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眼前有个小粉本子从旁边慢慢递了过来,“三少奶奶,是不是在找这个?”
    梁琇只觉得头皮唰地一麻,一把夺了过来,把它紧紧贴在胸口,仰头长叹一声,“你在哪找到的?”
    “在地上了。”张直脸上露出了不忍。
    原来是下午张直敲门敲得急,她去开门,慌乱中碰到了地上。当时她太紧张,竟然没有发觉。
    梁琇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赶忙翻开本子,气都不喘一口地连着往后翻。
    终于,在靠后的部位,那张纸条,那张最后的希望,正完好地夹在里头。
    像等待了许久的老友,终于和她再次相见。而那上面胡阿妈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就像当年刚刚写下时一样,清晰可见。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此时此刻,这几个字在她眼中简直比正午的日光都要耀眼,她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盯着它们,哑着声音道,“张直,再带我去个地方。”
    “天晚了,三少奶奶,有什么事交给我去办。”
    “必须我亲自去。”
    “哪里?”
    “宁波路二十八号。”
    去找屈以申!
    第99章 “无限透支的支票?”
    张直按照纸条上的地址,驾车一路飞驰,把梁琇送到了屈以申的小洋楼外。
    外边的雨势不那么急了。张直按下门铃不久,出来的是个老管家,打着伞。
    一看是个陌生女子,他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话,梁琇便急着说道,“我是屈先生的朋友,请您通报一声,我叫梁琇。”
    老管家礼貌道:“小姐,您先稍等。”然后便快速回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小姐,先生有请。”
    张直想跟进去,梁琇想了片刻,“不用,你在外面等我。”
    走在路上时,梁琇才发现正是晚饭时间。按理说,赶上这个时候贸然去拜访别人,很不礼貌,但她实在没办法再等了,也顾不上这些礼仪。可她一进这栋房子,却觉出异常的冷清,除了她身边站着的老管家,也就一个佣人装扮的女子探头看了她一眼,再没见什么其他人了。
    客厅灯开着,梁琇看到灯光下,屈以申正坐在沙发上,如果没看错,好像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正愣愣地盯着一处墙,一动不动。
    梁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便被那墙上的景象惊得呆住,抬手捂住了心口。
    那里,正赫然挂着一幅遗像。
    不是别人,正是胡三妹!
    梁琇倒吸一口凉气,回了回神,轻轻问了身边的老管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刚下葬的。”
    梁琇千算万算也没能料到,这次过来,胡阿妈竟然已经不在了。几年前和老人家在一起喝咖啡,竟然会是永诀!
    老管家接过梁琇手中的伞,给立在了门边。梁琇轻轻道了谢,抬脚慢慢走到胡阿妈的遗像前。
    相片上的老人和蔼可亲,甚至带了一点俏皮,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那么鲜活,每根发丝都无比清晰。当初和胡阿妈在一起的场景飞速地从脑中蹦了出来,梁琇眼睛不觉间已经发热,她拿起旁边的线香,点了一炷,对着胡三妹的遗像拜了几拜,把线香稳稳地插在了遗像前的香炉里。
    “你是过来跟阿妈道别的吗?”身后的声音响起,无力又冷淡。
    梁琇红着眼睛转回身,近看,屈以申更显憔悴。
    “不是,我没有料到胡阿妈竟然不在了,我过来有事求你帮忙。”
    屈以申的目光扫过梁琇的腰身,一把摘下金丝眼镜丢到面前的茶几上,闭着眼睛倚回沙发,抬手搓了两把脸,“梁小姐请坐吧……找我有何贵干?”
    梁琇扶着腰慢慢坐到屈以申对面的椅子上,“我先生,秦定邦,被抓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
    “进了那里,可能要吃点苦头了。”屈以申一动不动,话里也没一丝波澜。
    “屈先生,”梁琇眉心颤了一下,“我想请你帮忙……”
    “帮忙救他出来?我没那个本事。”屈以申连眼都没睁,继续仰头靠在沙发上。
    被这么一堵,梁琇抿着唇没说出话。屈以申听梁琇半晌没动静,反倒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她正强忍着泪水,默默注视着他。
    梁琇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我知道,其实你帮过我一次,上次我被七十六号抓走,去秦家送信的人就是你,对吧?”
    “那是我碰巧遇上,而且看在你救过我阿妈的份上。”屈以申又继续仰回头靠着。
    “那……不知可否请你,看在我救过胡阿妈的份上,再救一下我先生。”梁琇几乎语带卑微。
    “你当救过我阿妈,就有了张无限透支的支票了?”屈以申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天棚,“梁小姐,你说我会答应你无止境的要求吗?”
    “这次,会。”梁琇毫不犹豫道。
    屈以申突然大笑起来,“你哪来的自信?你们不都骂我是‘汉奸走狗’吗?现在用得着了,倒过来求着我这‘狗汉奸’去救人,真是笑话。”
    “屈先生,秦定邦是中国人,他做的事,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进行的反抗和自救。”
    屈以申闭起眼睛,“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梁琇狠狠地沉了口气,孤注一掷般地慢慢说道,“因为,胡阿妈曾跟我说过,你是个好人……你,不会害中国人。”
    梁琇没再说话。
    屋里突然陷入了长长的寂静,屈以申缓缓抬起头,冷冰冰地盯着梁琇,梁琇也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虽然眼睛发红,但眼神却像无风时的湖水。
    随后,她慢慢转头看向胡阿妈的遗照,默默无言。屈以申也终于随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那艰难把他养大的最亲的人。
    这副面容好慈祥,是没有病痛折磨时留下的照片,就那么耐心地一直看着他,目光和刚收养他时一模一样。他的耳边又想起了她早年在芭蕉叶下给他搓澡时念叨的话,“儿啊,你是中国人救下养大的,将来不要像其他日本人那样作恶,更不要害中国人。”
    阿妈,这是你这样看着我,要再次对我说的话么?
