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在船上三哥也为你梳过发呢,昭昭扎着男子的发髻也相当好看。只是三哥不称职,这么久了,还是只会给你简简单单地束起来。三哥答应你要去学游水的,也食言了,不过这下在那边应当是有时间学的。回来的时候就是从望月亭掉下去都不怕了……”三哥从没有这么多话过,现下竟然一边给她从头梳到尾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可闻昭却静静听着,一点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说起来自从昭昭出生,三哥每日每日地见到你,就是要出差,你也要跟着。突然有一天睁眼看不见你,也不知会不会习惯……”,三哥轻笑了声,又道,“昭昭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可是三哥却总觉得昭昭还是那个眼泪包包,跟在三哥后边甩也甩不掉……昭昭三四岁的时候,三哥不过也才□□岁,正是想自由自在的年纪,却有一个小家伙一天到晚多地要挂我身上。要是不理你,或是凶你了,还要哭,不哄就停不下来。”
    三哥说的事情太久远了,中间隔的岁月还要加上她的上辈子,闻昭有些不记得了,却仍是想象得出那样的画面。可总觉得那个黏黏巴巴的小女孩在她的心里被埋得太深了,不努力发掘就找不到了,可那个天真可爱的她在三哥的心里却那样的鲜活。
    原来最美好的她,就珍藏在三哥的心里。
    闻昭眼里有些湿润,还笑道,“三哥你莫说这些了,把我弄哭了可不好哄……”
    闻熠手上没停,笑叹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包容,“你哪一回哭了三哥没有哄好?其实昭昭特别好哄,旁的小孩还要糖要糕点,昭昭只要抱着拍拍,说‘三哥带你玩’就好了。”
    闻昭破涕为笑,“是啊,早知道就让三哥破点费了。”
    三哥点头,“今日三哥就破点费,带你出去吃。”
    虽然最后还是扶摇给她梳好的发髻,可闻昭却觉得在初春料峭的风里,她的发间是温暖的。
    去的是那家茶楼,雅间也还是那间雅间。去年年初的时候,姜闻熠初中状元,骑着大马游街的时候,一个抬头,看见了二楼的窗户那里有一双盛满了星光的眼。
    只是这回却不同,这回雅间里是他和那双星眼的主人,再没有其他人了。
    看着三哥要点菜,闻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拉住三哥的衣袖道,“三哥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闻熠一愣,随即想起闻昭与他说过她上辈子还在尚食局呆过,心里一瞬间被酸涩填满,却仍是笑着点头。
    闻昭脸上的笑意更真切,就要与掌柜的说借用他们的厨房。
    都说君子远庖厨,她这个小女子当然不用顾忌这些。可三哥竟然也要跟过来打杂,闻昭将他拦在门口,“三哥等着就好。”
    三哥却不肯,坚持要帮忙,闻昭只好妥协。
    闻熠满意一笑。他错过了昭昭前世许多年的事情,他就想看看她做菜的样子。
    她在尚食局只待了两年,烹调之法学得并不多,倒是刀工和雕盘饰的功夫还不错,因此也为她学烛雕奠了基。
    闻熠本是来弥补他在昭昭岁月里的缺失的,却因为她的刀工,心里更加难受。昭昭本是国公府的嫡女,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尊贵的,可她却在国公府出事后一个人在宫里挣扎了那么久。忘记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忍受着以前不放在眼里的小人物的磋磨,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被发现便没命为家人报仇了。
    闻昭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有些赧然地笑,“在府里头安逸了这么久,厨艺都生疏了……”
    闻熠跟着她笑,没有说话。
    不久之前,他最大的遗憾是这么多年没有陪昭昭过一个像样的生辰。可现在,他最大的遗憾,是在她的岁月里缺失了那么多年之后,还要无奈地继续缺失下去。
    ☆、第55章 良弓藏
    闻昭只做了三道菜,用惯了玉食珍馐的三哥却吃得津津有味,专注的样子让闻昭想起三哥在书房看藏画的时候脸上认真的神情。
    “三哥,怎么样?”闻昭微微睁大眼,像是一个渴望长辈夸赞的小孩子。
