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媜儿在萧琮面前撒娇,府里亲眷探视的日子不久便定了下来。
    “说过多少次了,皇上也该少来嫔妾这里几遭。绵延皇嗣是大事,您在嫔妾这里端的是空掷时光。”
    我细心地剥着手中一个蜜橘,对萧琮打趣道。他虽然忙于国事,隔三岔五仍在慕华馆留宿,每次相拥而眠心满意足,全然不顾六宫妃嫔空房独守之苦。
    他只笑吟吟道:“你替朕解了天王案的难题,堪为一字师,即便一日来个三五次又有何妨?”
    我故意叹口气道:“还说呢,嫔妾日日担心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牝鸡司晨,您偏偏不在乎。其实宫里各位姐妹都是极聪慧的,尤其是珍淑媛,她又何尝不知道解决的法子?也就是嫔妾傻,不知道避讳。”
    萧琮牵过我的手,颇有欣慰之色道:“正因为你对朕说真话,所以朕视你不同。即便她们孔明在世,朕又要这些事后诸葛何用?”
    我抽出手来,低头抚一抚玉真的面颊。这孩子极爱睡觉,常常吃到一半便在乳娘怀里沉沉睡去,我问过崔钰,他说这是婴孩的通病,也不乏有寒毒的一点余孽。
    我有意道:“皇上别这么说,嫔妾受不起。珍淑媛生的可是皇子,功在社稷,嫔妾如何与之比肩?”
    萧琮的手指绕着我散落在脖颈间的几绺碎发,温柔道:“谁计较这个?朕不会因着她生了儿子便看重她,更不会因为你生了女儿而看轻你。况且‘功在社稷’这话也是好说的?她值什么?”
    我敛容道:“珍淑媛美冠六宫艳绝天下,这样的人还不值什么?那嫔妾才真是无地自容!”
    萧琮嗤笑道:“倾国虽然难得,也不是顶要紧的。前阵子她脾气见长,不过因着朕多来你这边,便在乐成殿摔东砸西,打量朕不知道。”
    我不禁咂舌,以前我被污蔑与慕容黛黛勾结,全因太后潜伏在后宫各殿的人通报并无此事,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如今萧琮也对六宫私事了如指掌,当真不知道东秦皇室在后宫有多少眼线。
    我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接话才好。良久,我轻若无声道:“崔太医说刚做母亲的人难免心浮气躁,原是不由自主的,皇上就算看在珍淑媛父亲的份儿上,也别介怀才好。”
    萧琮冷笑道:“若说不由自主,为何你依然恬静淡雅,不失本性?朕看她进宫的时日久了,反倒不知道规矩是如何立起来的。说起她的父亲,朕更是……罢了,没得说这些扫兴。”
    我心下略略解气,看来刘娉虽然生下皇子,在萧琮心里却并未母凭子贵。刘子栋想必也不争气,否则凭借他在青海镇守的地位,萧琮便是做样子也会将刘娉捧于掌心。
    萧琮吃了一瓣蜜橘,俄而笑道:“裴充衣前几日求朕,说思念母亲,朕已经准了让裴夫人进宫探视了。”
    我只淡淡“哦”一声,又掰开蜜橘呈上:“妹妹年纪小呢,想念家人也是难免,皇上肯照拂她,实在是我裴家的福气。”
    萧琮不接蜜橘,偏头看我,似乎要从我的神色中看出说这话是真是假,我岂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添了几分娇嗔道:“只是您事事都依着她,岂非有心骄纵?落到别人眼里,不知心中何等酸涩……”
    锦心捧了赤金牙云盆来为我盥手,红滟滟的玫瑰汁子在荡漾中越发浓烈的散出香气,我将双手浸入其中,红白相宜,十根削葱指白皙如玉。
    待我用温热的雪白面巾拍打手中水痕时,萧琮的唇边终于噙了笑,略一挥手,我撂了面巾,打发众人在外间伺候,只留了嫣寻在旁。自己则侧身乖巧的坐到萧琮膝上。
    “你说的‘别人’是哪个‘别人’?朕怎么听着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萧琮搂了我的腰肢,一脸盎然笑意。
    我挣不开,越性用干净的手指在他额上轻轻一戳,只狡黠的笑而不答。
    各自默默,只两两相望,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他长吁一声,将我的头牢牢按进胸膛,低声道:“切问花开几日长?最怕凋零,徒惹忧伤。年华已逝岂重来,生在尘埃,莫负时光……婉卿,我对你虽不是一见倾心,但这些时日下来,连我自己大约也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他语气极为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却不由得全身一凛,他说他爱我,像普通人一样说“我”,像是平常夫妻在月夜倾吐胸臆,究竟我造化几许,值得他这样对我!
