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姣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凄凄道:“妹妹别再为难了,我自有主意。”我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做出傻事,忙道:“一切尚有转圜余地,姐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做出傻事!”她扫我一眼便心知肚明,苦笑道:“妹妹多虑了,即便是为了孩儿,我也不会做出轻生之事。我因与绛珠商量,等元宵过后,抽个空子出府,绛珠有个舅妈在翠华山务农,且已寡居多年,我便投奔她去。”
    我没想到她在走投无路时能想出这个法子,也不失为一种自保的良策,她又感伤道:“只是从今往后不能再父母膝下承欢,还望妹妹替我多尽孝道。”我拉住她推心置腹道:“姐姐别这么说,不到万不得已且别说离家的话。我们再想想。”
    一夜辗转反侧,只听见自鸣钟报寅时正了,才勉强合眼。
    早上在震耳的爆竹声中醒来,锦心正擦拭着五彩琉璃樽,见我醒了,笑吟吟的道:“大吉大利!万事顺遂!”我才忆起初一清晨要讨个好彩头,便笑着说:“万事如意!快倒杯水来吧,昨儿渴了一夜。”
    这一番开门炮仗震得我睡意全无,抿了几口清水,披上小袄起来到窗前一看,只见外面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倒不像是冬天的天气。外面廊子里都是炮仗纸屑,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棠璃说这叫“满堂红”。说明了不准清扫,图个瑞气吉祥,喜气洋洋。
    我转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锦心回道:“巳时了。”我心里默算,平日里都在辰时起身,巳时相当于上午九点,我居然贪睡到现在!棠璃在侧边见我着急,便笑着说:“早起老爷和二爷便着了朝服进宫朝贺领宴去了,大小姐和五小姐都说身子乏不吃饭,三夫人一早出去了,只二夫人在家,因此没叫小姐起来。”
    听她这么说,我才稍稍放宽心,便坐下道:“虽然如此,也该叫我一声儿。”锦心说:“小姐昨晚叹气了一宿,天要亮了才睡着,因此不敢惊扰小姐。”我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初蕊从外面进来,端来一盏红枣茯苓粥并两碟精致小菜。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钟大人可曾来过?”棠璃接过调羹道:“钟大人明日才来吃年酒呢。”又笑着说:“老爷二爷领宴回来,还要祭过列祖列宗,方算受礼归毕,恐怕是晌午过后才得歇息。钟大人既是朝廷命官,同理也一样。”
    我慢慢吞咽嘴里的粥,一时无话。
    长姐闭门不出,直说身体不适吹不得风。媜儿那边也安安分分,没见什么动静。虽说是大节下,我却觉得府里冷清。
    锦心抚掌笑道:“见着小姐闷闷的,我才记起,咱们房里原有一个逗趣解闷的人现放着,怎么偏倒忘了?”棠璃也笑道:“亏你想得到,常年不在咱们屋里伺候着,我也倒忘了这个人了。”
    我心下知道她们说的是双成了,三娘既然知道了他与媜儿的事,也必须要做一个了断。因此吩咐道:“去叫双成来。”锦心推初蕊道:“别装模作样了,快传去。”初蕊只涨红了脸不动,棠璃笑骂:“平日里都是你在外边通传,这会子疯了,倒催起初蕊来了,快去叫了来。”
    锦心一溜烟去了,少时又独自转回来道:“杂役房的人说今儿一大早双成就被五小姐叫去了。”我心里立时不自在起来,媜儿也太胡闹了,明知道三娘已经动了真气,还只由着性子跟双成厮混在一起。三娘心狠手辣,若是起了杀心,双成小命不保!这不是爱他,是害他!
