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嘴里念叨着什么,等烧完了,又扔下一张除晦的黄符,一阵风过来,灰烬随着黄符一起被吹走了,一切消弭于无痕。
    江隐看在眼里,转身要走,却被那人叫住了:“等等!”
    他赶了几步上前:“小孩,你家在哪里?父母呢?”
    江隐不答,他便说:“难道是个小叫花子?”
    江隐充耳不闻,要绕过去,谁知那人却再次拦住了他的路。
    男人蹲下来,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孔:“小鬼,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刚才,其实是想吃掉她的吧。”
    “那婆怪以为我要害她,殊不我是在救她,如果不是被我度化,她现在恐怕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
    江隐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啊……”
    男人呼出口气:“幸好幸好,我还以为捡了个小哑巴。”
    下一秒,江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手伸向了他的面颊,男人反映奇快的一把挡住,就见那细小的五指深深陷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不断加深,他终于变了脸色——
    等到他挣开的时候,江隐竟已生生从他胳膊上撕扯下一块不小的血肉来!
    男人勃然变色:“好厉害的小鬼!”
    他不知从怀中掏出什么来,拿手指一抹,刷刷往江隐的脸上画了三道,随后一条坠着碎絮的麻绳自腰间窜起,左右开工,将江隐捆了个结结实实!
    江隐被抹了满脸的朱砂,浑身法力被制,表情似乎有些扭曲了。
    他的眼白慢慢变窄了,水墨一般的黑流泻开来,麻绳寸寸脱线折断,男人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浓重的鬼气黑云压境,扑面而来。
    他面色沉凝,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忽然自布袋里取出一个黑沉沉的盒子来,并指在上面一划,盒子应声碎裂,两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立刻将一只扣于自己手腕上,另一只扣在了江隐手上,银镯自动缩小,牢牢卡住了细瘦的手腕。
    江隐动作一滞,鬼气在惊愕之下如烟尘般四散开,银镯牢牢制住了他,好像水之于火,相生相克。
    男人趁机往他身上贴了几张黄符,随后划开自己的手掌,抓了把朱砂,混着血一起塞进了江隐的嘴里。
    “挺脏的,但为了防止你再攻击我,只能委屈你了。”那人道,“现在我们算立下血誓了,你再伤我,这伤就要同等的反作用到你身上。”
    江隐落到地上,立刻爬起来伸出手去,那人叹了一声:“不听劝。”
    果然他刚一出手,就被重重反弹了出去,啪的一声像快破布袋一样砸在了墙上。
    反复几次,男人笑看着他,江隐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跑了。
    男人在后面叫:“我劝你不要跑——”
    江隐顶着风跑出几十米去,他要笑不笑的在原地站着,好整以暇,果然不过几秒,就有个小小的身影被拉了回来,重重撞到了他怀里。
    男人挑眉道:“看吧。”
    他对江隐道:“你身上的鬼气太重了,明明这么小,怎么好像积攒了几辈子的怨恨憎恶一样,偏偏还没有被同化到失去理智……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放下不断挣扎的江隐:“总之,我不能再放你自己在外面了,你迟早要惹出乱子来。跟我回家吧,我叫江逾白。”
    他想了想,咧嘴一笑:“……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了。”
    祁景心里一动,江逾白……江逾黛……江隐的师傅竟然是江家人!
    江隐明显是知道的,他在进入江家的,看到江逾黛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江家的人竟然根本不认识他,而他竟然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祁景越来越迷惑了。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夜
    祁景跟在小江隐的后面,不远处就是江逾白悠然自得的背影,江隐几乎是在被拖着走,脚在地上蹭出深深的痕迹。
    他好像还不死心的挣扎着,但路人看这场景着实有些诡异,就算有想要上前问的,也被他发了癔症一样的动作给吓退了。
    江逾白走了一会,离主街越来越远了,这里似乎也是个偏僻的小县城,除了热闹一点的地方人就不多了。
    眼前越来越荒凉,几栋矮矮的平房连成一片,墙上的伤口袒露着暗红砖块的腐朽内里,屋顶的瓦上还有燕雀垒下过的窝,已经只剩碎草和凝固的烂泥了。一看就是被遗弃在人群外的老房子,即便是这样的小县城也不屑于与之为伍。
    江逾白停了下来,说:“到了。”
    窗框上碎玻璃的茬还在发亮,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看起来阴森可怕,祁景心下生疑,几乎以为江逾白也要拐小孩了。
    江隐站定了,里面一阵细微的声响,有个胖子掀帘子走了出来:“老白,回来了?哟,怎么还带了个小孩?”
    江逾白道:“捡的,以后就是我徒弟了。有没有吃的?”说着就拖着江隐走了进去。
    这破房子里面帷幕重重,仔细一看,竟然还是座废弃已久的小破庙。灶台一样的案上供着两尊泥菩萨,褪色的黄红衣饰长长的拖在地上,和菩萨一样埋没在被光影分割的尘埃里。
    除了胖子,还有一个人面朝下趴在吊在两根柱子间吊床一样的帘子里,只耷拉着一只瘦骨伶仃的手臂。
    江逾白在地上的一个大包里翻吃的,江隐被迫栓在他旁边,胖子想要拉他到近前瞅瞅,被他一眼定住了。
    他还算识相,就在远处瞅了瞅:“老白,你捡的这小孩眼神真凶,像个小煞星。”
    江逾白翻出来一块干巴巴的干粮,塞给江隐,说:“不这样我还看不上呢。”
    胖子嘿嘿笑道:“你实话跟我说,真是捡的?不是你的种吧?”
