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诰自从上得堂来,一双眼睛便死死的盯着严可求,胸中不知有多少话语想要向其倾诉,只是有第三者在场,很多话不好说罢了。听到徐温的吩咐,他立刻站起身来,倒满酒后,小步趋行到严可求面前,长揖为礼,双手呈上道:“先生与小子乃再造之恩,请满饮此杯,为先生寿!”
    严可求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双眼里也泛起了一丝涟漪,当年那个娇弱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少年,声音也粗了不少。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亲生孩儿,如果没有那灭门之祸,只怕也和眼前这人一般大小了吧,想到这里,严可求心中不由得一阵剧痛,好似刀绞一般。
    徐温看到严可求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徐知诰,目光中满是怜爱之意,一时间竟然忘了去接酒杯,腹中不由得暗想,知诰这孩子莫非是严可求的亲生骨肉,否则眼神怎会如此奇怪。可如果这两人是父子关系,那严可求为何这几年来也不来探视一次,还有这人那次是被什么人刺杀的,他身后一定有一个大秘密,倒是要小心提防。想到这里,徐温见严可求还是那般魂游天外的模样,只得低声提醒道:“严先生!严先生!”
    严可求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方才想一件事情,走神了,徐公见笑了!”
    “无妨,无妨,严先生如今乃是大王股肱之臣,自然是事务繁忙,某家自然是体谅的很!”徐温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严可求,想要从那疤痕遍布的丑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徐公说笑了,大王府中谋臣如雨,我一个半残之人,只不过充数罢了,哪里敢说什么股肱。”严可求谦谢道,让一旁的徐温失望的是,他始终没有从对方的面容上找到什么自己需要的东西。想到这里,徐温皱了皱眉头,道:“厨房里的那几个家伙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久后面的菜肴还没送上来,难道是睡着了不成。知诰,你去催催,再去取些热水来温酒。”
    “是,父亲!”徐知诰应了一声,小步倒退到门前,方才转身离去。徐温支开了徐知诰,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严可求问道:“某家有件事情一直不得其解,严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严可求心知今晚的戏肉来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徐公请讲,在下受徐公大恩,但有所知,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温伸手向南方指了一下,低声问道:“某家要问的就是,此次与镇海军的战事还有转机?”
    严可求脸颊上的那道长疤一阵抽动,仿佛一条被抓住的蚯蚓一般,徐温满意的发现对方一直毫无端倪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就好似其下有着鲨鱼游动的海面一般,虽然还看不出什么大的迹象,但是有经验的渔人已经能够从中感觉到危险的迹象。
    “徐公何出此言,我军虽有小挫,但根本之地尚在,淮南之地尚有精甲不下十万,倍于吕贼,只要我军同心一致,吕贼定然有授首的一天!”严可求的语气激昂,倒和在朝堂之上的谏臣有几分相似。
    徐温摆了摆手,好似将对方的激愤拨开了一般:“严先生说的有理,如果我军同心一致,的确能够胜过吕方那厮。”徐温特别的加重了“同心一致”这四个字眼,看了看严可求的脸色,才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淮南还能够同心一致吗?说实话,如果杨渥没有猜忌王宣州,局面就根本不会败坏到现在这个样子,这般耗下去,吕方迟早得分兵去救徽州,那时局面就会变得对我方有利!在那种情况下,我军都没法做到同心一致,现在难道还能做到?”
    听到徐温连珠炮一般的反驳,严可求默然了半响,终于低声道:“大王年龄还轻,才会犯了这样的错误。不过吕贼便如那巴山之蛇,贪得无厌,如果不收拾残局,待其占了宣、润、常三州,广陵都将位于其兵锋之下,我想众将应该都能看到这点的,就算是为了去除外敌,也能够团结一致。”
    徐温呵呵的笑了两声,起身替严可求斟满了杯中酒,在其耳边低声道:“若吕方那厮见好就收呢?”
