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怔之下,便有无数愁思蜂拥而来。好在云意轻咳一声,我蓦然醒转,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悲春伤秋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立时收敛了心神,勉力支撑着抱玉真上前谢恩。
    刘娉与我同级而立,却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怜悯的注视着我,我只做不见。
    一时祝词说罢,席开宴盛,太后于觥筹交错间道:“珍淑媛与宝婕妤二人均为皇家绵延下了子嗣,开枝散叶,各自有功。”
    我与刘娉均谦称不敢,太后目光在我身上一扫道:“自霜儿过世,昭仪之位空悬已久。九嫔岂能无首?还是要另立昭仪才是。”
    众人皆诺诺,萧琮彼时正在皇后耳畔轻语,太后见无反对之声,又道:“三妃之下,唯有宝婕妤和珍淑媛位份高些,又都出身大家,知书达理,偏巧又都为皇上诞下麟儿……”
    和妃笑道:“正是呢,别的姐妹到底还是缺了些历练,从‘珍、宝’二位妹妹中择选出昭仪来最合适不过。”
    太后和缓微笑:“哀家的意思,珍淑媛收放自如,该温敦的时候绝不泼辣,该果决的时候绝不怯懦,哀家倒是喜欢的很。宝婕妤性子恬静,凡事明哲保身,若为昭仪,并不能帮到皇后三妃什么。况且她到底年轻了些,未免失于浮躁孟浪,哀家不是很看得来女子柔弱清高的样子……”
    我遥遥瞥见萧琮脸色一僵,自己脸上也觉得有些挂不住,奈何不能发作,忍了忍道:“太后圣明,嫔妾资质浅薄,自知不能与珍淑媛媲美……”
    “如何不能?”萧琮离座道,他长身玉立,眉眼间俱是朗朗清辉:“你谦恭忍让,既不邀宠媚上,更不欺凌弱小;你聪颖决断,几句话替朕解开乱麻迷雾,让朕平息了天王案;你替朕生儿育女,替朕在太皇太后面前尽孝,便连玉真满月,你都替朕着想!”
    他说话间已然到了我的身侧,一手扶我起来,对太后道:“母后,宝婕妤曾说过,要将玉真的满月所得赏赐全数捐为军饷,若儿臣答应,她一应将公主满月筵席都要折为银钱!这样的女子,不计较得失,心怀朕的天下黎民,难道还当不起‘昭其仪,以示尊之’的名号吗?”
    我不意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维护,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太后沉了脸道:“如此牝鸡司晨,更加不可以擢位加封了!”
    萧琮见她胡搅蛮缠,沉痛道:“母后!”
    皇后见势头不对,起身打圆场道:“两位妹妹各有千秋,都是皇上身边的如花美眷。若是皇上喜欢,封两位妹妹同为昭仪便是了。”
    太后“啪”一声将银筷拍到案上:“胡说!依你这样,皇上若喜欢,同封两位皇后也可以了?”
