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江公馆的夏夜,突然热闹了起来。
    门前小轿车云集,十几面五色旗随着南风徐徐而动,四下里响起连绵不断的喇叭声。
    所有到来的客人都先被“请”到耳房,全部缴械后,再由几个卫弁细致地搜身一阵,方才可以真正入内。
    肖凉军服笔挺,怎么看都不像藏有凶器的样子。即使如此,缴了盒子炮后,他还是伸直两臂,被搜查了整整一刻钟。
    那些卫弁细致得像绣花的娘们儿,就差没把手伸进肖凉的裤裆里。
    到了方子初这里,竟被体贴地安排了丫鬟婆子来搜身。婆子们摸索着这个姑娘伢柔嫩的身体,忍不住对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心生赞叹,哪还想到里面能藏着什么刀枪棍棒呢。于是草草摸了两通就要放行。
    有一个卫弁过来警告婆子们要仔细,她们只得不情愿地又上下摸索了两遍。
    宴会在绿草如茵的花园里举行,一张极长的餐桌,可容纳二十人,丝绸桌布洁白如雪。餐桌最中间一条,摆着十个镶着金边的琉璃瓶,寓意十全十美,里面鲜花甚至还擎着露水。
    政界、商界、军界的各路人马带着各自女眷,花红柳绿地齐聚一堂。早就听闻江督军曾经留学欧罗巴,喜欢吹点洋风,女眷们就都穿起了洋衫洋裙,戴起了西式遮阳大沿礼帽。
    唯独方子初,上身是藕粉色宁绸袄衫,下身是白底穿花蝴蝶马面裙。如此清淡的装扮倒在一众女眷中显得突出了。
    她并不知道的是,自打进来后,便被一道炙热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了。
    这目光的主人便是邹四小姐——川军某师邹骏龙的女儿邹玉棠。
    邹玉棠夺人地站着,那装扮整个看起来像是朵红玫瑰,礼帽后一双明艳动人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肖凉旁边的那个娇弱女伢,好似一场水晶做的梦碎了。
    肖凉是江如海这场“鸿门宴”的主客,自然坐在了长条餐桌的下首一端,方子初坐在他右侧。
    从肖凉往左数是邹骏龙和他的九姨太,还有邹四小姐,从方子初往右数是“安清帮”帮主杨清宝,还有汉口商会会长,地皮大王黄忠义及其堂客。
    来客都坐齐,并两两三三攀谈了好一阵后,华灯初上,草地里的蚊虫都开始滋扰起来时,江督军才悠哉悠哉地迈着四方步过来。
    这时,两侧军乐队身着紫色军礼服,肩章上垂着金丝绦,开始演奏西方乐曲给督军开道。
    江如海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刻上去一样,先是在肖凉对面的上首座位前站定,两边人皆向他投去“请快些讲话”的目光。
    “肖凉老弟,是我近日来新得助力。我将授予他‘汉阳保安军司令’一职,届时我们将携手共同保卫三镇,为商民谋利益,为百姓谋福祉。肖老弟,从今以后你就是肖司令了!”江如海举起香槟酒杯,在灯火之下明晃晃地绽放了一个足够诚恳热情的笑容。
    不升反降。座下有人知内情,心里了然:所谓的地方保安军司令,往往是由民兵编制而成,有点属于杂牌军的意味,而肖凉之前在顾相卿的九师,可是隶属北洋的正规军。
    这不过是江如海的一个计策而已,不给权力,但一旦有变,保安军还要听候调遣。那么肖凉就只空有一个“司令”名头了,其实还不如之前的旅长。
    所以大家纷纷拿眼睛瞟向肖凉,观望他的反应。
    可就在此时,他右侧的方子初突然憨态倍出。她正用刀费力地割着一块牛排,仿佛使了吃奶的力气,甚至发出剧烈刺耳的摩擦声。
    结果牛排是割下来了,但是却跳到了草地上,刀也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碰到了一旁的香槟酒杯。
    杯子也掉到了地上。江如海见此状,抬下巴向不远处侍从示意。
    这时肖凉却已经弯下腰来去捡。他动作看起来极其麻利,斜后方的邹玉棠却紧紧盯着他,甚至皱起眉头。
    “看来今天的牛排还是做的太硬了。”江如海语气温柔,“真是抱歉,方小姐,下次我会特别嘱咐西厨的。”
    方子初总觉得这个“方”字被他咬得很重,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意味。但对着他澄明的眼神,她觉得江如海并没有认出自己。
    于是,她一只手暗自揪住桌布边缘,拼命咽下那股苦涩而反胃的感觉,露出了一个懵懂可怜的微笑:“不……是我太笨了。”
    侍从已经给她换了一个干净的杯子,斟满淡黄色的香槟。
