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脸上的笑意消退了些,话语间也带了抱怨之意:“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少庭和靖国府么?娘娘若是中用,妾身何必送媜儿进宫呢?”
    “裴夫人,您别忘了,娘娘是宝婕妤,如今虽然禁足,位份还在,尊贵不减,裴夫人说话还请掂量掂量!”
    嫣寻实在看不下去,媜儿忙拉住三娘道:“母亲,别胡说了,娘娘不高兴了!”
    我极力忍让着,眼眶却有淡淡的酸楚红晕。我自入宫,受过多少惊吓,面对多少算计,她们不问,不管,不理。却只想着皇宫如何富丽堂皇,后妃如何光宗耀祖。棠璃身故,她们似乎无知无觉,我怀着孩子担惊受怕,她们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如今打着救助二哥的旗号,忙忙的要来与我分一杯羹,其心何在?
    三娘瞅见我面色不好,略略有些尴尬,随即起身道:“瞧妾身这记性,皇后千叮万嘱让妾身见见娘娘便罢,不可久留,妾身居然痴痴待了这半晌。”
    她拉起媜儿福身道:“妾身这就与媜儿去紫宸殿——娘娘既然开恩,妾身便放心把媜儿托付给皇后,还望平日里婕妤娘娘顾念着一家亲姐妹的份儿上,多少照拂着她。”
    我有些乏力,只困顿的点头。
    待她二人走远,拨开手底的小棉鞋,我微微向后靠去,嫣寻忙拿了团花靠枕支着,我一阵阵的齿冷,却说不出别样的话来,我已然到了这个雪上加霜的地步,她们还要来争一短长!
    嫣寻默默的揉捏着我的膝盖,锦心不忿道:“娘娘,三夫人明是要送五小姐进宫争宠,您怎么能听之任之?”
    “你没听见她说已经禀报过皇后了?皇后喜欢媜儿,早已一口应允下来,我能如何?”
    锦心恨道:“三夫人从来便是这样,娘娘你如今禁足受苦,她进宫探视不说向皇后求情,反倒趁虚而入送五小姐来,当真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
    嫣寻终于忍不住叹气道:“若是裴夫人一心要这样,何必娘娘出面阻拦?后宫佳丽三千,皇上未必就会专宠,况且后宫佳丽无数,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你让娘娘省点心吧,还嫌娘娘这些日子不够伤心烦忧么?”
    锦心住了声,呐呐抬头看我,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中惴惴难息。
    明明知道三娘与媜儿二人一个贪婪,一个狡黠,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机,我却没有办法拿出对付刘娉和韩静霜的勇气去抵抗她们对我的伤害。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即便她们和旁人一样对我虎视眈眈,在我的眼里,始终还是有那样一份感情在。
    或许,因为她们是我的家人,也是少庭的至亲的人吧。
    我低头看着自己未曾染色的指甲,五根手指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暖阳暧暧,秋意阑珊。
    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复一天的过去,我从来不打听媜儿是何时封了从四品下充衣的,也不过问萧琮何时才对慕华馆解禁。说到底,我对于他,始终有着隐隐的隔阂和疏离,加之浣娘和棠璃的惨死,更是在潜意识里为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添砖加瓦。
    自然而然,萧琮对我莫名其妙的冷遇也渐渐变得理所当然。他要困我在正明宫,我也无计可施。有时想起,若诞下孩子他也不闻不问,那才真的好笑。也不过轻轻一哂,举目看着窗外澶淡的天光云影,将每一次不安的悸动埋进肚子里。
    第四十八章 可怜辜负好韶光
    淅淅沥沥下了三天的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雨后的水珠晶莹剔透,自花草树木屋角檐下点滴滑落,空气亦多了几分清新气息。
    我静静的拿剪刀修剪着颓败的紫薇,日日如此,便不觉得枯燥无趣,仿佛这是习惯,习惯了便成自然。
    “娘娘,该用膳了。”锦心低声道。
    我看着御膳的人送上一碟碟吃食,些微有些诧异:“平日我的份例不是这样的,怎么今天送来这么多?”
    嫣寻本来在收拾我的被衾,闻言从内殿出来看了看,皱起眉头问御膳打头送膳的人:“娘娘禁足后按例是六菜一汤,其余报呈另加。今天的是十二菜两汤加甜品若干,不是慕华馆的份例,你们是不是送错了?”
    御膳的人恭声道:“没有送错,除婕妤娘娘的份例菜品之外,新增的菜色都是飞寰殿裴充衣吩咐的,上头点了头,奴才们不敢不遵!”
    我与嫣寻交换了眼神,均自有些不解。媜儿自晋位后并未来慕华馆走动,她待人冷淡,我在家里便见识过了,今天无端端的为我加菜,也不知又是几番意思?
    待御膳的人退下,我端坐上首,嫣寻细心为我布菜。
    腹内孩子逐渐长大,早就不再孕吐,可是即便这样,我也吃不下多少。
    浣娘和棠璃的死像是两颗钉子牢牢的将我钉在耻辱柱上,良心日夜拷打着我,我救不了她们,眼睁睁看着她们为了宫廷争斗为了我送死,我只能哭泣,无用的哭泣,懦弱的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甚至不能对始作俑者大声的呵斥!
