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许俞华顶着多方压力到牛津街的住所与玛丽娜交谈。窗台种满英伦玫瑰,玛丽娜坐在屋内,从竹篮捻一根锦绣羽毛逗帝文猫。见到熟人,她的手没有停止动作,稍稍低头将眼睛从老花镜框解放一刻,盯他,一道白冷光撞向玻璃。她推回眼镜,唤两声让猫溜之大吉。玛丽娜生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如今依然前卫,这次的头巾是枯稻色,浅黄偏白,身穿针织毛衣和印花蓬松裙,除了眼神和肌肤被刻上年轮的印记,其他都是那么潇洒自如。竹篮是她玛丽娜·琼斯精雕细琢的博物馆,藏品包揽奥林匹斯山下的夜明珠和威尼斯水城的嘉年华面具,琳琅满目。那根羽毛就出自华丽面具。
    许俞华不总是惧怕这位长辈,他对她只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现在发生的事情如火烧眉睫,他必须先发制人,坐在软椅上,表述他们所处的劣势:“玛丽娜阿姨,你也看到了,他们还有继续罢工的志气,再这样下去我们跟意大利那边的订单会跟进不上。我们可以暂时先满足他们一个要求,就是回到以往的薪资水平,其他再敷衍过去。”
    玛丽娜也没有想到这群人会真的罢工,侥幸失败,自嘲道:“时过境迁,真是跟我和你爸那时候不一样。”她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办法堵住现在的损失。”
    许俞华讶异于她难得的慈爱。这样苍白的诘问已经是慈爱,没有折磨、诱逼、驯化的慈爱。他暂时还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毕竟他以前都是跟着父亲的指令走,因而他只能沉默不语,提供不了建议。
    玛丽娜有时候觉得他能成大器,有时候又被他的不中用伤到心。以前他们夫妻俩是邯郸学步,靠时运卖烟发达,她不愿生育,便和许志临商量收养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有一优点是够听话,缺点是记性太差。
    空气沉闷了片刻,许俞华想到陈隽的话,又添加一些要素,挪用成自己的主意:“先谈判,然后让李峰代表服装厂雇主在媒体前诉苦,将我们采取的措施变成形势所迫的方案,跟他们说我们采取这个方案之后看见大家这么辛苦感到不安,最后还是决定各退一步达成协议。这样我们可以把问题推到大环境上面,两边都是受害者。”
    玛丽娜深思熟虑后,打算先下这一步棋,毕竟失策已成定局,他们骑虎难下,还是要先压住状况再看变化。因此,为抓紧时间,后一日下午,许俞华让李峰与工人们进行谈判。谈判的气氛箭弩拔张,工人们不仅要加薪,还要争取福利,包括发放食堂饭票和提供工伤保护等。李峰声称他们只能走稳固原有薪资的那一步,其他后续再谈,工人们怒拍放话不加薪可以,前提是必须要得到食堂饭票和工伤保护。经过三番五次的协商,他们终于达成协议,于第二日正式复工。克劳德应约采访写稿,并得到一笔酬劳,最后文章大登报纸和广播。
    裘子颖见势如破竹,哪怕现在是阴天,心情也舒畅不少。傍晚路过泰丰龙,人满为患,有几桌特地被划来做庆功宴。她探头看了看,被求知若渴的珍珍拉去教书。
    收音机开始播报晚间新闻,十一月中旬,女王发表年末致辞,下议院针对经济状况进行议会辩论,强化两份白皮书的建议。具体的议会内容他们不能悉知,但年度财报公开了一部分,本年第三季度,制造业生产指数遥遥领先以往水平,得益于政府长期大量的机械化投资。长期贸易格局是他们极其看重的一部分,整理白皮书的议员认为英国对西欧市场和英联邦国家的出口非常重要,虽然出口量有所增长,但仍然比进口量小非常之多。裘子颖发现,他们这回抓的时机太准,服装厂主打出口,还是出口意大利,要是让厂子停摆反而会投鼠忌器。此外,议员们还谈到了就业率,自一九六零年颁布《地方就业法》以来,北部苏格兰地区仍有多人失业,南部也不见得更好,所以他们正在商讨改善对策。不论如何,裘子颖听后认为现况比前几年要好上许多,尽管道阻且长。也许是运气,克劳德登报的时节恰好撞上了年末汇总,所以人们很快就将目光放到这里,有了承上接下的呼应意味。
    众人纷纷举杯感谢裘子颖,领头人酣畅一杯,脸色已是上了香油的猪肝红,敬道:“真是多亏裘小姐那天提点,还有说服阿隽出面,不然我们真的要死撑。”
    裘子颖根本没有说服那个暗自怀着心思的人,但她也无意更正,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好意,“不用谢,举手之劳罢了。”
    珍珍趴在本上写字,推到她面前,用字问道:“姐姐,你怎么说服他的?除非我爸打他,不然他不会听。”
    裘子颖看了看,对她澄清:“我只对他讲了一句话,他给我保证我会看到想看到的,就这么简单。这事情他自己已经有主见,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珍珍侧头望裘子颖,半信半疑,支着手肘沉沉地点头,被笔帽一下又一下戳脸,然后继续写道:“有一天晚上,他非要来教我《奥德赛》,但是我已经要备考英国文学,他还在跟我讲波塞冬的阻拦和塞壬的诱惑。你猜猜为什么呢,就因为我说你讲得比他好。”
    裘子颖读完之后,眼睛弯了起来,觉得好笑:“那他有没有长进。”
    珍珍答:“挺好的,但我还是喜欢你讲的,毕竟他老是表现得太理智,摆一些条条框框,好像推理公式。”