    我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也猜想脸色阴晴不定,因此棠璃安抚说:“不如婢子去五小姐那里请他回来?”我铁青着脸道:“不用,他迟早要回来!”锦心初蕊不敢说话,棠璃看看样子,也不敢多说,只笑道:“老爷说明日请人吃年酒听戏,小姐喜欢哪一出?晚上点了灯婢子去取那花名册来让小姐先点上。”
    我明知她想岔开话题,免得我在节日里恼怒不吉利。但心里总像隔着一块砖头,沉甸甸的,冰冷硌手。
    第三十一章 奈何阻重深
    我只在屋里静静吃茶,向锦心讨教刺绣功夫,间或摹几幅字帖。初蕊想是为了避嫌,主动提出去拾掇廊外的花草。约莫一个时辰后,双成便来了。
    他惴惴的站在门外,不时抬头瞄一眼,我临摹完手上的字帖,舒展了身子道:“进来吧。”他踌躇着进来,也还是低垂着头不敢造次。我让棠璃收起字帖,又打发锦心道:“去厨房吩咐做一碗热热的甜汤来。”锦心去了,棠璃抱来青玉舒香枕让我靠着坐在榻上。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从头到脚端详双成,他的容貌实在是太出色,兼之身形挺拔如若翠竹,音色响脆犹似清泉,姿容之美,即便二哥承昭尤不能比肩,褴褛粗布也掩不住他的光华。这样一个人,偏生地位低下生世不明,真是明珠暗投,美玉沾泥,白白可惜了。
    我掩住心底的叹息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双成一惊,不由自主的便跪了下去道:“小姐说笑了,谁不想活着呢。”我也不瞒他,直奔主题道:“三娘已经知道你与媜儿的事情,只怕府里留你不得。”他要说话,我摆手制止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媜儿,可三夫人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你再与媜儿纠缠下去必死无疑。虽则你们是惺惺相惜,但在外人眼里你图的不过是美人如玉富贵荣华。你细想想,你与媜儿何曾有可能?”
    他敛容沉静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接过棠璃奉上的茶,悠悠道:“你之前不是说过要走吗?现在,正是时候。”他抬头看我,只一瞬,眼神里的酸楚刺痛了我。我究竟这是在做什么?因为怕他被三娘整死,就活生生拆散他跟媜儿。我这样又算是帮他?还是害他?以后媜儿知道了,她本来对裴婉就有成见,又会怎么样的咬牙恨我?
    正想着,双成缓缓道:“请小姐开恩,小的现在不能走,必得等到元宵过了才能。”棠璃俯身在我耳边轻语:“元宵是五小姐生辰。”我心中一动,难为他有这心思,不顾府里暗藏的杀机,只想着挨到媜儿生日后再走。
    放下手里的茶杯,我微微搭手扶他起来,他见我面有怜悯之色,想是同意了,便复又跪下,重重的给我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小姐成全!”我挥手示意他下去,筋疲力尽卧倒在榻上喃喃道:“成全?我成全了什么?我不仅成全不了自己,也成全不了他人,如今不过是将他赶出府的时间延后几日,我何德何能?竟换来他这么大的礼!”
    棠璃默然道:“小姐替他瞒着众人,即便现在赶他出府也是为了保住他一条命。双成不傻,孰是孰非他自然清楚。”我们对视一眼,彼此都徒生几分伤感。
    大年初二以后,父亲忙于请人吃年酒听戏,贺节来的亲友也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我成天只和二娘长姐说话逗趣,或者同棠璃锦心初蕊等丫鬟赶围棋,抹骨牌。二哥与三哥也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依依呀呀的昆曲声穿墙而过,一连忙了几日,直到正月十一才算完了。
    我从二娘屋里出来,走到穿堂画廊下,只见二哥正从另一处扶廊里出来,背对着我埋头走的正欢。我紧赶慢赶的上去想吓唬他,没想到武将就是不同,早早的便知道我来了,在我伸手拍他的时候,一把便被他攥住了手。
    “多大的人了,还闹。”他淡淡说,我看他不甚高兴,也不好说什么,只一味装傻憨笑。他突然伸手朝我脸上拂来,我一惊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二哥忍不住笑道:“你头花快掉了,这么紧闭着眼睛是要做什么?”我一听,忙羞得睁开眼,果然是鬓边一朵镀金蝶形珠花松脱了,二哥扶正珠花,犹笑吟吟看着我道:“今天打扮的这么艳丽,是要出门去?”