    方子初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是呛到了。肖凉伸出手去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平复了。她又开始拿起叉子卷着意大利面往嘴里送。
    那笨拙的样子逐渐引起一些女眷偷偷笑起来。男人们也向她投以一种玩味的目光,但在触到一旁肖凉眼中的寒意时,便也正襟危坐起来。
    江如海心里犯嘀咕:方如晦的女儿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决定另起话头,缓解一下气氛中的尴尬:“肖凉老弟啊,不知你是否同意这样的安排啊。我这个人可以很尊崇‘德先生’的啊,你若是不满,大可以提出。”
    “如果有司令可以当,谁去当旅长呢。”肖凉不露声色地说。
    哈哈,这对男女还真是配!都是乡下佬,傻憨憨!江如海面上柔和,腹诽道。
    这时,一个听差突然疾走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
    江如海狐疑地低声道:“她怎么来了。”接着又说,“行吧,让她过来。”
    客人们都四下里对视着,不知到底是谁要过来。
    轮椅轻轻撵过草地,江如岚一身淡紫色长袍,身形清癯,出现在大家眼前。
    这次,侍女阿慕破天荒地没在她身后。
    “这位是我的妹妹,阿岚。”江如海嘴上叫的倒很亲热。
    “岚姐?”邹玉棠笑着招呼她,“上次见你还是十年前,真是好久不见了。”她的目光向下,看向她的双腿,流露出十分的惋惜,“坐到我身边来!”
    一旁邹骏龙的九姨太自然地让出了空间。一向高傲的邹玉棠此时竟像一个小女伢,亲热地握着江如岚的手,同她寒暄起来。
    江如海和邹骏龙都不意外,因为他们都知道邹玉棠和江如岚曾经的渊源。
    邹玉棠就是在江如岚不断地来信鼓励之下报考了早稻田,然而考上后并没有去上学。
    肖凉对江如岚的现身并没有丝毫意外,可他却留意到了方子初的反应。
    方子初攥住桌布的手已经更加苍白了,甚至失去了血色,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得很大。
    她知道这个女人叫“江如岚”,但从未将这个名字和江如海联系到一起。她就像被大锤砸了一下脑袋,仿若大梦初醒。
    命运何其残酷!你刚刚在一个人身上寄托了感情,它便忍不住捉弄你。
    江如岚是杀父仇人的亲妹妹。
    肖凉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瞟着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残忍。他现在已经弄明白了,那些写有蓝色钢笔字的赠书,方子初刻意躲避的消失,还有梅子山上的人……
    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魔鬼在蠢蠢欲动:看啊,你也被命运捉弄了吧。
    肖凉的声音很轻,但却掷地千金,喧闹声顿时静止。“我期待江督军调拨的军队,这样汉阳商民也会更加放心。”
    “调拨……军队?”江如海皱紧眉头。
    “不然呢?让我当光杆司令吗?”
    “你不是已经有近四千人的部下了吗?”
    “保安军最低的编制是一万两千人。”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啊,老弟。”
    “这么点儿弟兄,汉阳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民怎么会放心呢?”
    江如海扯了下嘴角:“你可以自己去招啊,我给你下放权力。”
    “你让我上哪里找八千人?”
    “无业人员、流动人口、闲散的人多了去了,正好还可以让小偷盗匪改邪归正。再不济还有墙角街边的花子,”江如海双手一摊,“你当年不也曾是个小花子吗?”
    这明显是他的嘲讽,但肖凉似乎不为所动,只是说:“你要调拨一半给我,另一半我可以去招。没有正规军的成分,商民会不服。”
    “老子的兵,是给你当保安的?”江如海见无法敷衍过去,气急败坏,狠狠拍了下桌子。
    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大夏天的,客人们都因这一巴掌而感到寒冷。
    “没有达到最低编制,我是没办法当这个保安司令的,反正丢的也是督军的面子。”肖凉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
    “你确定不当?”江如海挑眉。
    “没有调兵,不当。”
    “来人!违抗军令!给我拿下!”