    为王前驱 第501章 常州(1)
    第501章 常州(1)
    听到徐温的话,严可求身形不由得一震,抬头一看,只见徐温脸上满是若无其事的微笑,仿佛刚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是“吃了吗?还要加酒吗?”这一类无足轻重的问话。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到外间一阵响动,却是徐知诰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壶热水,一边为暖酒的铜壶换上热水,一边禀告道:“孩儿方才去过厨房了,后面几个菜都已经好了,正在装盘,已经就送上来。”这时,外间走进了几名仆人,流水般的在桌上摆满了菜肴。
    “好,严先生,这个蒸乳猪,是我家师傅的拿手好菜,在广陵都是有名的,待会一定要多吃点!”此时的徐温脸上堆满了笑容,夹了一块乳猪放到严可求的碗中,此时的他和一个一般的殷勤待客的主人没有什么区别,让严可求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严可求将乳猪夹入口中,细细咀嚼,那乳猪滑而不腻,味道鲜美,徐温倒没有夸口。只是他此时脑子转的飞快,不住的猜度徐温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显然对方先前说为义子庆生不过是个托辞,一定另有企图。方才他话语中分明对眼前的战局并不乐观,可最后又说吕方会见好就收,难道此人从其他渠道得到了什么消息?可就算有了消息,那又何必就提了个话头,吊了自己的胃口便打住了,难道他想通过自己这层关系来向杨渥进言还是有别的企图?想到这里,严可求只觉得脑子里便如同一团乱麻线,早已绞成了一团,一时间根本找不出头绪来。
    “如何,这乳猪可还使得?”徐温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可求伸手又夹了一块纳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答道:“在下方才吃的太快了,未曾尝出味道来,徐公容再吃一块后答复。”
    “好,好!”徐温看到严可求这般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知机的徐知诰赶紧为两人杯中斟满酒水,一时间屋中满是宾主尽欢的气氛。在此之后,兴许是因为徐知诰回来了,徐温再也没有提到过关于战局的话题,只是不时询问徐知诰的文武进度,一副慈父的模样,到好似真是一场单纯的家宴一般,这一席酒一直吃到初更时分方才结束,徐温带着徐知诰亲自将严可求送出府门方才作罢。
    义兴,是常州的最南的一个县,与湖州最北的长城县交界,常州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南为天目山余脉,西为茅山山脉,东面便是波涛万顷的太湖,而义兴位于茅山山脉和太湖之间的一条狭长走廊之上,从湖州乌程前往常州官道便从城下通过。淮南军发动进攻之后,镇海军则在位于湖常二州边境区域天目山余脉的各个山口筑垒防御,淮南军虽然发起了几次猛攻,但是也只能压迫镇海军逐渐后退,并不能取得突破,其结果就是双方的壁垒犬牙交错,打成了一个僵持不下的局面,而义兴就是淮南军后方的重要支撑节点,前线的补给都是运送到这里,然后再分别转运出去的,义兴城旁的官道上车马相属,人烟繁盛,虽然是在战时,可市面反而较平日更繁盛了三分。
    义兴东门外驿亭,官道两旁的田土本来都是些菜园子,可是自黄巢之乱开始,常州便屡经战乱,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菜园子离城郭如此之近,又在官道两旁,自然哪次战事也逃不脱。几番兵火下来,菜园子的主人自然是不知去向,这菜园子自然也就荒废了。此次淮南军与镇海军之役,常州倒是没有遭到涂炭,反而因为人马往来繁盛,多了不少商机,于是在这东门之外的空地上便多了些临时搭就的棚子,买些茶水酒食,粗粗望去倒是人烟繁盛,多了几分太平盛世的气象。
    此时已是响午时分,一行人正由官道上行来,灼热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便是穿了草鞋踏在上面,也同踏在火炭上一般,无论是牲畜还是夫子,都是汗流浃背,疲惫不堪,远远的看到道旁的棚子,纷纷喊着要去歇口气,待日头落下些再赶路不迟,为首的军汉也是渴得喉咙里便要冒出火来,便一同去草棚歇息不迟。
    一行人进得草棚,早就伙计送上茶水,民夫们自去牵了牲畜找阴凉处就着茶水吃干粮歇息,押运的两个军汉则占了一张桌子,大呼小叫的要酒,这店主眼见得是丘八大爷,不由得暗自叫苦,只得期期艾艾的送上酒来。
    那两个军汉几杯酒水入肚,只觉得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来,凉风一吹,说不出的畅快,待要再倒,壶中却已经空了,其中一人待要发火,却被另外一人拦住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抖了两下,发出响亮的铜钱碰击声,高声道:“兀那伙计,莫以为我等是吃你的白食,快去再倒些酒,若有鱼肉,也弄些上来。”
    伙计听到铜钱声响,脸上的苦色立刻不见了,笑着答道:“酒倒好说,鱼肉却是没有,只有些煮好的鸡蛋,还有只风鸡。”
    “一并煮来便是,哪来这么多话!”
    不一会儿,却是宁外一条青衣汉子便取了一壶酒和鸡蛋上来,一边为二人斟酒,一边笑道:“二位军爷想必是从国山,阳羡那边过来的吧?这一路上倒是辛苦了。”
    那两名军汉对视了一眼,方才取钱那人才笑着答道:“不错,我等正是运送粮秣至国山那边回来的,你倒是猜的好准!”
