵带着自己驰骋在岳阳城外,执着马缰直指不见边际的山河,贴近她的耳边壮志高语:“修儿,如果你能看见眼前的锦绣山河,该有多好。”
    ——“五哥想要锦绣山河?”
    穆陵低笑道:“我是父皇的幼子,这天下轮着下去也挨不到我。我不要锦绣山河。”
    ——“五哥嘴上说不要,心跳沉着有力,明明是想要呢。”
    “哈哈。”穆陵把修儿又搂紧了些,低声道,“你听得见我的心跳?那就靠的再近些,听个清楚如何?”
    ——“五哥,你真的不想要天下么?”
    穆陵微顿,“皇家男儿,哪个没有壮志?不过…我知道轮不到自己,只盼早些弱冠,父皇赐我块封地,我带着你,再带着母妃,一起离开岳阳也好。”
    穆陵说自己不要天下,但程渲知道,他心里是藏着大志的。司天监卦室里,程渲润手焚骨,掌心按上鎏龟骨的时候,周围万籁无声,只可以听见自己和穆陵的心跳,一下,一下,穆陵的心跳急促,他渴望着程渲可以破解储君必遭大祸的凶卦。
    有渴望,就有欲.念。
    程渲只希望,穆陵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客栈里
    程渲回到客栈的时候,莫牙正监督着客栈伙计挑那金丝血燕的毛屑,莫牙爱干净又讲究,几个伙计快被折腾得哭丧着脸,几双眼睛都凑到了燕窝上。
    莫牙检验着挑去毛屑的血燕,垂眉想了想道:“浸泡一夜发开,分做半盏炖一盅,文火细炖两个时辰,加少许冰糖即可。”
    ——“要加些红枣枸杞给程卦师补身子么?”掌柜凑近谄媚道。
    “当然不要。”莫牙蹙眉嫌弃道,“燕窝微腥,原味清淡柔和,吃的就是本味。加那些玩意儿不过就是甜了些,功效不过尔尔,反而会损了燕窝的滋阴补阳大效,不懂的人才会那么吃,你可千万别自作聪明呐。”
    掌柜一副受教的惶恐神色,点头哈腰的捧走了血燕。
    ——“程渲?”莫牙看见门外站着的程渲,欢快的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不喊我声?”
    莫牙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伙计让开,伙计们忙不迭的作鸟兽散,莫牙拉着程渲坐下,趴在桌上出神的看着程渲澈静的脸庞,唇角漾着笑。
    ——“燕窝?”程渲低声道,“我听人说,燕窝不过是燕子的唾沫,价值颇高却只是个噱头。义父当年肺疾病重,太医说燕窝润肺大补,义父天天都吃许多燕窝,也还是没有好起来…”
    莫牙收起笑,“补品不是药材,可养人,不可以治人,你义父重病吃燕窝,当然是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过是调理着而已。可惜那时候你没遇见我和老爹,肺疾虽然是不治之症,但有我在,你义父保准可以多活十年。”
    ——“义父要是可以多活十年…”程渲若有所思道,“许多事,也不会像今天这么难解了。”
    “程渲,你有心事。”莫牙支起腮帮子打量着程渲,“有什么都和我说。”
    都已经做了夫妻,莫牙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程渲没有躲闪,把白天穆陵和自己所说一一告诉莫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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