    裘子颖这下止不住笑容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跟她默契击掌,“我们讲文学就应该谈论感情。”
    二人继续讲学,陈生见她们聊得这么开心投入,不打扰她们,自己去收拾那几桌杯盘狼藉。
    天气转晴朗,街上贩卖越橘、鳄梨、蔓越莓、黑加仑、西番莲,管它是旺季还是淡季,总有供应。陈隽再次造访大邦家,亲自携了那四百磅给他,大邦感恩戴德,择日还清。为钱甘愿做牛做马,这钱他是要再慢慢还,但还的是陈隽,起码不用忍受高利贷的煎熬。陈隽还没想到他的用处,不过也事先告知,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后来,大邦的父亲骑车到泰丰龙送一盆鱼虾给陈生,陈生煮好给珍珍和陈隽二人吃。
    最近歌舞厅生意回暖,但附近有家爵士乐手开的酒吧不乐意,视其抢客。那酒吧就是裘子颖在旅馆日夜耳闻的蓝宝石酒馆。陈隽在包厢里喂那只绿毛鹦鹉,不知为何总觉得手痒和脖子痒,刚喂完就听见丁六进门的声音。
    丁六没发现他的异样,两脚一伸躺到沙发上,大大咧咧地说:“最近街上好多人喜欢搞又紫又绿的衣服,衣服上面还有花里胡哨的图案,手和脖颈捆一堆长项链。你说我要不要剪个他们那样的头发,好像要烫,这样我上街也够靓仔。”
    鹦鹉欢快地重复道:“靓仔,靓仔。”
    丁六想象自己的样子,听了鹦鹉的赞美已经按捺不住冲动,甩头看见陈隽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疑惑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观察,见他脖子一片红,手指发肿,赶紧拍拍他肩膀,问:“你怎么了?别吓我。”
    陈隽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他并不会这样,这是第一次。丁六上下打量了一下,决定托人看病:“我帮你找个中医看。”
    丁六跑到华人社区最着名的那间中医诊所,谁知进去一问,中医刚好跑到不知名伯爵家里看病。火急火燎下,他忽然想到裘子颖,瞪起两腿就到旅馆找她。裘子颖伏案读书,听到很重的敲门声,开门一见丁六很是诧异,后者向她说明状况,她才明白他的急躁。她经验也不丰富,但还是披了一件外套,踩着拖鞋来到歌舞厅。陈隽坐在沙发上止不住那股瘙痒,而且手臂开始起小颗粒,本来就生理性泛红,现在被搓得更红了。
    穿过歌舞升平的人群,裘子颖到达以后,站在陈隽的面前,伸手捏他下颚左右观察,然后抬起他的手臂翻看。左脸下颚与脖子处出红肿斑块,手臂的小红点应该是疱疹。她想起父母的应急做法,拜托丁六打一桶冰块和湿透的毛巾进来。
    丁六出包厢照做,裘子颖与陈隽说话,稍微转移他的注意力,问:“这是荨麻疹,你第一次这样吗?”
    陈隽锁着眉头,疲倦地说:“以前没试过。”
    裘子颖又贴近看,呼吸洒到他的脖子。因为瘙痒,他的耳根也红。她确定自己的看法,眼神变得温和,慢条斯理地说:“那这是急性荨麻疹,很快就会好了。你应该不小心遇到过敏原,碰到什么或吃了什么引起的。”
    “没什么过敏。”陈隽从小到大都没发觉自己有过敏原。
    “我爹爹说自身免疫力下降也会,压力大或者熬夜导致的。以前我哥也起过一次,很小的时候,他在香港的大排档吃了炒鱿鱼和生蚝,回家就起疹子,对海鲜过敏会这样。”裘子颖说完,陈隽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
    这时候,丁六提了一桶冰块和一条毛巾给裘子颖。裘子颖把桶放到他之前调酒的桌上,将冰块夹到毛巾里,握出球形起寒湿透,转向他的位置俯身低头,抬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敷到他冒红肿斑块的地方。丁六站在一旁,看到这二人的姿势挠了挠脸,觉得自己有些尴尬,走到鸟笼处跟鹦鹉仔玩。
    “换一下手臂,”裘子颖抓着他的手臂开始捣弄。她记得这急性就是会比慢性严重一些,不过起的快去的也快。想到这些,她真像个继承家业的中医,脸上带着父母诊断时忧心忡忡的表情,提醒道:“你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起,再碰到还是会反复。想一想有没有吃什么,不小心碰到的蚊虫或植物花粉。”
    丁六突然拍了拍大腿,吓得鹦鹉翘两只小脚退后,“他和珍珍吃了鱼虾!不过我也吃了陈生留给我的,安然无恙。”
    裘子颖点头,“有可能是这个所致。”
    陈隽不太相信,他从来不会因鱼虾而过敏,只听她又问:“你最近难以入眠?”
    “常事。”
    裘子颖稍微停一会儿,他闭着眼睛镇静片刻,再次忍不住想要碰手臂。她及时发现,捉住他要作案的手,继续为他敷,“不管怎么样,注意休息,暂时不要吃海鲜。明天就去找西医开药,你不是慢性的不需要找中医长治。假如你需要中医根治也行,找最好的中医开。我只能帮到这里,至于开哪几味药,剂量如何,我完全不得而知。”
    掌心的温度和冰敷的凉意交替,陈隽嗯了一声,表示接受她的诊断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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