    闻昭因为多活了些岁月,多经历了苦难的关系,比同龄的姑娘要老成些。因此她偶尔的天真,竟叫闻熠看得一个恍惚。
    闻熠觉得喉头像是哽住了,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好想……好想带着昭昭一起走。
    回府后,闻昭将匣子里静静躺着的荷包取了出来。自打三哥决定要自请外放起,她就着手绣了,如今已经大功告成,就等三哥启程那日。
    看着这个天青色绣青竹的荷包,闻昭想起陇右那个地方是长不了竹子的,这个给三哥也算是留了念想。
    闻昭将荷包放在身上,歪在榻上想事情。
    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儿轻啼了几声,闻昭蓦地坐起身,将荷包放好便去了三哥书房。
    晚间的时候,闻昭向母亲提议为三哥去道观求个福袋,秦氏欣然答应了,翌日便与闻昭一同前去西山道观。
    西山道观因为清元天师的关系,香火十分旺盛。虽不是逢年过节的日子,山阶上、道观里却都是前来祈福的人。
    秦氏看了眼正在派福袋的道童,却不过去,硬是要法力高深的大道士亲自给的福袋,于是多捐了不少的香火钱。
    得了大道士的福袋秦氏这才满意,携了闻昭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从前边儿拦下。
    “贫道观这位善人头顶的气运有陡然衰竭之势,特来警示。”这人瞧着是一个老道士,手拿拂尘有模有样的。
    秦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就担心这人是来唬她的。
    “善人可是不信?可贫道算得出来善人家中有一个要远走之人……”秦氏脸色微微一变,却仍没有完全相信,因为闻熠的事情一探听就能知道。
    “……贫道还算得出,善人家中不久前才扫除了污秽,家宅才得以安宁。”这下秦氏彻底怔住了,前段时日府里中毒下毒一片乌烟瘴气,这道士口中的污秽若指的是晏氏,那么他就真是有本事的。
    可这就说明,她真的有气运衰竭之势,秦氏问他,“那真人可算得出我为何而衰竭?”
    那道士却掸了掸拂尘微笑不语,叫秦氏心中着急。
    道士从怀里拿出一枚锦囊,“将此物交给善人家中能做主之人。切记,不可丢失,不可提前打开看。”
    秦氏连连点头,回去的时候,面上还有些紧张的神色。
    半点没有耽搁,一回府便去往寿延堂,将此事告知于老夫人后,老夫人也对此事高度重视。老人家对神鬼总是更为敬畏,碰上了这样的示警半分不敢怠慢,忙叫人把国公爷请来。
    国公爷听了之后便赶过来了,他最信的是自己,可他的妻子这般忧心,他总要想办法宽宽她的心的。
    打开锦囊的时候,堂内的妻子和二儿媳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之物看,国公爷心下莫名生了恼,不知是谁,竟连国公府也敢耍弄。
    锦囊里头有一张纸条,他取出一看,上头写着“鸟尽良弓藏,位极谋臣亡。”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国公爷心中一紧,他竟觉得这下不是有人在耍弄国公府了。这是真的示警。
    他自然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可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是他退让示弱,指不定哪天就被皇上给寻了机会发落了。他只有牢牢抓紧手中的兵权,才是对整个国公府最好的选择。
    国公爷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却看到这纸条反面也是有字的,上头写的倒不像是预警,而是指示之言,“怒极不出兵,谋定而后动。”
    这个指示之人竟能算准他的性子。他的暴躁让他少年时就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可也让他吃了不少亏。然而这么多年过来了,就是改不了。
    国公爷将纸条放回锦囊中,什么话都没说。秦氏有些担忧地往他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倒是老夫人松了一口气,道,“他这副样子应当是认真了,怕就怕他不以为然还要宽慰我。”
    翌日便是三哥启程的日子。
    闻昭将她亲手绣的荷包送出,闻熠看着荷包上密密匝匝又整整齐齐的针脚,将荷包系在了腰间。
    闻昙埋在秦氏怀里哭,闻酉则拽着三哥的袍摆道,“三哥哥可以不走吗?”