    嫣寻低声唤我:“娘娘,请用膳。”
    我回过神,夹起碗里那块鹅脯,复又搁下:“我没有胃口,撤了吧。”
    嫣寻眉头皱成一团:“娘娘,您有半个多月没好好吃东西了,别人有孕都只添白胖,您如今却清减了。长期如此,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帝裔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帝裔?我不禁齿冷,皇帝都不管我和它了,这个帝裔即便留着又有什么用?
    锦心也劝:“娘娘好歹吃一些,便不为别的,只想着肚内的孩子。”
    我仍然摇头,摆手示意她们撤了膳席。
    嫣寻叹气,锦心却不肯,倔强道:“如今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您可以耍性子难过不吃饭,难道您还要拉着腹中胎儿和您一起吃苦受罪?”
    她拿起银筷,飞快的夹了一碗菜蔬递给我道:“您别忘了,您的命现在也不是一个人的,是棠璃丢了自己的命换回来的,难道小姐真的那么狠心,说不管就不管了吗?”
    嫣寻怕我难过,忙呵斥道:“胡说什么!”
    锦心的话,话糙理不糙,没有错,我的命原是棠璃换回来的,如果不是她一力承当只求速死,我何曾能像现在这样悠闲的端坐养胎?
    我从惨淡的愁云中抬起头来,伸手接过碗盏道:“她说的对,原是我太任性了。无论如何,现在我只剩了你们两个,我有个好歹不要紧,你们不知道又要受多少磋磨。”
    细细咀嚼着齿间的青笋,清香中夹杂了几分苦涩,我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原可以曲意奉承着太后皇后并萧琮,哪怕我肯退让一点,肯邀宠一点,肯算计一点,也许浣娘和棠璃都不会死!
    棠璃,棠璃,想到她,我的胸口连呵气都痛得揪心。
    满腹心事的用着膳,一个清甜的嗓音响起:“姐姐万福金安。”
    我一扬眉,媜儿风姿绰约的出现在眼前,一身蔷薇粉襦裙,以薄雾烟绿色拖地烟纱为披帛。风髻露鬓,淡扫娥眉,她的发髻左右累累各插三支碧色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行动间如娇花照水,潋滟若滴。就连她身边四个宫人也衣着华丽,鲜活可爱。
    我看着媜儿,她的年轻鲜活映照得我越发枯萎憔悴,彼时她大约是正明宫最受宠的女子了吧,不禁轻叹,可见萧琮对她有多用心,更可见萧琮对我有多凉薄。
    媜儿黝亮的眼眸慧黠地转动:“今日我让御膳为姐姐加了几道菜,不知道姐姐吃得惯吃不惯?”
    她言语间仍是以“我”自居,并不像其他人言必称“嫔妾”,不知道是进宫时日尚浅忘记了规矩,还是故意在我面前显摆。
    我不以为意,笑道:“御膳的菜色我差不多都吃过,自然吃得惯。只是妹妹新来,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还是要多多留心,时时听从其他人的提点才好。”
    锦心布座,媜儿浅浅笑着坐到我的身侧道:“这是自然,我还小,要请教的地方太多,姐姐别嫌弃我呱噪。”
    嫣寻早奉上茶来:“请裴充衣用茶。”
    媜儿接过,漫不经心的掀动茶盖,轻轻一嗅道:“姐姐这里的茶可不太好呢,想必是禁足久了,底下人难免怠慢。皇上刚赏了我一斛上好的初秋茶叶,赶明儿让锦心来我的飞寰殿取,也让妹妹借花献佛,表表心意。”
    她这么一说,明摆着是激我不如她得宠,我面上唰的觉得飞烫,仍宁和道:“难得妹妹有好东西仍惦记着我,皇上宠你,你更要时时小心周全。”
    媜儿微笑着,取过银汤匙,为我满上一碗酒酿糯米丸,徐徐道:“姐姐教诲的是,若不是皇上宠我,哥哥也不能逃离那个苦差事。”
    我虽提防着她,此刻听她提起二哥,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忙忙问道:“你对皇上说了?怎么样?二哥能否调回京畿?”
    媜儿叹气道:“说过了,不过皇上说,哥哥对吐谷浑的地形并战事熟悉,轻易撤换不得。我好说歹说,也不过是换了职位,不再做那该死的冲锋官儿了。”
    我心里急躁,恼道:“难道别人就坐不得他那个位置?干么非要把他定在那里!虽说目前兵戈不起,到底仍是苦寒之地,和往常有什么大的区别?”
    媜儿歪着头玩味的瞥我一眼,嫣然道:“姐姐是有身孕的人,也不必心浮气躁。哥哥虽然没有调回京师,可毕竟不再受人挟制。加之喜事将近,也算是对他这些年凄苦驻守的回报吧。”
    “喜事将近?”我的思绪被挑动起来,“什么喜事?”