    “哪里有人陪我出门?还不是二娘说,逢年过年的不可太素净,所以才这么大红大绿的装扮起来。”
    他略退后一步,细细打量我,我今天穿着一件银罗花绡纱长衣,外罩一件花样繁复的偏红勾勒宝相花纹服,下穿一条盘金彩绣棉裙。头上滟滟的插着云凤纹金簪并宝蓝点翠孔雀吊钗,那孔雀嘴里的吐珠原是进贡的东珠,皇上赏给了父亲一斛,父亲便拿了几颗给家中女眷打造了珠钗。此刻映照阳光,更加温润莹亮,熠熠生辉。
    二哥看了半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所见过女子中:论妩媚,媜儿为最。论明艳,沈御女为最。论清雅,谁也不及当今皇后。可若是这几者共论,当以妹妹为尊。妹妹若真的入宫为妃,只怕无人能与你一争光辉。”,我明知他是真心赞赏,也禁不住嗔道:“我还当你老实巴交,原来私下里也对女子评头论足的。”
    他微笑着,不免有些窘。我忆起这半年来的时光,意想不到能与他又和好如初,心中感念,便只管眼波流转望住他。冬意萧瑟,习习的风吹动了他的袍子,我的发丝,我与他彼此凝视,融融意浓。我是个没定性的人,只觉得此情此景辜负不得,便情难自禁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二哥不闪不避,任由我的禄山之爪在他脸上摩挲。我不安分的动作似乎触痒了他,他终于抓住我的手道:“手这么凉,还只逗人。”,说罢便顺势将我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取暖,间或轻轻一啄。
    我羞红了脸,他捉狭的笑道:“你也知道害羞。”,我伸出那只空闲的手作势要打,却被他也一把捉了,犹如珍宝般双手捧着。我头次觉得大冬天里也生出浓浓春意,熏得人昏然欲醉。
    身边传来一阵草木窸窣声,我扭头看去,三娘站在不远处的转角,正一脸冰霜的看着我们。她穿着富贵双喜正紫棉衣、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此时正用力捏着拳头,头上的朝阳五凤挂珠钗簌簌抖动。她身后站着秋熙,茂密的灌木延伸到她肩头,声响正是由此而来。
    我和二哥忙不迭分开两边,都有些不自在,难免现出惶恐之色。三娘冷冷的走近,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里。她走到我面前,我垂着头,因为不知名的羞涩和惶惑,不敢抬起。三娘静了半天,二哥不语,秋熙不敢说,四周静寂,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空气好像被粘胶黏住,沉沉的压在身上。
    二哥清了清嗓子:“母亲……”
    “少庭,你四叔回来了,你父亲正到处找你,还不快去。”三娘根本不给二哥说话的机会,二哥愣了愣道:“四叔不是在鞑靼征战吗?怎么一声儿不闻倒回来了?”
    三娘脸色已然恢复如常,和颜悦色道:“正是说呢,所以你父亲满府里找你。”二哥面有犹豫,大概担心三娘会为难我,三娘装作没看见道:“外边传三四回了,你倒是快去啊。”。见她催得急,我用眼神示意无碍,二哥定定神道:“既是如此,母亲好好照顾妹妹,我去去就来。”
    三娘皮笑肉不笑的应了,转脸就用一副寡淡冷漠的表情瞪着我。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起来。三娘歇了歇,冷笑道:“你是主母亲生的,又长在书香门第。我想要请教一下,何为文姜之祸?”
    文姜是春秋时代齐僖公的次女,与她的姐姐宣姜都是当时闻名的绝色美人。但齐文姜美则美矣,却不知羞耻,还未出阁便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齐襄公私通,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出嫁生子,偶尔回一次娘家又跟哥哥干柴烈火搞在一起,最后还谋害了自己的夫君。
    三娘盈盈走近,慢悠悠道:“文姜寡廉鲜耻,勾引自己的亲哥哥。可怜齐襄公一代君王,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招致举国唾骂,人人不齿。婉儿,你自小也是饱读诗书的,没道理不知道这个故事吧?”
    我一愣,随即脸像火烧一般灼烫起来。三娘这么说,明着是影射我了。秋熙嗤的笑出声,对三娘道:“夫人你看,四小姐怎么脸红了?”三娘笑骂:“没规矩的蹄子,你们小姐还未出阁,说起那男盗女娼之事当然脸红了,难不成还安之若素吗?”
    可怜我站在当下进退不得,若论起来,三娘说的确实没错。我喜欢裴少庭,原本就是惊世骇俗不可接受的事情。可是我心里万千不甘又如何排解?我不是裴婉,却要承担裴婉的责任和义务,我与裴少庭并非血脉相连,却因着披了裴婉的皮囊不得不谨守禁忌寸步难行!裴婉何辜?我又何辜?