    不知从哪儿就突然冒出一伙人,好像是提前准备好的。足有十二个,个个人高马大,荷枪实弹。
    卫兵还未能近肖凉的身,就看他像个影子一闪而过,就来到了江如岚身后。
    众人这才看清,雪白的刀片正抵着江如岚的脖子,极薄,极锋利。刀片下部分由牛皮包着,用以护手。
    有些女眷尖叫了起来。男人们也是极其惊讶:这个肖凉进门之前可是被仔仔细细搜了身的。
    只有邹玉棠嘴角似乎露出了一抹淡笑,刚才肖凉捡酒杯时,在方子初鞋子里摸了一下,她可是看到了。这个时候,她好像并不关心江如岚的生死,肖凉简单之下的不简单更令她玩味。
    “希望督军能够调兵给我。”肖凉说话向来直接。
    江如岚是江如海同父异母的妹妹。
    江如海恨她的母亲,芳姨娘,他自小便以为,若不是这个女人,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会死去,父亲也不会如此偏向江如岚和江如嵩这对姐弟。
    他以为他绝对是恨江如岚的,却还是紧张了起来。
    他想,可能还是因为江如岚身上有太高的利用价值了。
    肖凉还是捕捉到了江如海故作平静之下的乱流,他知道他押对了,手中薄刃更深一分,江如岚白得能看到血管的皮肤已经被划开,增添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方子初紧紧盯着江如岚。江如岚从进场后,目光就没同她相遇过,仿佛从来不认识她。
    她此时内心极其纠结复杂,觉着江如岚无辜,同时又预感,这个女人似乎了解一切。
    肖凉把一切看在眼里,对江如海说:“江小姐的一条命,就掌握在督军你的手中。”
    江如海笑起来:“肖老弟真是有趣,刀明明是握在你的手中啊。”
    笑声未落,“安清帮”帮主杨清宝突然站起,将一把驳壳枪抵在方子初的后脑勺上。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残忍的笑意:“看好了,肖司令。你的刀但凡割掉二小姐一根汗毛,你的宝贝女人就会立即断气。”
    这一幕对于肖凉着实始料未及,但他几乎是拼尽全力掩盖自己的慌乱,手没有丝毫发抖。他现在还不能放下刀,否则两人都会束手就擒。
    “哎嘿嘿嘿……”邹骏龙奇怪的笑声突然响起。人们才注意到他,他今天穿着白色燕尾服,壮实发胖的身躯将衣服撑得很滑稽,还系着一个黑色领结,像个活不倒翁。
    邹骏龙从九姨太手里接过一个烟斗,装模作样地吸了两口,说:“我刚才都没注意,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为了几个兵,两位至于大动干戈,见刀见血吗?”
    之前一声不吭的邹玉棠也跟着父亲说:“江大哥,肖司令。”她的眼睛只瞟了江如海一眼,就全神贯注地看向肖凉,“人做事要留后路。你们各自退一步,海阔天空。”
    邹骏龙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头皮,笑呵呵地说:“这样,小海,你给三弟的兵,实在犯难,就折一半,两千总不多吧。”他又看向肖凉,请示他,“你看……两千便也能让商民放心了。另外你可以再招,扩大到三镇范围。这些兵以后可都是你的嫡系啊!”
    “两千?”江如海沉吟着,似乎是要松口的样子。结果他突然说:“我可以给你五千。”
    在座众人,甚至肖凉都惊讶了。
    “但我,有个条件。”江如海说。
    “你说。”肖凉道。
    “我听说,方小姐在找一些武高师的物理学高材生做家庭教师?舍妹不才,曾经留学德国,双修物理和化学。她腿脚不方便,平时也孤单的很,方小姐来陪陪她,正好功课上也会得以进步,此为两全其美之策也。我也不会耽误你们小夫妻团圆,只求每个礼拜来我这公馆三趟。”
    肖凉一听,就要否决,这是明显的“人质”之策。
    可方子初却突然说:“可以,我同意。”
    肖凉心里火急,却听到下面江如岚突然发出轻不可及的笑声,脊背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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