    宴饮之乐戛然而止,众人噤若寒蝉。
    昭仪不过是妃嫔之位,人数多少,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喜好,西汉时汉元帝曾将冯婕妤与傅婕妤同封为昭仪。而皇后则不同,自古以来母仪天下者只得一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太后如此说,明是故意刁难了。
    薛凌云微抬了头瞥一眼太后,也不争辩,仍柔声道:“儿臣不会说话,都是儿臣不好,母后何必如此气恼?今日是您两位孙儿满月,母后应该高兴才是。”
    第七十八章 莫辞劝盏酒
    太后沉着一张脸,无人敢劝,唯有刘娉分花拂柳上前,抱着元伋勉强屈膝福道:“太后息怒,皇上息怒,嫔妾知足常乐,此生得以为皇上洒帚奉栉,已是嫔妾祖辈意想不到的福气,嫔妾万万不敢与宝婕妤娘娘争夺昭仪之位。还望太后与皇上保重圣躬,千万不要因为嫔妾失了和气。”
    她泫然欲泣,说的万分恳切,元伋忽然又大声哭闹起来,不仅太后不忍,便连萧琮也有动容之意。
    太后抱过元伋,叹息道:“不过一个昭仪的位份罢了,她为你生了儿子,子嗣乃国之根本啊,难道还不值么……”
    皇后见她神色松动,赔笑着上前拍哄元伋并温言劝解。
    我注目刘娉,她生育之后略微有些丰腴,倒越发衬得唇红齿白,肤色莹然如玉。此刻微勾了头,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之姿比当日汪若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乐声再起,在我耳中却变了滋味,萧琮早松开了我的手,拥在太后身侧,与薛凌云、刘娉一起哄着元伋,恁的如一副合家欢图。
    如今四下里都摘的干干净净,唯有我好似始作俑者一般愣愣杵在当下。没有人命我入座,也没有人敢拉我一把。
    眼眶中有雾气若有似无的浮现,我拼命忍住。倏然,一只小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是福康。
    “宝母妃,宝母妃……”
    福康稚气的声音低低响起,我略偏了头,触到宁妃静谧的眼神。福康拉了我入座,宁妃偏身道:“皇上向来粗心,约是见着元伋啼哭便忘了妹妹还站着,你不该计较这许多,自己入席便是了。”
    我强笑称是,宁妃又劝慰道:“婕妤虽然低于昭仪,但皇上宠爱胜于常人,也不必与她去争那昭仪虚位。妹妹听本宫一句劝,皇上始终是拗不过太后的,妹妹谨记修身养性才好。”
    我低声道:“嫔妾知道,娘娘费心了。”
    我捡了最小的冻石蕉杯,热热的饮了一杯梅花酒。萧琮约是记起我来,眼神在殿内梭巡,我望定他,举了杯盈盈做遥遥相贺之态,他面上泛起喜色,许是见我若无其事,便以为我真的大而化之。
    福康拉了我的衣襟,郁郁道:“宝母妃,皇祖母对弟弟真好。”
    我揽了她入怀:“弟弟太小,因此你皇祖母和皇父都疼他,福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福康推开我道:“宝母妃哄我呢,妹妹也小,怎的不见皇祖母疼她?”
    玉真在乳娘怀里睡得香甜,额发乌黑绢绢,那样可爱见怜。
    乐声回旋中,陶才人袅娜而出,衣衫轻薄,一圈细而华美的纯金链系在腰间,进退之间金链上挂着的配饰相撞发出悦耳的金玉之声,引人注目,越发显出杨柳细腰不盈一握。
    她跳的乃是一曲《凌波舞》,身姿柔软端庄,于舞动间翩然欲飞。
    一时舞罢,陶才人上前屈膝,皇后笑道:“陶才人舞姿超群,果然阖宫无人匹敌。”
    太后素日并未留意过低等妃嫔,此时见皇后说起,也注目一阵,问道:“怎么不是舞姬么……她姓陶?可是御史大夫陶谦的什么人?”
    裕妃掩口道:“不过是有福同姓罢了,她原先是掖庭的宫人。”
    陶才人蓦然脸上一红,我知道太后素来最不喜欢的就是萧琮封赏地位低微的女子,浣娘如是,云意如是,裕妃抖出陶才人的老底来,只怕今日陶才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免能讨到好。
    皇后笑道:“陶才人虽然出身低微,但很是聪慧,又谦恭自守,儿臣看着还好。”
    太后闻言“哦”了一声,又看了几眼躬身瑟缩的陶映柔,破天荒道:“难得是纤柔又不妖媚,可怜见的,赏一斛东珠吧。”
    她从来不曾封赏位份低的妃嫔,陶才人一时竟怔住,和妃宁婉道:“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了,陶才人,你还不磕头谢恩?”
    陶映柔这才悟过来,伏地叩首不已。
    刘娉笑道:“太后今日好兴致,不如嫔妾也讨个彩头,为皇上太后鼓瑟一曲?”
    萧琮正饮着新晋的葡萄酒,此时笑道:“一个人鼓瑟有什么意思?还要搭配些别的才好。”
    他微一眨眼,道:“宝婕妤弹的一手好箜篌,不知道古琴如何?”