    她说完话,又虚虚的一手抚上我的脸道:“论理,你这张脸确实不可方物。可是光有美貌又能怎样呢?”她忽的凑近咬牙低声道:“你害媜儿不成便想拉少庭下水?我生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绝不会做出那起没人伦的混账事情,你若是想借机害我,便是打错了主意!若是真想嫁给他,便是投错了胎!”
    三娘声音虽低,却言辞冰冷,每个字都像一根冰凌深深扎进我的身体里,又寒又痛,只恨不得教我魂飞魄散。
    第三十二章 风老莺雏
    我强自忍着,手捏成拳,长长的指甲直嵌进肉里。
    三娘又不咸不淡的说了些尖刻话儿,这才得意的走了。她何等聪明,知道如何能戳进我的心窝子,知道如何能催发我的羞耻心,知道如何诱起我的负罪感。等到她走远,我的眼泪才大滴大滴砸在地上。
    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对我还是起了一些作用。回去后,我闭门不出在屋里自省了三天,却始终理不顺脑子里的缱绻情丝。即便我可以禁锢住自己的脚步,却禁锢不了自己远飞的心。即便心里明透的像水晶一样,明知不可、不能、不该,也还是无能为力。
    正月十四也是个晴朗的好天儿,父亲命人在大花厅上摆了几席酒,又定下一班小戏,满挂着各色佳灯,又差人请了三哥一家并族中近亲。照例,正式宴席上男东女西,二哥与我遥遥而对,入座时笑吟吟的望着我,我正雀跃,忽忆起三娘的话,便脸色萎顿,报之以苦笑。
    四叔星目剑眉,高大威猛,一望便是金戈铁马的将领,婶娘一如既往的高贵神气,三哥气色也好多了。跟着他们来的,还有一个异域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前额的头发系成了八条小辫,八条小辫又分作两半,左右各四条,用彩色线绳在靠近辫根的位置上,把四条小辫捆绕在一起,一直绕到辫子的中下段,改梳成两条大辫。衣服也独特,不像东秦的女子上下两截分开穿,而是只穿一件连体天蓝色棉袍。她的皮肤并不白皙,可是浓眉大眼,明艳照人,兼之举手投足透着大气。我第一眼看到时,心里惊呼:这不活脱脱是个蒙古姑娘吗?
    四叔告座之后介绍道:“这是鞑靼的郡主,名叫阿史那珠摩。”,父亲闻言作了一揖,阿史那珠摩倒也知事,忙起身回礼道:“我不懂东秦的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们海涵。”。父亲便笑问:“这郡主能听懂我们的话?”婶娘掩口娇笑道:“郡主不光能听懂我们的话,识文断字可谓无所不通。人家的父亲好歹也是大汉,培养起女儿来那是下了血本的!”
    四叔又说:“她父亲所统领的都拔儿部被乌古斯部剿灭,只剩下她一人逃脱。”阿史那珠摩想起灭门之灾,脸色逐渐暗淡下去,婶娘忙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四叔顿一顿又说:“自从鞑靼西可汗跟咱们讲和之后,圣上便下旨让我撤兵回京。乌古斯部与我们东秦井水不犯河水,本来八竿子打不着。活该这孩子跟咱们家有缘,偏偏在我饮马的时候看到她晕倒在一个大泥水坑里。她没了家人,留在鞑靼也是一死——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便带了回来。”
    婶娘撑不住笑道:“他刚回来的时候,唬了我一跳,还以为出去打了两年仗,倒打回个压寨夫人来了!”一家人都笑起来,底下的丫鬟也捂着嘴偷偷发笑。婶娘转身看着她们笑骂道:“笑什么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边取笑我是个醋坛子。告诉你们,等你们一个个配了小子,有你们哭的时候!”
    三娘与婶娘本是手帕至交,今见婶娘泼辣豪爽,便笑道:“罢了吧,亏你还是薛家的人,一点尊贵样子也没有。还没喝呢,倒上头了!”婶娘便也笑了,四叔亲昵的抚着她的背道:“她若是摆出那尊贵的架子来,只怕我早逃到边塞放羊牧马去了,谁还肯回来呢?”婶娘圆睁杏眼,拿筷子指着四叔道:“你敢!”
