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父皇果然便招来了国师大人的首徒,崖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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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阳元年的崖涘还不是国师,每日只能跟在师父身后随侍左右。
    这对从九嶷山下来的师徒便住在宫门口不远的翔翥殿,殿内种了几株优昙,庭前两个石凳,常见他师徒二人在此间烹茶下棋。
    偶尔见到小广和,老国师都是一脸慈爱,笑得见牙不见眼。发须雪白,待他分外和善。
    记忆中,崖涘则很少说话。
    但自从隋帝将崖涘分给小广和,封了他一个公主师的名头,崖涘便经常随侍在广和身边。相处久了,广和才发现,原来崖涘居然精于君子六艺。
    崖涘教他骑马射箭。在宫外三十里的草场上,崖涘放开缰绳,任由广和在马背上闹腾。无论那马儿驰骋多远,只要崖涘轻轻一个呼哨,那马儿便跟听懂人言似的,溜溜达达,稳稳地驮着小殿下回来。
    崖涘也教他演习数算,夜晚两人一起观星。天阶夜色凉如水。崖涘歪身靠在廊柱下,一袭白衣,手执白玉柄麈尾,手背与白玉柄一样皎然莹白。
    幼年的南广和常觉得,就算用法术遮掩了真面目,崖涘也是极好看的一个人。
    殿下,那是北斗,那是紫微帝星中间极淡的那条白线,是银河。修仙之人常以为,银河便是天界的一条河流,但也有剑修们说,那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剑冢。每一颗星子,都埋葬了大能的骸骨。
    崖涘的声音也淡凉如水,清凌凌的,极好听。
    修仙界的事,于南广和而言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常常广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身白色道袍的崖涘便将他抱回韶华宫,小心地放在床榻上。然后才悄然离开。
    闲暇时候,或恰逢南广和兴致高爱学习的时候,崖涘甚至乐意充当半个仙家师父,教会他用术法操纵纸人。
    南广和第一次口念咒语操纵那些小纸人端茶递水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纸人儿堪堪将茶壶提起来,广和就赶紧笑着阻止道,行了行了,这壶是母妃最爱的越窑青瓷,可别磕坏了。
    无妨,让它试试!崖涘一掸白玉柄麈尾,懒洋洋斜靠在美人榻上,朝这边投来一瞥。有我在。
    有了他这一句,广和果然立刻将心吞回到肚子里。小指微抬,纸人儿便稳稳地提起茶壶,一泓青碧色的茶水如注般倾入茶盏内。
    善!甚善!广和拊掌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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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崖涘其人,出自九嶷山。修仙界门派众多,九嶷山在千余年前一度曾赫赫有名,至今市井坊中仍流传着有关九嶷山历任国师的传奇故事。
    九嶷山,又别名国师山。据说此山历任掌门或代掌门,在飞升前都会择一亲传弟子,下山历练。九嶷山弟子们历练的方式有些特别,便是卜算天下大势,然后令弟子出任一个凡俗皇朝的国师,为之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世俗百姓颇爱听这座国师山的各位白衣道长们故事。在故事里,这些来自九嶷山的道长们无一不是白衣飘飘,容止出众。心怀天下苍生,惩恶扬善的手段高深莫测。
    据说九嶷山道长们每一次下山入仕,都能力挽一国于狂澜,救黎民苍生于水火。因此九嶷山这个名头,很是受世人尊崇。
    哪怕时光荏苒,九嶷山距今已有五百年没人下山了,传奇仍旧是传奇。
    当年崖涘随师下山,选择大隋朝入仕师徒二人连个包袱都没背,白衣飘飘就入了西京。
    西京城楼专设有与修仙之人沟通事务的衙司。那衙司惊闻面前两人来自国师山九嶷,过于激动,诱发了积年心疾。当场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大隋前朝后宫,也很是受了些惊吓。
    隋帝当时正在凉亭上饮酒,亭子上凉风习习,美人抱着琵琶轻拢慢捻,正踢腿表演飞天。听完通禀,隋帝手一抖,怀中美酒撒了大半。飞天的美人儿则一脚没绷住,跌进了湖心。一片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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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年的南广和不止一次好奇地问道,崖涘,那时你们究竟怎样想的,为何选择我大隋?是不是因为仙阁选择了大隋?
    崖涘双目微撩,道,殿下,这天下大势,莫过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事待贫道与你仔细分说一番。
    崖涘展开舆图,白玉般的手指轻轻一点,落在西南。天下间诸国遍布,西南边陲最大的一块地皮,叫大隋朝占了。
    大隋立国三百余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南氏皇族在起事前,据说原本只是一大族世家,但那代南氏祠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氏选中的子弟辈中翘楚,一个名叫南冥的儿郎,瞧上了一位身份来历皆不明的女子,执意要与之成婚,不离不弃。
    南氏长老大怒。棍棒之下,南冥死不松口,趴在刑堂长凳上哀戚道,族老,若你们执意不让我娶她,我今日宁可一死,也不能负了誓约。
    当日南氏祠堂内亦是一片人仰马翻。
    南冥年少时父母早亡,一饮一食,莫不仰赖于族中供给。族中见他少年聪慧,行事果敢,也颇有器重之意。近年来更是隐隐将其当作下一任族长培养。
    世家族长,对外要连横综合,对内要温柔敦厚。
    不是一般子弟可入青眼。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一朝遇见了美色,就将生养之恩、抚育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心一意只要与族老们作对。
    族老们从未见过这样愚钝的人!当真色令智昏!