    我见他问,起身福道:“嫔妾不才,些微会一点皮毛。”
    萧琮狡黠的笑:“会些皮毛也罢了,你们二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我和刘娉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脸上同时僵住,亏萧琮想得出来,我二人势如水火,他居然让我们琴瑟合奏《高山流水》知音会!
    正尴尬的时候,朱槿扶着太皇太后颤巍巍进来,难得的是国师也跟在身侧。众人忙不迭跪拜福身见礼,太皇太后居中坐好,笑道:“哀家服药,来的晚了,并非不挂念两个曾孙,皇上和太后别放在心上。”
    太后诚惶诚恐道:“儿臣不敢。”
    萧琮笑道:“皇祖母嘴上这么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约莫是担心朕向您要贺礼狮子大开口,因此才这么晚到,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呸,亏你还是皇帝,跟哀家要东西,也不怕臊!”
    众人皆自赔笑,太皇太后见我和刘娉仍站着,奇道:“哀家进殿就听见你们在说鼓瑟弹琴,热热闹闹的,怎么哀家来了反倒不提了?”
    国师虽四十上下,却容颜温敦俊秀,看不出风霜痕迹,此时专注于我和刘娉道:“如此说来,能听见二位娘娘仙乐,臣有福气了。”
    早有乐师搬了琴瑟上来,我已无从推辞,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厌恶,温声道:“既然皇上有此雅兴,嫔妾遵旨便是。只怕学艺不精,让大家笑话。”
    刘娉瞥我一眼,眼神凌厉。她早早调好瑟调,开始了前奏。
    我虽然很久没有弹奏过古琴,偏偏平日练习的正是《高山流水》,此时倒也不慌张。端正坐下,摆正古琴,双手熟稔一挥,圆润古朴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随着琴瑟的合拍,曲中有了三分真切的感慕,像是俞伯牙真的遇见了钟子期,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隐隐觉得,随着琴声深远,太后的脸色越发苍白难看。
    悠悠曲终,帝妃尽兴。人人觥筹交错,笑语欢歌。
    “当真想不到,你我会有今日。”刘娉趁着周围笑语喧哗,低声道。
    我不看她,回道:“今日不过合奏一曲,有何稀奇?你我俱为妃嫔,为妻为母,没有什么是料想不到的。”
    刘娉嘴角上扬道:“你可知昭仪已是我的囊中物?”
    我睨她:“与我何干?”
    刘娉作势为我整理衣带,十指撩动若葱:“妹妹就是这样恬淡,呵呵,我为昭仪之日,必定好好照拂妹妹。”
    此女何等嚣张!
    我为之气结,她还真是一旦得势便猖狂无匹,仗着太后宠爱元伋,狐假虎威如斯,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并连我背后的萧琮也不顾忌了?
    太皇太后喂福康吃奶油酥,扫视我与刘娉道:“你二人倒还谈得来——哀家令皇上挪了地界儿给两个曾孙办满月,你们为娘的不会恼吧?”
    刘娉抢先道:“嫔妾怎么敢?元伋是皇子,祖宗保佑着他福大命大,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只是永定公主满月与元伋一起操办,嫔妾着实过意不去,宝婕妤别计较才好……”
    她字字句句“皇子”“公主”,不过是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生的是男丁罢了,又说什么过意不去,也不外乎想多刺激刺激我,让两位太后并帝后以为我心存怨言又眼热她。
    我瞥见国师淡淡的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收敛心神,扮出最诚恳的笑意道:“嫔妾有什么好计较的?民间说弄璋是喜,弄瓦也是喜,都是皇族的血肉,嫔妾能蒙祖宗庇佑生得永定,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况且两个孩儿满月一起过,既不没节俭之风,又喜上加喜,嫔妾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睨一眼刘娉,一字一句道:“元倬是皇上与皇后嫡子,他都没有在承天门设过满月宴,其他人又如何受得起?”