    四叔大度的笑了,拨开婶娘的筷子对我们道:“你们看看,每每她压制我的时候,是最有皇亲贵胄的气势了!”我们都笑了,我看着婶娘,她那娇嗔的样子,看四叔的眼神,和二娘当初对父亲一模一样。怪不得四叔家里一个妾室也没有,以前我还以为是婶娘凶悍善妒,现在看来,却是这夫妻两个情投意合,忠贞不移的缘故了。
    酒过三巡,长姐便告身体不适离席了,我也抽个由头跟了出去。长姐见我跟来,便笑说:“怎么也出来了?”,我上前拉住她道:“我还是不放心姐姐。”,长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虽然不认我,孩子却认得我。即便是为了……”她顿住,抚了一下肚子又道:“我也不会有那傻念头。”我如释重负道:“姐姐想得开就最好不过了。”。
    只一刹那,我眼角余光像是瞥见灌木丛旁有抹裙裾一闪而过,又听见窸窣有声,我忙撇了长姐追过去看,只怕万一是哪房丫鬟听见了我俩谈话,岂不坏事?我疾步过去,只见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迅疾的一跃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长姐追过来道:“怎么了?”,我转身松口气道:“没事,是只猫。”,她也抚着胸口说:“我也听见声响,可吓坏了。”。我见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玉香色罗纹锦上添花大氅,把肚子遮的严严实实。加之她平日体态丰泽,又不爱出风头,时时都韬光养晦。外人看了只说冬日穿的臃肿,绝想不到腹内还藏着官司。
    席罢上茶,父亲与四叔、二哥、三哥自去书房高谈阔论。我与媜儿、阿史那珠摩随三位长辈到花园里赏红梅,边走边说话儿。
    三娘说:“皇上后宫里不是还有一位吐谷浑的公主吗?听说是慕容超的亲妹子?”婶娘颔首道:“正是呢,我曾在皇后宫里还见过一次。”三娘来了兴趣道:“那外国的公主长得如何?可是像画上的一样红头发绿眼睛?”婶娘折下一支红梅道:“吐谷浑人说起来也不过沾了些异域血统,样子和咱们东秦人也差不多,就是眼睛深些鼻子挺些罢了。”
    前面有一步阶梯,三娘牵起裙角仍只问道:“比起媜儿的模样来如何?”婶娘嗤笑道:“连汪宝林的容貌尚且不如,何况媜儿?当初原是她父亲战败求和时献给圣上的,本就矮了三分。现在她哥哥又作恶,没牵扯进去都算是造化。你想,就算是天姿国色,皇上又能有多宠她?”
    媜儿好奇问道:“照婶娘这么说,这位公主倒是可怜的很。”婶娘应道:“说起来也的确可怜,幸好皇后仁慈常照应着,饶是如此,我见她还是怯怯的,一点后妃样子也无,想是受了不少欺负。说到底,谁让她摊上那么个老子娘兄弟?”
    一行人想起那苦命公主的遭遇,同为女子,物伤其类,都不免默然。
    甬道旁树树红梅都生得红艳欲滴,芳香四溢,三娘素来喜欢艳丽之物,便也伸手攀折,她个子娇小,踮了几次脚也没够上。阿史那珠摩在一众女子中个子最高,见三娘还在努力,便伸手一把折了,恭恭敬敬递给三娘。三娘接过,顺势拉住她的手道:“怪不得夫人喜欢你,你这孩子果然懂事。”
    婶娘在一边笑:“不是我夸她,好歹也是鞑靼的郡主,金尊玉贵的。可是来了我家里这几日,当真是恭敬顺谦,一点不拿郡主架子。人前又不苦着脸,见谁都和和气气。我就喜欢这样大气敞亮的孩子。”她说话间拿眼瞟着我道:“依我看,虽然她不是汉人,却比起咱们东秦有些恃宠而骄,拿腔拿调的小姐明白事理多了。”
    我初听这话只是一怔,慢慢才回过味儿来。中秋螃蟹宴时我比众人多了一碗燕窝,婶娘原就有些看不惯,兼之有三娘在一旁撺掇,只怕我在婶娘心里已经烙下了不明理不懂事,扮神扮鬼,娇气任性的记号了。
    阿史那珠摩听见婶娘夸她,忙收敛了神色道:“夫人谬赞,珠摩遭逢家破人亡之祸,若不是老爷和夫人好心,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挣扎。珠摩虽然是鞑靼人,也懂得知恩图报。侍奉夫人乃是本分,便是让珠摩以死相报也不为过!”