    那青衣汉子笑道:“那倒用不着什么脑子,这官道上运送粮秣的军爷每日里都有几十趟,一问都是去那边的,所以小子才这般猜的。”
    “原来如此。”那军汉点了点头,自去取了煮鸡蛋吃,正如那汉子所说,国山、阳羡都是常湖二州边境上的重要隘口,那地方和义兴之间并没有什么水路联系,只能用人力和牲畜运送物质,淮南军在前线的各处岩砦里的守兵算下来有数千人,每日里光吃掉的粮食就不在少数,官道上的车队自然不少。
    那汉子上完酒食,却不急着离去,只是站在一旁,两个军汉吃喝了一阵,见那人这般模样,不由得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说道:“我等不用你伺候,你若有事可自去忙!”
    那汉子摆了摆手笑道:“小可姓陈行三,熟识的朋友皆唤我陈三,这边的棚子都是鄙人开得,小人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二位军爷,若是二位行个方便,这点酒食便算在小人身上了。”
    那两名军汉听了,倒是高兴的很,为首那人笑道:“那边叨扰了,陈三爷请直言。”
    陈三微微拱了拱手道:“小人听说前些日子,前线战事颇为不利,就连广德也被镇海军给占了,是否当真有此事?”
    那两名军汉对视了一眼,神色颇为犹豫,为首那人沉吟了片刻,苦笑道:“不错,反正这等大事也瞒不住,估计再过几日消息便传过来了。”
    “多谢二位,既然如此,小人还是赶快将这些生意散了,免得镇海贼打过来,遭了池鱼之殃!”那店主拱手为礼,便要转身离去,看神色倒是匆忙的很。
    “你也不必如此匆忙!”先前那军汉笑道:“只怕一时间镇海贼是打不过来的。”
    那店主闻言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这又如何解释?”他在这里也花了不少心力,每日里赚到的钱也不少,如非是害怕镇海兵打过来,自然是不愿意将其弃之不顾。
    那军汉伸出手指在酒杯里蘸了蘸,便在桌子上花了两排平行的锯齿线,解释道:“前线那边山势崎岖,两边都把着岩砦,双方的阵地犬牙交错,若是一支兵先退了,那剩下的只怕就会被切断粮路,只有投降的份了。看那形势,至少一两个月内是退不下来的。”
    那店主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原来由于湖常二州的边境是崎岖的山地,镇海军选择的阵地又十分险固,淮南军进攻时无法从正面攻克对方的阵地,于是淮南军则派出轻装步兵从小路从侧面绕过去,为了应对淮南军的进攻,镇海军也不得不派出兵力向侧面延展自己的战线,于是乎双方的阵地相互对峙,犬牙交错,阵地和阵地之间都在相互掩护侧翼和己方的交通线。由于双方的军队都分散在绵延数十里的数十个岩砦中,在地形崎岖,交通十分不便的战区上,同时从所有阵地撤兵在通信条件十分原始的当时又是几乎不可能的,所以先撤兵的一方都会导致有许多落在后面己方军队被隔断,一旦被隔断,守军就只有在饿死和投降做出一个选择。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对于任何一个指挥官都是几乎不可能的选择。
    虽然那店主还没有完全明白军汉的解释,但是知道镇海兵不会立刻打过来让他的心情开朗了不少,于是他又取了两壶酒上来,以示对那两名军汉的谢意。茅棚里的气氛立刻热烈了起来。
    为王前驱 第502章 常州(2)
    第502章 常州(2)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店主转身一看,却是又有一行人到了,赶紧对客人道了声谦,自去外间招呼生意。这两名军汉刚刚对饮了一杯,却看到那店主又跑进来了,一副惊惶的模样,口中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镇海军打过来了!”
    “休得胡言,我们两个刚刚从国山城回来,守得好好的,哪来的镇海贼!”那两个军汉霍的一声站了起来,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那店主看到寒光闪闪的白刃在眼前晃动,立刻倒退了两步,一边双手连连晃动一边解释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是刚刚跑过来的那些人说的,二位问问他们便知!”
    那两名军汉冷哼了一声,伸手将那店主推倒一旁,快步向屋外走去,只见外间已经是一片混乱,几十个民夫如无头苍蝇一般,正四处乱跑,笨手笨脚的驱赶着驴骡上路,偏生好几头驴子发了倔性子,说什么也不动,只是大声鸣叫,便好似一锅滚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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