    族中不乏有心软的,打算放过他一马,但就此将女子沉塘,以绝后患。也有怒气冲冲的,一并要将两人捆了送入仙阁,作为今年供奉的炉鼎。
    所谓炉鼎,必须少年美色,倒是不限男女。
    族老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那名神秘女子突然闯入南氏祠堂内设的刑堂。只身一人,仅凭着一双肉掌,便将众人打的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末了,那女子拍拍手,语气轻蔑。可还有不服?
    众人唯唯。
    女子霸气道,若还有不服,本仙便将你们打到服气为止!
    众人大惊失色,这才知道原来这女子不是来历不明,而是出身修仙界,竟是一位入世的修仙者!
    女子抱着伤痕累累的南冥,临走时一回头,嫣然一笑。尔等今日伤我爱郎,不过是欺他非富非贵,无父无母。既如此,本仙便允他世间极贵,让尔等他日见到爱郎与本仙的子嗣,只能匍匐称臣。三跪九拜。
    后来不出数年,女子果然携南冥东征西战,打下西南边陲偌大一片江山。整合了三十六路异姓诸侯,将相良才,一网打尽。
    南氏众人再回首当年,只得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南冥立国后,便将女子封为皇后,昭告天下。世人才知那女子本家姓凤,绰号凤凰仙子,据说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一名女魔头。也不知南冥如何就入了他的眼,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很是恩爱地过了三十年尘世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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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广和却对这位凤族老祖宗,很是有些不满。
    崖涘你说,这位老祖宗是不是爱折腾人?她爱掌江山,却叫我南氏先祖做了帝君,每日里辛辛苦苦,看这许多折子!
    他说着可怜巴巴地哀叹一声,扔下手里刚朱批的折子,从浩瀚如山的奏章里抬起头,用袖子遮住脸,从缝隙里斜眼偷瞧那赖在美人榻上闭目假寐的白衣道人。
    崖涘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懒懒睁开眼。
    崖涘自幼在九嶷山长大,从小便被仙阁选中,知晓许多修仙界秘事。比如这位大隋朝的开国元后,本家姓凤属实,人却不是什么凤凰仙子,而是凤华帝君。是修仙界大名鼎鼎的一位帝君,看守下界飞升的天门长达万年。
    偏三百余年前,凤华帝君不知着了什么魔,下界与一凡人成婚,甚至不惜犯下天条,窃取一缕源自上古时期的天地元气,化生为南冥后代子嗣。
    凤华帝君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靠天地元气孕育后嗣并且成功的仙人。
    没错,大隋朝开国元后,分明是个男子。
    但崖涘不想打击南广和,怕他误入歧途。从此追着自个儿问,为什么男子可以孕育后代,崖涘道长你是否也能生之类
    他慢吞吞转过头,掸了下白玉柄麈尾,双目似闭未闭。懒懒道:殿下若实在不爱坐这江山,也可随贫道一同隐居九嶷山,每日里饮酒吃茶,岂不快哉?
    天下人皆羡慕不来的仙途,被这人说的好像只是吃茶饮酒这般简单。
    南广和简直气笑了。那,百年后,你仍是如今这般模样,孤却垂垂老矣,岂不是还要委屈崖涘道长你替孤选穴埋骨?
    不至于此。崖涘仍是懒懒。殿下骨骼清奇,未必不可入我仙门。
    啧!南广和叹了一声,埋头继续苦命地替他那位不务正业的父皇批折子,口中假意哀叹道:得了吧!父皇就孤一名子嗣,还得当作女儿养。这南氏估计血脉里都有些荒诞不经,别说入仙门了,就连凡人都做得不正经。
    崖涘收声,无声无息地凝目注视那个伏案埋首的人。
    韶华宫内清风徐来,殿外数十株百年娑婆沙华随风轻轻摇曳。娑婆沙华亦是仙家树木,被那位凤华帝君带入凡间,三百余年在大隋深宫内开枝散叶,生长的郁郁葱葱。
    此刻那个埋首奋笔疾书的孩童也不知道,不止这世间难觅的娑婆沙华,就连他自身身上所流淌的血液,在修仙界也是众狼环伺的目标。
    凤华帝君的血脉,在三百年后将彻底复苏,一跃成为修仙界人人争抢的宝贝。
    传言吸食了由帝君元气所化的血脉,将一举突破壁垒,可白日飞升。
    在这灵气日渐稀薄的世道,就连统领修仙界的门户,仙阁,也对此动了念头,势在必得。自己被派入九嶷山,原本便是奉命前来监视这个烂漫不知事的孩童。
    可是他又能瞒多久呢?