    我百感交集,不由伸手抚上他的脸道:“我何德何能?”
    萧琮凝视我,眼眸像一泓不见底的潭水:“若我省得情从何起,也不至于如今一往而深。”
    他伸手握一握我的指尖,道:“你总是我掌中珠罢了。”
    他很少如此郑重其事,我低低垂下眼帘,精心描摹过的睫毛下覆盖出深沉的影子。我宁和的依偎在萧琮身边,觉得殿中的暖意一重重上来。
    虽已入冬,却繁花似锦、盛意无限似的,周身都是春意融融的温暖。月华如一掬清水,将庭院中侍立的人拖出细细长长的影子。檐下垂挂的宫灯随风摆动,将银白的雪地衬出水红的颜色来。
    第六十八章 露晞明朝更复落
    三娘入宫的时候并未如往常般大妆大扮,她没有诰命封号,如若穿的太过艳丽又忌惮着宫中闲言碎语及零碎的规矩。因此随羽林军出现在飞寰殿的她着一身香色斗纹大氅,有雪花洒在肩头,规矩平常,不说话时连气质也沉静素雅起来。
    她缓步进殿,抬眼瞥见我,神色上的诧异便掩饰不住,只不得不上前见礼,秋熙忙的跪下请安。
    我睨一眼她们,不等三娘发问,自己先盈盈笑了:“我听说三娘今日进宫探视妹妹,特意抱了公主给三娘看看。”
    三娘落座,丰润的脸颊皮笑肉不笑的扯出一抹笑意:“是了,臣妇听闻充衣病了好些日子,忙慌的来了,也没先去给婕妤娘娘贺喜。”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鹿梨浆,慢条斯理道:“府里不是早贺过了么,也不打紧。”
    三娘忽的一笑,目光灼灼望着我:“娘娘如今应当在自己宫里好好养息——谁不知道娘娘未足月便产下公主,这还不到半个月呢,反倒走动的勤了。娘娘还是要悠着些,否则伤了身体,以后看着充衣为皇家开枝散叶心里怎么好呢?”
    她语气轻慢尖酸,我唯在心中叹息,即便她换了衣着服饰,依然改不了秉性。
    见她倒像是反客为主下了逐客令一般,锦心当即漫声道:“三夫人的好意咱们小姐领了,只是皇上体恤,昨日特意让乳娘抱公主到飞寰殿给三夫人见见,小姐不肯,说怠慢了三夫人,不然谁愿意坐在这硬邦邦的椅子上呢。”
    我登时呵斥道:“锦心!”
    锦心撅了嘴退到一旁,乳娘抱了玉真过来,三娘撇一撇嘴算是看过。恰时媜儿从内殿出来,母女重逢,自然闲话不断,我只端坐一旁微笑以对。
    左不过半个时辰,嫣寻遣人来接我回去。
    媜儿虚留了几句,三娘自然还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笑着用些“汤药凉了不好”“要回去添衣”辞了出来。
    滴水成冰的回廊下,锦心一边替我围上皮毛斗篷和厚厚的狐皮围脖,一边气哼哼道:“小姐太能忍耐了,她那样不知避讳,分明想故意气小姐,您现在是婕妤娘娘,她连命妇都算不上,您怎么不好好排揎她几句!”
    我扶着她的手登上暖轿,顺手拉她一起坐进去,唇角带一抹笑意道:“急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晚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回慕华馆不过小睡了一会,醒来天色已然黑透。
    我翻转起身,嫣寻服侍我换上家常的浅绿团福暗纹长衣,细声道:“沈芳仪来了,在外间坐了好一阵子。不知道盘问了锦心什么事,奴婢看着这会儿她的脸色很不好。”
    我眉头微皱,三娘的事原为家事,顾忌媜儿的面子,我并没有告诉云意其中缘由,连知道内情的几个人我也令之三缄其口。她这个时候来,恰逢我计划实施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巧,我又如何蒙混过去?