    媜儿甜笑着道:“瞧我,巴巴的来给姐姐说这个喜讯,东拉西扯的居然都忘记告诉了——父亲为哥哥择选了翰林院许大人家的千金,哥哥不日即将返京完婚。”
    手中的碗盏阒然一抖,险些没捧住,嫣寻忙伸手接过。
    “姐姐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些告诉姐姐,看把姐姐喜欢的!”媜儿一手搭上我的手腕,盯着我缓缓说道,她的手指冰凉,唇角笑意弥漫。
    她是知道的!
    我突然十分肯定,媜儿是知道我心意的!她知道我对二哥有情,才故意说这个消息给我听,她比其他人都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我真正夜不能寐心神不宁!
    我勉强镇定住心神,尽力平静道:“二哥也老大不小了,娶得如花美眷,自然是好事。”
    媜儿笑意更深更浓:“是呢。妹妹在闺中曾见过许小姐,她貌美如花,又机敏淑德,与哥哥真是般配。父亲母亲喜欢不说,连哥哥这样冰山般的人也喜欢的很呢。”
    “是么?”我淡淡的笑着,心里却像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大石,又像凌空悬置在悬崖上空,沉甸甸喘不过气,却又没着没落。
    媜儿要对我表达的意思,是说二哥对我没有心,之前都是逗我玩耍,我一朝入宫,他更是如野马放开了缰绳,如今父亲为他千挑万选选中了许家小姐,二哥喜欢,所以高高兴兴回来完婚。即便我对他情深如斯,在他心中不过是一片云彩,袖子一挥便了无影踪。
    就是这样了吧?
    在我入宫前的那个晚上,凄凄切切空等了他一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吗?
    媜儿莫非以为这样几句话便能打击到我,让我悲痛欲绝吗?
    我早就知道了,早就嘲笑过自己,何须等到她今天来揭穿这个早就戳破的伤疤!
    我接过媜儿手里的酒酿甜汤,无动于衷的小饮了几口,抬头对她说道:“今日这酒酿做的不错,妹妹不尝一点吗?”
    媜儿大概没预料到我平静无波的说出这种闲话,笑容顿时凝住了。
    锦心忙上前布好碗盏,为媜儿勺满酒酿。
    我静静喝完,取锦帕拭净了嘴唇,好整以暇的看着媜儿。她脸上逐渐显出不豫之色来,只有一勺没一勺的拿银勺在碗里打转。
    “媜儿,我如今是禁足未撤的罪人,即便你顾惜着我是你姐姐,也要为自己着想,轻易不要过来了。”我想起这一茬来,和气说道。
    媜儿撂了银勺,嗤笑道:“不是我夸嘴,即便所有人都不准来慕华馆,单单我就可以。”
    “哦?”
    媜儿袖出一块精致的腰牌,巧笑倩兮道:“这是前儿皇上单赐的腰牌,除了含元殿进不去,即便是承恩殿、长生殿我也去得,遑论慕华馆了。”
    我也只睨了一眼那腰牌,发自肺腑道:“皇上真宠爱你。”
    媜儿脸上一红,胭脂的颜色越发鲜艳,她低声道:“我也知道,他确实对我很好。”
    “比双成如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眼瞅着媜儿温柔娇艳的脸飒忽凝成了冰,我懊悔不及,忙歉声道:“媜儿,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媜儿忽然绽放出冷冷的笑意道:“姐姐有心无意,我自然知道。双成很好,但我现在嫁的是皇上,自然夫君为大。我也不怕告诉姐姐,双成的事我对皇上坦诚过,皇上都不计较,姐姐何必时时放在心里?”
    我恨不得自己打嘴,眼看着她渐渐好转过来,也不像往日那么尖酸敌对,我自己却不会说话,一句话直捅进她的心窝子,怎么能怪她对我有成见呢?我也确实是个没悟性的二楞子啊!
    第四十九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
    媜儿言罢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打了个转,似一朵弧度不圆满的花瓣。
    她似又想起什么,转身笑道:“姐姐,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我抚着肚子惘然道:“什么?”
    她浅笑:“说起来也活该打嘴,原是做晚辈的死也不能说的。只不过我见姐姐如此大度健谈,倒又忍不住。”
    我见她有心卖关子,反倒按下了歉意拳拳的心,淡淡道:“妹妹若是不想说,便把这秘密吞进肚子里,何须说出来大家难看。”
    媜儿掩嘴抿笑:“若是不说,只怕姐姐一辈子也要腹诽呢。”
    自她一来,我便有心遣退了身旁人,只留嫣寻伺候,就怕她说些不着三四的话。我的顾虑果然还是有用,她显然还留着什么杀手锏,就等着最后一击。
    我淡笑不语,只令嫣寻锦心撤走碗盘。媜儿也不言语,漠然安静的等着宫人忙进忙出的拾掇归整。
    待到一切宁静下来,嫣寻奉上新茶,和锦心一同退至殿外。
    媜儿终于按捺不住,回旋两步绕到我身侧,低低道:“姐姐,这件事你一定很有兴趣。我哥哥……不是父亲亲生,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娘亲和野男人的种。”
    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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