    江逾白失笑:“我年方二一就生了这么一大小子,是什么时候作的孽啊?”
    没等胖子说话,那边就传来一声沙哑的应和,好像嗓子不清亮似的,嗬嗬的咳了好几声。
    “醒啦?睡一天了。”胖子说。
    那瘦骨伶仃的人从吊床里起来了,一抬头,说不出多老,但是皮挂不住肉,连带着表情都臊眉耷眼的,一张长脸像是要拉到地上。
    那一副衰相的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过午了?”
    他眼角还含着泪呢看到了江隐,霎时眼前一亮:“哪来的小娃娃?我喜欢。”
    胖子说:“老白新收的徒弟。”他故意挤兑他,“不怪你喜欢,大的小的长得一样寒碜。”
    江逾白不高兴了:“说什么呢?我收的徒弟能跟你们一个倒霉相?”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斗嘴,江隐拿着那块干硬的干粮,好像因为没见过这么新奇的场景,抬着头看戏似的,也没再逃。
    等他们说够了,江逾白指着两人说:“这是胖的是张达,那个瘦的是鲁日一,叫叔就行。”
    鲁日一也不知道对江隐哪来的好感,逗他:“来,叫鲁叔——”
    江隐开始没什么反应,被他揉了两把头,终于不耐烦了,一把打开了他的手,眼神开始不善起来。
    鲁日一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煞气,也不惧,疯子似的嗬嗬直笑:“哈哈,狗崽子!”
    胖子摇摇头:“行了,给这孩子擦擦脸吧,瞅这埋汰的。”
    祁景听出来他的北方口音,连带着江逾白都被带的有点跑偏了,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
    不过,这几个性格迥异的人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呢?
    江逾白翻出来个脸盆,架在三条腿的木头架子上,把脏兮兮的毛巾在水里投了投,拧干净了,把不停往后退的江隐捞起来了。
    祁景不知道江隐这时知事了多少,但能肯定他有种野兽一样的直觉,伤了疼了也会避开,因此并没有再攻击江逾白。
    他小小一个,被放在江逾白腿上,用汗巾子粗鲁的呼噜着脸,本来就不干净的毛巾上更黑了。
    江逾白一边给他擦,一边说:“瞅你脏的。”
    江隐被他的手劲弄得颠来倒去,祁景看着都心疼,这是擦脸还是搓澡呢?
    张达和鲁日一也围过来看,张达也跟着臊他:“哎呀妈,这造的!都成小泥猴了,羞不羞?”
    鲁日一:“擦干净了好,又臭又脏的娃娃人嫌狗憎,我都不想要的。”
    “谁说要给你了?”
    祁景一边看,一边心想,这几个糙老爷们是真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得亏这是江隐,普通小孩这时候嗓子都该嚎破了。
    好不容易擦干净了,几人都是一愣,鲁日一说:“哎唷,这娃子俊得嘞。”
    江逾白捏了把他的脸蛋:“你怎么长这个样子?”
    张达说:“长得好还不好?观众都爱看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以后教出来了,你小子捡到大便宜了!”
    江逾白把挣扎的江隐扔了下去:“行吧,一脸福薄相。”
    祁景牙根一痒,这江逾白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不会说话,自己还不是个嘴臭的!那句女生常骂他的话叫什么来着……是……
    对,臭直男。
    江隐一下来就跑远了,祁景不知为什么,感觉到了他身上的一点惶惑。他忽然明白了,江隐之前所以能自然在人流中穿梭,是因为他从未真正融入进去,仍旧和古宅时一样游离在外,可现在这短短的相处,让他体会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真正的烟火气和人情味。
    他仿佛从这一刻才真正的落到了人间,并为此感到不安了。
    鲁日一也掰了点干粮吃,就着个叶子包着的粑粑,一边吃边看一眼江隐:“这娃子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江逾白:“可能吧。”
    张达说:“你带他回来,是因为你干的那档子事?”
    江逾白点点头。
    鲁日一唏嘘了一声:“好可怜的娃儿,这么小,跟着你万一沾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怎么办?”
    江逾白道:“你可别小看他,他厉害着呢。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可压不住他。”
    张达好奇:“比你还厉害?”
    江逾白咧嘴一笑:“那哪儿能。”
    祁景好像听出些苗头来了,这三人似乎不是一路人,江逾白干的收鬼的事,他们并不了解,也并不掺和。
    江逾白道:“先别说这个了,吃饭要紧,晚上的活几点?”
    张达道:“七点,天黑下去了就开始,后面还有一个唱戏的和舞狮的,这次办的老热闹了,也不知道这些人哪发的横财。”
    冬天白天短,说了一会话天边就暗了下去,黑暗开始挤进小破庙的每一个角落,江隐缩在角落里,看围坐着的三个人影子被拉得老长。
    张达站了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走着吧?”
    鲁日一去案台下拖出来一个大大的包,里面不知什么东西,叮铃锵啷的作响。他又扛起一个像经幡似的巨大的杆子,因为之前都放在角落里,和这些旧物陈朴的颜色太相似了,祁景竟没看出来。
    江逾白环顾四周,搓了搓胳膊,叫道:“达子!你那件特别厚实的棉服呢?”
    张达也在收拾东西,闻言头也不回道:“我那包里呢!你啥时候这么不禁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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