    第二天,老地方,阳和馆。
    这次,屈以申主动给藤原介倒了一杯清酒。
    “唉!没有红酒了,真可惜。之前你给我带的那些洋酒我还挺喜欢喝呢。”藤原介看着酒杯不满道。
    “你把秦定邦放了吧。”屈以申放下酒瓶,端坐了后说道。
    藤原介很是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昨天中午抓的人,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传到你那里了?这消息真是长了翅膀。呵!”他一声冷笑,“秦家人可真行,都能找到你那。怎么,你和秦定邦熟吗?”
    “不熟。”
    “不熟替他说什么话?”
    “我是替你着想。”
    “……什么?”藤原介顿时大笑,缓了缓道,“我没听错吧!可真有趣,我为了天皇陛下抓了共产分子,这不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吗?他的死活,会影响到我这个堂堂的日本大佐?”
    “会。”屈以申直视着他,斩钉截铁道。
    藤原介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个‘会’法?不就是个支那商人,家里在上海有点势力。但这又能怎样?这一个个所谓的高门大户,哪个敢往宪兵队的枪口上撞?”
    屈以申缓缓叹了叹。
    上午他给阿妈又上了一炷香,那时,他对着遗照在心中默念——
    “阿妈,我出去这趟,也许会救两个人,也许,一个都救不了。”
    “阿妈,兄友弟不恭,我是真不想管他了。可总不能眼睁睁地任他作死……”
    “阿妈,我该怎么办呢?你再指点指点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遗像上的人并没给他答复。
    他硬着头皮最后出来试一试。至于刚才藤原介的反应,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屈以申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从兜中掏出折好的一叠纸,慢慢展开,放到了藤原介的面前。
    “这是什么?”
    “你日语比我好,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明白。”
    藤原介一脸狐疑地拿起了那封信,刚开始还带着嗤笑,但读着读着,猩红的眼神里就淬出了狠戾。直到整封信都读完,默了一阵,才慢悠悠道,“这就是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是可笑……可笑啊!”
    是啊,真可笑!
    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小到大受尽白眼,终于在陆军里一路升到了大佐。但在快病死了的藤原次郎眼里,他却依然是个须要得到屈以申宽容和原谅的小弟弟。
    而且,这个骗了他母亲那么多年的狠心男人,不光在信里说他这个小儿子莽撞,还说他满心的仇恨和扭曲,都是被他母亲教育出来的。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最后再诋毁一次他的母亲。
    如果他能选,宁肯不要藤原次郎做他父亲。这个男人当年在马来亚巧言令色骗了他母亲,回到日本后,踩着他母亲家的势力,步步为营,一路高升。等到他外祖去世,他父亲藤原次郎便彻底继承了外祖家的政治遗产,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后,这个男人瞬间就对母亲翻了脸,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冷言冷语。再后来,他唯一的可爱妹妹被五十岚阳太家那个该死的儿子骑马踩死,母亲备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母亲再也生不了孩子,藤原次郎更是觉得母亲没用了,眠花卧柳,很少回家。根本不顾母亲的死活,母亲心被伤透,不久后就去世了。
    那个人和母亲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偏偏后背还有畸形,这让藤原次郎成了政敌口中的笑柄。
    那个贪婪冷血又好面子的男人,心中该有多少厌弃和不甘啊!所以后来,他主动要求去马来亚公干,再去找被他抛弃的大儿子。尤其在看到了屈以申如此优秀之后,当机立断认回了长子。
    藤原介清楚地记得,一次,藤原次郎在家里喝醉了,竟然抱着母亲喊什么纯美子。藤原介本以为那是又一个烟花巷里的姘头,等到后来才知道,竟然是屈以申母亲的名字。
    多么讽刺啊!
    心里宁肯装着娼妓,都没把他母亲这个豪门望族的小姐放在心里。尤其后来还千里迢迢地认下了那个娼妓的孩子,简直是对他这个儿子血统和心灵的双重羞辱。
    他恨他父亲,也恨眼前的屈以申。为什么都是藤原次郎的孩子,屈以申就是健全的,而且相貌比他端正?
    甚至那个在牢里只剩下半条命的支那商人,都能长得那么好。整个世上好像偏偏就多出他这么个人,要让他长得这么丑陋畸形,背负这样的耻辱!
    简直是真是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藤原介面部抽动了一下,冷冷地盯着屈以申,“你在可怜那个支那人吗?”
    第100章 魂飞魄散
    屈以申依然直视着藤原介,面无表情道,“秦定邦碍不着你什么事。”
    藤原介嗤之以鼻,“藤原宽,你的父亲是日本人,你那母亲……”他顿了一下,毫不克制地流露出鄙夷,“长崎的,也是日本人。你浑身上下流的,都是日本人的血。你去可怜中国人?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吗?”
    面前飞过一只小飞虫,藤原介伸手一把拍住。
    “你知道中国人的命是什么吗?”他碾碎手上的虫子,盯着手指上的黑红残迹接着道,“我和井上畯在昭和十三年初,对,也就是你们爱说的一九三八年初,去过南京。当时城里的中国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们那个车轮碾过路面时,总觉得走不平。我把头伸出车窗一看……”他压住翻滚起来的恶心,“我一看,竟然有半腐的烂肉从车轮压过的土里冒了出来!你想象一下,人肉啊,像肉浆一样,一路从车辙里挤出来……那个臭,当时给我吐的,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那就是中国人,蝼蚁草芥一般的东西,你去可怜他们?”藤原介把手指在衣服上抹了一把,面目狰狞了起来,“你别被中国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藤原宽,别忘了你的血统,你是藤原家的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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