    婶娘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若是换了别人,当日在皇上朝堂上早嚷嚷着报仇雪恨沸反盈天了。亏得这孩子识大体,知道咱们现在不便对鞑靼开战,硬忍着丧族之痛。难怪帝后并太后都直夸你。”
    听见太后并皇帝皇后都交口称赞,再看阿史那珠摩,我便不禁肃然起敬。她只淡淡道:“鞑靼刚与东秦讲和,若只为了珠摩一族之事再开战,岂非陷东秦于不仁不信之地?况且我族与东秦素无往来,何德何能请动皇上搬兵?”三娘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也不是没办法,若是你做了皇上的妃子,皇上自然会为你做主。”
    婶娘闻言,瞪着三娘亮开嗓门道:“我说你是失心疯了!自先帝驾崩你从宫中出来,无论是谁你都一味想撺掇进宫去,珠摩是定然不去那深宫的!媜儿每天收拾的伶伶俐俐的,你怎么不送她去?”,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鄙夷之态,三娘略有些尴尬,随即道:“我倒是想,也要这死丫头肯啊!”秋熙本侍立在旁,此刻忙低声提醒道:“夫人,您犯讳了!”。三娘瞄见媜儿正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撕着梅花瓣儿玩,哪顾得这些,气冲上脑道:“你看她,凡事都冷冷淡淡的,我给她说的话全当耳旁风,要不是看她是个女孩儿家,我早就每天一顿家法让她长记性了!”
    她这话因为带了气,声音不自觉的放高了些,媜儿回头似笑非笑道:“你打啊,女孩儿家怎么就打不得了?”,秋熙死死扯住三娘的短袄,又拿眼神瞟婶娘,三娘顺着看见婶娘嘴角噙着笑,显是等着看笑话,也就强压下一口气,只当做没听见媜儿的话。
    我素来在她们二人眼中是不讨好的,加上之前一番好意反被三娘奚落,便也按下热心肠。只不过此时若不加劝慰,情理上又说不过去,于是随口道:“明日媜儿及笄礼成,便是大人了,以前的小孩子心性自然就改了。”,三娘虽然不接话,面色多少和缓了些。
    阿史那珠摩听见及笄礼,也来了兴趣。因着鞑靼没有这习俗,便絮絮叨叨东问西问,婶娘喜欢她,三娘想转移话题,两人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讲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上元及笄
    第二日是元宵佳节,也是媜儿十五岁生辰。府里收拾的缛彩繁光,隆重热闹,道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午膳之后,我在自己屋里包好送媜儿的小泥人,初蕊便一头扎进来道:“小姐,晚上咱们去街上看花灯吧?婢子听人说,京城来了好多胡人蛮子,摆满了各种铺子,杂耍小吃唱曲的比比皆是,花灯也遍街都挂着,可热闹了!”锦心笑着啐道:“就你打听得细致,看花灯,不用在府里听差了?小心三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顿嘴巴子!”