    不及多想,云意在外间听闻我醒了,已经莲步徐徐走了进来。
    我笑道:“姐姐来了怎么不叫醒我?让姐姐枯坐半日,当真罪过。”
    云意盯着我看,脸色阴晴不定,直看得我面上讪讪的,才开口道:“好妹妹,你果真当我是姐姐?”
    我听她言语里含着隐隐的悲戚,当下唬的握住她的手道:“我与姐姐从小同吃同住,比亲姐妹还胜三分,姐姐何出此言?”
    云意苦笑:“那么我问你,若是有人欺凌我,你当如何?”
    我坚定道:“欺辱姐姐便如同欺辱我一般,我自然要以牙还牙!”
    云意眼中锋芒一闪,冷声道:“既然如此,妹妹知道我沈家与汪玉萼势不两立,裴媜更是毒害你的帮凶,为何你偏要维护她母女二人,弃我于不顾?”
    我大骇道:“我何时维护过她母女二人?”
    云意眼睛里像是装满了冰渣子,扫我一眼,我便觉遍体生寒,她缓缓道:“听说初蕊找着了,去年你们府上那桩疑案,原是汪玉萼倒腾出来的?”
    她见我张嘴欲呼,又道:“别难为锦心,是我逼着她说的。你手底下好歹有那么个人敢对我说真话,不像你,一味的做菩萨奶奶。”
    我见她此番动气不比往常,只得将事情原委挑紧要的说了,一并连皇后劝慰我的那些话也说了。云意从鼻子里哼一声道:“汪家人攀扯薛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皇后自然要帮着她说话。莫非她吃斋念佛,便要所有人都跟着修身养性,被人打了左边脸,还要主动把右边脸也伸过去不成?”
    我忙伸手遮住她的唇,又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嫣寻会意道:“娘娘放心,外间只有锦心,余者都在门外伺候着。”
    我恳切道:“姐姐生气,无非怪我没有告诉姐姐,我因想着媜儿当初才十三四岁,三娘作孽到底也不关她的事。不瞒姐姐说,今夜便是我与媜儿共同设局引三娘说出真相,不然,我在媜儿心里永远都是杀害双成的罪魁祸首!”
    云意挪开我的手,嗐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裴媜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厮和她娘亲反目成仇?况且裴媜对你不敬也不是一日两日,哪有那么容易反转的?今日汪玉萼在飞寰殿,又焉知不是她们母女对妹妹你设下的局?”
    三娘处事毒辣,命人秘密杀死双成,连着误打误撞的初蕊也被卖到胡地受尽折磨。我忆起双成死的那日媜儿神情,端的是肝肠寸断,万万是装不出来的。
    云意摇头:“我知道你想辩裴媜用情至深,可是妹妹为何不想,裴媜若是对双成还有情意,怎的不殉情或是青灯古佛做姑子去?如何又能答应汪玉萼进宫为妃?”
    我的神色微微黯淡下去:“正是因为她以为一切是我主谋,才要进宫来对我赶尽杀绝。姐姐也知道媜儿那腹黑的性子,我如今又添了玉真,刘娉和余下的人还不够应付,若是再加上媜儿,当真要首尾难顾了。”
    夜风一起,殿外渐次寒天冻地起来,寝殿中的地龙早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火的兽首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让暖意更旺。
    良久,云意轻叹一声,将我鬓边散乱的发别到耳后:“你知道分寸就好,万不可顾此失彼。”
    彼时,锦心在外轻轻咳嗽一声,我心下了然,要了披风穿上。
    云意道:“妹妹自己小心,我先回去了,明日等妹妹细细说来听。”
    我原以为她会执意和我一起去,没料到她主动提出要回云台馆,云意看穿了我的诧异,淡淡道:“那种人事,没得叫我看了恶心。”
    飞寰殿伺候媜儿的姑姑是绯墨,此刻正在殿中侍立,见我出来盈盈一福,轻声道:“充衣请娘娘到飞寰殿一聚。”
    我略一点头,由嫣寻陪着前往。
    进了飞寰殿,穿过两个小庭院,便是媜儿寝宫内室。我们一行人脚步极轻,加之事先媜儿叮嘱过,因此一路上遇见宫人内监也只是默然见礼而已。
    绯墨带我和嫣寻到内室旁侧一架多宝格后隐藏着,从多宝格的缝隙看去,飞寰殿寝宫外间正中摆着一架楠木云纹小翘头案,案几上放着热酒小吃,两付碗筷,媜儿与三娘把酒言欢,合欢立于一旁伺候。青花缠枝香炉里微微的现出寥落的雾,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三娘想必得知媜儿受宠,得色难掩,已有八分醉意,唇齿间含糊之意频生。媜儿面无表情,只一味劝三娘饮酒。
    绯墨上前屈膝道:“充衣不善饮酒,这会子只怕出了一身汗了,不如到后室更衣,让合欢先伺候夫人吧?”