    崖涘目光渐沉。见那个孩子穿着一身淡粉色裙衫,明明是男儿,却不得不扮做女子,垂髫丫髻,鬓角长垂,说不出的玉雪可爱。不过七岁,却已长成了一身风华。
    世人皆道君子好好色。殊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
    俊男美女,放在修仙界比比皆是。但凡修炼至金丹期以上的,都替自己修了一副白玉般的好容貌。至不济,也是面色莹泽如玉,双目如电,灿然有神采。
    资质越好,容貌越佳。
    如南广和这样的天生风华,往往意味着自身灵根不弱,极有可能是绝品的单一灵根,且灵脉宽厚,悟性极高。
    可惜了,却只能放任他被养在凡俗深宫。如一只雏凤被折断双翅,自幼扔在鸡棚中与凡鸟为伍。
    说起来,殿下你的驸马也快有着落了。崖涘怕自己看的太久,会于心不忍。他巧妙地避开仙阁耳目,然后刻意授意师父,也就是当朝的国师大人,转告隋帝给这位小殿下招婿。
    这事儿如今也有了几分眉目。
    是谁?南广和果然停下笔,蹙眉转头,神色颇有些凄惶。
    是邻国的皇子,乌答儿。崖涘闭上眼,在内心叹了口气。
    孤,孤不想南广和脸色一瞬间惨白,死死咬住唇,却说不出嫁人两个字。案几上书卷狼藉,恰如突闻此讯即将奔赴命途的小殿下的一颗心。
    贫道知晓。崖涘终于将这口气叹了出来。殿下,你还小。
    宽敞的韶华宫内异香馥郁,微风轻击娑婆沙华,纷纷扬扬一地落花。崖涘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有朝一日,你便会明白,若能嫁人,于你亦算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广和殿下:(双手托腮,一脸好奇宝宝)崖涘,你到底能不能生啊?
    崖涘:(一摇白玉柄麈尾,垂眸淡然)凤凰儿,窃取天地元气,生下一窝大隋皇室子弟的是你!
    广和殿下:(惊呆,然后捂脸大笑)哈哈哈哈!崖涘你居然会讲笑话哎!
    隋帝:(负手踱步)朕只是来打个酱油。韶华宫出门右转,在第48章揭秘,到时候朕被窝里的那颗凤凰蛋两位仙君请拿走,不谢!
    第5章 驸马
    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于南广和而言,纷纷絮絮而又条分缕析。
    他记得每一件大事的发生。甚至记得父皇将他召至身前,手指抚摩他头顶发旋儿的温度。以及阳光透过雕花窗的缝隙,落在长生殿内的青砖地,斑驳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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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也是一个春光晴好的下午。
    春日将尽,夏至未至。
    长生殿内春光靡靡。几个身披薄纱的美貌宫娥或伏或坐,围绕在父皇膝前。宫娥们额前点着一支赤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着极小的一朵脂花。
    娑婆沙华乃是大隋朝特有的神树,仅皇宫种植。父皇爱极了这样奢靡的花朵,便令近身之人皆以娑婆沙华为额饰。
    母妃更是其中翘楚。
    只是隋帝登基后,多年来后位空悬,所以那支象征着大隋皇后身份的雪白娑婆沙华,后宫从没有人敢点。
    父皇懒懒靠在榻上,看都不看替他捶腿的美人儿,只招手叫他近前。
    吾儿,父皇俊秀的脸上异常疲惫,额头绑了一根金色发带,发丝随意垂落身后,身上微微有些酒意。
    南氏皇族的人,都有一双标志性的丹凤眼。眼角微尖,眼尾微微上挑。凝视人的眸光一波三折。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像是凝聚了无限的情意宛转。
    又像是另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深长。
    吾儿,你如今已渐晓得些人事。父皇用那横波似的眼儿凝视他,手指轻摩他的头顶,叹了口气。大隋至今只有你一位皇室直系血嗣,朕虽舍不得你远嫁,却不得不为你筹划一二。
    七岁的南广和上前一步,自下而上,专注地对上父皇的眼睛。
    听他往下说。
    你的身份太过尊贵。碍于有人在侧,父皇语焉不详地淡淡道。朕思来想去,国师提的人选倒似尚可。就是远了些。
    南广和心里依稀已有了个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抿着嘴角,抬头傲气道:儿臣是不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隋帝避而不答。又叹了口气。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拈起一小缕,仔细把玩。半晌,才道:崖涘应该已经与你提过了吧?
    南广和突然记起那天崖涘语义模糊的一句感慨。愤愤然握紧了拳,迎上隋帝的目光,不闪不避。是乌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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