    初蕊咂舌道:“你们不说,谁能传到她耳朵里去?”棠璃正擦拭着多宝格上的三彩马,闻言道:“咱们不说,就能防住隔墙的耳朵吗?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初蕊怏怏的坐到我身边,我见她垂头丧气耷拉着脸,又记起二哥说过元宵夜要带我出去赏花灯,便拖住她的小手道:“好了,若是晚上得空出去,一定指派你跟着伺候。”
    她听见转忧为喜道:“真的?小姐没哄我?”,我笑着说:“自然是真的,谁哄你呢。”她顿时笑嘻嘻的起来,锦心打趣道:“去吧去吧,让小姐把你卖给那些蛮子当小老婆才好呢!顿顿让你吃那些膻羊肉啊马奶酒啊什么的,反正你也贪吃!”,初蕊又羞又臊道:“你就胡说,我不把你这张嘴撕烂不算完!”,说完扑过去又掐又捏,和锦心滚成一团。
    当时我们都欢欢喜喜,笑逐颜开。谁也没料到往后的岁月一语成谶,一句玩笑话竟然真成了初蕊一生的宿命。
    等她们俩闹够了,棠璃笑道:“别只闹不够,快起来梳洗。今日五小姐及笄,别误了时辰。”,那两人脸红红的爬起来,又互相拍打了一番,才规规矩矩洗了脸拢了头。整理妥当,初蕊捧着小泥人随我先走,棠璃随后跟来,锦心照例留在屋里听差。
    通往花厅的路,游廊曲折,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我婷婷曳曳走着,来了半年多,跟着女眷也学会了在人前的步伐仪态。
    行至半道,只听见身边传来嗡嗡之声,我不经意抬眼望去,却是一只蜜蜂正在头部附近盘旋,像是要找一处地方落脚。小时候被蜜蜂蛰过,我深知它的厉害。虽然只有一只,却同样不可小瞧了去。这要是被蛰上,疼倒不要紧,关键是一蛰一个大水泡,又疼又痒又肿,水泡破了还留疤。
    我正要蹑手蹑脚绕开去,初蕊大惊小怪嚷起来,又挥舞着丝帕冲上来拍打。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那蜜蜂朝着我正正飞了来。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矜持,拖起裙角便没命的朝山坡上跑去,只想着赶紧跑到哪个厅里,让家将帮着驱赶。
    突然前面甬道上闪出两个人来,像是刚从曲廊绕出来。我收不住脚步,整个人便没头没脑的冲进了前面那人的怀里。但旋即我又被整个的拎了起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逐渐定格,“你是什么人?”
    “飞廉!不可无礼,快放她下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名唤飞廉的武将极听从命令,我又咻的一声踩到了地面。初蕊气喘吁吁的跟上来,见飞廉仍单手封着我的领口,便涨红了小脸指着飞廉道:“放肆!你是哪房的家将?居然敢对四小姐无礼!还不松手!”
    飞廉白了她一眼,他身后的男子发话了:“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你还不松手,等着挨军法么?”飞廉闻言,便松开手去,初蕊忙上前给我整理领口胸前揉皱的衣服,我一得自由,这才收拾起慌乱的心情,仔细看着眼前二人。
    那飞廉二十来岁,着一身崭新铮亮的明光铠甲,佩剑束发戴冠,长身玉立,英姿勃发。身后的男子年纪大些,也不过四十出头,不知是不是眼误,我居然觉得他的眉眼和二哥有几分相似。他穿着鱼肚白的袍子,鹅黄色的偏衫,又披着一件四围龙锦绸的披风,腰间一条五指阔的玲珑玉带,鞋面上绣着二龙戏珠。束发未戴冠,却显得格外清雅疏狂,意气飞扬。
    初蕊手忙脚乱的拾掇着我,忍不住道:“这是怎么说的,自己家里反而被欺负了,我必定要回老爷去!”我见眼前男子打扮与众人不同,周身衣饰用料均极其华贵珍稀,想必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否则谁有胆子把鹅黄金龙穿在明面上?便压低声嘱咐道:“别白话了,这人来头不小。”
    她性子单纯,向来又极护着我,当下只梗着脖子道:“任他是谁,都没有客人反欺负主人的理儿!”,飞廉听见,也冷声道:“她冒冒失失撞了来,谁知道是大家小姐?别说是我,换了别人,同样当她是刺客!”
    初蕊火冒三丈,还要理论,我一把扯住,对面前中年男子微福身道:“虽不知这位大人名姓,但大人即赏脸来到我家府上,就是给阖家增光。小女子今天失仪,情非得已,还望大人海涵!”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笑道:“无碍。”
    我站直身,又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着,嫣然道:“今日妹妹及笄之礼,花厅待客,小女子先行一步,望大人见谅。”,他饶有兴趣的注视着我,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在下也是为此而来,小姐若是不嫌弃,我等可否与小姐同行?”
    他本是客,不识路理所当然。此刻我若是说不行,岂非不近人情?
    同行路上,飞廉和初蕊在后面嘀嘀咕咕,不消说是在斗嘴。我与那男子客气寒暄了几句,倒是没什么别话。眼看花厅在前,三娘正站在外面安置宾客。她原是大家里出来的,认识的人多,又曾入宫封贵人,交际手腕自然比二娘高明,父亲也乐得把这些事交给她,自己享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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