    媜儿见绯墨回来,便扬了眉,一双眼在室内梭巡,视线在我藏身的地方定格,冷冷清清的眼神,让我心里都发凉。
    她进去之后,三娘便趴伏在案几上,像是酒意不胜。紫金阆云烛台上燃着的销金硬烛已经接近尾声,合欢灭了几只燃到头的,烛光便迷蒙幽微起来。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狼奔豸突。三娘打了个冷战,迷糊中抬起脸来,殿内只余了她一个人。
    “人呢?这屋内也太暗了,来人,快添银蜡来!”三娘不耐,遂高声道。
    依声而动,有一个宫人跨进殿来,三娘呵斥道:“死到哪里去了?平日里你们就是这样伺候充衣的吗?”
    那宫人一言不发,手拿一把银蜡,身形也没怎么动作,便到了三娘身边。
    因着殿内灯火昏暗,她甫近身,三娘便骂了起来:“本夫人还没睡呢,你们倒受用偷懒去了,这会子散了发髻做什么?晚上不用伺候了么?”她性子原是记蛮横刁钻的,此刻借着酒意,伸手抓扯那宫人的头发便要责打。
    忽然的,那宫人将头一偏堪堪躲过三娘的抓扯,蓬头散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庞,只是一瞬的电光火石,三娘像被毒蛇咬到般火速松开手,并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与嫣寻互看一眼,彼此心中了然,铺垫了这么久,这场戏,终于开始。
    第六十九章 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何时,飞寰殿两侧的窗户逐次打开,四通八达的殿堂内无处不有风来,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刹那间就消散了室内的暖气,吹得帷幔翻飞,烛火尽灭。
    初蕊蓬头散发而出,阴森道:“三夫人,您是要添银蜡么,奴婢给你呈上来。”
    三娘一直以为初蕊和双成都已死无对证,此刻浑身发颤,指着初蕊嗬嗬有声。
    初蕊又近一步,幽幽道:“三夫人,您不是要奴婢死么?奴婢死的好惨,他们把奴婢罩在麻袋里活活杖杀,奴婢的脸都碎了……”
    说话间,凌厉的风吹拂开初蕊披散的发,露出一侧血肉模糊的脸颊,饶是知道做戏,在这样昏暗的仅靠月色照明的阴森场合,乍一看见,我也不禁心惊肉跳。
    三娘惊惧不已,连起身也忘了,吓的从软榻上跌落在地,只撑着连连倒行,口中求饶道:“我并非存心要你死,初蕊,你要怪便怪双成,是他连累了你,并非是我!”
    风在室内穿梭,其声如殒萧瑟凄厉。初蕊缓缓跟随,风鼓动起她的衣袖,一步步踏近,更显可怖。“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三娘以袖遮面,颤抖着发出呵斥之声,“来人,来人啊!”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并不奏效,初蕊冷笑道:“哪里还有人来?三夫人,今日你便同奴婢一起到地府去说个明白吧,双成还在阎君座前等着您呢!”
    窗在开合的空隙发出吱呀之声,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终是迎面而来,似一只瞎眼的鹰,不着痕迹的入骨清寒,在月下清辉中,摇动满室鬼影纷乱。
    初蕊伸手向三娘,满面血泪,十指弯曲如钩,见者为之胆寒。
    三娘终于撑不住惨叫道:“初蕊,初蕊,是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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