    果然,刘娉脸色顿时铁青,元倬虽然天生残疾,但皇后年轻,还会再有孩子。即便刘娉有命胎胎生儿子,若无变故,今后也不过封王封爵,“嫡子”这个阶梯却永远也跨不过去!
    裕妃最喜欢看热闹,憋不住笑道:“怎么你们两个最文静的人,扎到一堆儿却好似变了性子似的,一个急吼吼的,一个酸溜溜的。”
    皇后嗔怪道:“本宫看两个妹妹都是极好的,都像你这样咋呼才叫好么?”
    太后道:“行了。”转身朝太皇太后试探道:“母后,儿臣想让皇上擢升珍淑媛为昭仪,您看?”
    太皇太后并不接话,只淡淡道:“哀家看今日珍淑媛这身衣服倒眼熟得很,像是霜儿以前封昭仪时的朝服?”
    太后尴尬道:“是。”
    太皇太后又看了看刘娉头上的步摇,悠然自得的逗弄元伋,缓缓道:“既然你都让她穿了昭仪朝服并金步摇,六宫封赏的事情不是由你说了算吗,还问哀家做什么。”
    太后脸色一红,嗫嚅道:“儿臣不敢。”
    太皇太后瞄一眼萧琮道:“皇上喜欢呢,就晋她的位份;不喜欢呢,便另说。咱们这些老婆子,也管不了孙儿家后院的事。”
    我不知道萧琮心里是怎么想的,玉真又忽然醒转,一味啼哭,我哄着玉真,耳边只听萧琮笑道:“九嫔无首,确是应该早立昭仪,也罢,既然太后喜欢,皇后也说好,那就封娉儿为昭仪吧。”
    周遭骤然响起的一迭声的“恭喜珍昭仪娘娘!”,像雷声轰轰。
    萧琮为何要这样做?我原是不在意这个位置由谁来坐的,只不过萧琮坚持了这么久,在我心中早就认定他是为了我才不肯让刘娉的位份在我之上,如今忽然松口,真是像刘娉起先说的,昭仪一位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我一时觉得无法接受,脑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众人贺完,太皇太后笑道:“哀家也有一事,想讨皇上金口一开。”
    第七十九章 因风入舞袖
    却说太皇太后忽然也说有事要求萧琮,萧琮道:“皇祖母但说无妨。”
    “哀家想着,自皇上登基以来,妃位之下夫人位空悬十数年,等同虚置,长此以往也不妥。皇上自己的妻妾,皇上自己清楚,若有德行超群服众之人,便擢升为夫人,否则,便令礼部重新考议妃嫔品制,废除夫人之位,没得空置薪俸让人眼热。”
    萧琮沉吟道:“不过是宫闱小事,何必给礼部再添重任。况且夫人乃开国高祖所立,如何能在朕的手中废除?”
    皇后道:“太皇太后此言,儿臣也曾想过,只是以前宫里妃嫔较少,又甚少名门之后,儿臣也不便对皇上说。”
    我看着他祖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中俱是精明灵动,不像事有凑巧,倒像是两人早串通好似的。刘娉刚刚加封,若要擢升其他人为夫人,太后若然拦阻,倒显得过于偏袒刘娉,未免露出小家子来。
    萧琮与太皇太后此举,到有几分欲扬先抑的味道。
    我忽然间释然,心里便也揣测到什么,只隐忍了腔子里噗通的心跳,若无其事吩咐着乳娘哄玉真入睡。
    刘娉像是倏然明白过来,有些诧异的回望我一眼,又看向太后。太后面色也不好看,“其实偶有妃位空置,也不算什么。若是为了不让夫人之位空置便令皇上仓促决定人选,似乎有揠苗助长之嫌……国师怎么看?”
    国师嘴角轻扬,缓声道:“臣此来是为皇子公主送宝刹开光护身符,至于娘娘们晋位之事,请太后恕臣不敢置喙。”
    太后耐不住道:“贵为夫人,要系出名门,德行高洁,本分善良,并无骄奢淫/逸之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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