    见他的小脑袋仰得很是吃力,三哥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摇头笑,“阿酉要乖乖的,不能让母亲和姐姐们生气哦。”
    闻酉的眼里黯淡了一点,仍是笑着重重点头,“阿酉会好好保护娘亲和姐姐,三哥哥放心吧。”
    这个孩子太懂事了,闻熠突然觉得他若是大哭大闹或者像闻昙那样哭着不肯过来道别都好。可他却乖巧得叫人心疼。
    不远处的马儿通身雪白,在这个初春里叫人看着觉得寒凉。这匹马儿好似一夜之间就从当初祖父送给三哥时的小马驹长成了雄健的骏马。它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催促三哥。
    三哥不再多言,一个翻身便上了马,他拉住了缰绳,身后的马车也要跟着启程了。
    此时春阳从地平线上冒出了一半,早霞漫天。
    马儿拂尘一般的尾巴朝一侧甩了下,骑在白马上的三哥突然回了头,冲闻昭大喊,“昭昭,你及笄的时候,三哥一定会回来的!”他的轮廓被镀了一层霞光,坚定的喊声穿透了清晨的凉风。
    闻昭笑着重重点头。
    三哥这才拍了马,和身后的马车一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本是觉得三哥只要平安康泰,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可为何三哥一走远,方才还笑着的闻昭就陡然落下泪来,于是只好学着闻昙的样子将脑袋埋进了秦氏怀里。
    她这般难过不舍,大抵是因为……三哥将她最喜欢的那匹马儿骑走了吧。
    那匹马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在她及笄的时候能见到吗?
    三哥走之后,闻昭坐在榻边,心下空落落的。之前被她刻意压下不想的问题此时又浮了上来。
    陆然随薛相站了皇上……
    上一世,薛相中立,陆然也跟着中立,因此在那一次朝廷大换血中陆然并没有升官,而是一直到易择暴毙之后才升到了门下侍郎的位置上……所以这一世立场的变化竟让他早些生了官。
    陆然本就应该随薛相的路子走才对,上一世就是这样一路走到尚书令的位置上。她虽想得通,能理解,可却不能妥协,她的身后有姜家,就是为了前世之仇也不能靠向皇上。
    何况这皇上本就是个“鸟尽良弓藏”的性子,国公府上上下下百多号人,经不起冒险。
    说起来,离易择暴毙的日子也不远了……哎,庄芸也快生了吧。
    闻昭将纷乱的心思一压,取出锁在木盒里的玉佩,无意识地抚摸,一寸又一寸。暖玉微凉,她的心也找不到落脚处。
    玉上好似有点刻痕,闻昭将玉佩翻过细看,上头刻着“吾儿阿然”四字。
    这四个字已然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有些模糊,加上陆然定是时常抚摸把玩,更是几乎看不清了,可这几个字却显得愈发温柔情深。
    或许是天仍有些冷,闻昭的身子细微地颤抖起来。
    翌日,陆然在门房那里收到一只盒子,门房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送来的,并且务必要交到他的手里。
    陆然的心里突然慌乱得不可抑制。
    不过他却不敢就地打开。最近他的府里头好似多了几双眼睛,叫他不能轻举妄动。面上毫无异样,陆然抬脚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就是自己人不经禀报也靠近不得,逾矩一律严惩,因此在这种时候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打开匣子,里头躺着那枚几经辗转的玉佩,和一封信。
    信上只说,“道不同,不敢以身家相付。”
    她好似本要写许多话,可到头来却只写了这么一句,因此长长的信纸空了一大半。她的字比寻常闺秀要来得铿锵几分,可此时这样不可回转的坚定意味却让他的心如遭重击。
    这个时候,他真想立时就奔过去和她讲个清楚。
    他相信闻昭不会出卖他,告诉她也无妨。
    可薛相好似知道他待闻昭有些不同,自姜闻熠自请外放而他选择留下之后,薛相便当他是在闻昭和权力之间选择了权力。
    薛相的手眼遍布陆府,他只能权当不知。这个时候,他如何还能奢望能与闻昭在一起呢?
    而若他是闻昭,也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忽视了政治立场的,且这立场背后不只是她一人,更是整个姜家,因此才有“不敢以身家相付”一说。
    闻昭向来理智,这回也不会出错。
    只是她也……太干脆了些。这样的理智与干脆叫他的心情瞬间黯淡了。
    可他喜欢闻昭,不也是欣赏她的这些地方吗?
    然而就算这般宽慰了自己,他仍心中难受得很,他头一回觉得这般苦涩无奈,现下距他和太子立誓要实现的太平盛世还不知要多久,他和心爱之人隔了这么远的时间,这么沉重的誓言。陆然头一回想,若是到了那一天,他就安安心心地过些简单的日子,为身边之人遮风挡雨,江山百姓留给太子去操心。
    长叹了一口气,陆然轻轻将盒子合上。
    怔怔地出神了会儿,陆然将静静放置在檀木匣子里的烛雕取出,点上。他的周遭暖香萦绕,陆然心里终于安宁了些。只是他这个慰藉的法子却不能用多久,烛雕总有烧完的一天,而送他烛雕的姑娘大抵不会再送第二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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