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因为隋家的这番动作,萧衍行难得去了隋暖枝的院子。正院里许久不见男主子,突然间男主子携一身风雪到来,宫婢们一个个激动得手忙脚乱。
    沏茶的沏茶,送水的送水。但萧衍行显然没有留宿的意思,他来是警告隋暖枝的。
    隋暖枝如何敢说话,她即便是知晓祖父这番动作的目的也不敢对萧衍行说实话。只能含糊地说隋月生乃是收到宫中召见,特意进京来陪陛下对弈的。
    这话哄哄别人就罢了,哄萧衍行简直就是妄想。皇帝那性情,对弈?
    别以为他不知晓隋家的打算,不过是眼看着他要登位,隋暖枝后位不稳,想借着皇帝给他施压罢了。
    隋月生这般其实也是被萧衍行给逼到份上铤而走险。
    隋家的下一代,撑不起隋家百年的荣耀。他只能靠这种方式为隋家续命。若萧衍给隋家应有的体面,善待隋暖枝,他自然也不想这般撕破脸。可萧衍行一味地宠爱那个侧妃,急赤白脸地怒斥隋家姑娘。显然是一丁点儿恩宠都不给隋家姑娘,这就是等于毁约。
    没有恩宠没有子嗣的皇后如何能坐得稳?隋家要一个空有名义的皇后有何用?!
    隋月生自然知晓这般正大光明张口问萧衍行要,他是不会答应的。他也清楚自己在萧衍行登基的过程中出力太少,若论功行赏,隋家是不够格的。如此,他只能采取手段倚老卖老,让萧衍行退让。就像他家拿到太子妃之位一样,适当的时机掐住萧衍行的喉咙,就能得到想要的。
    隋月生想故技重施,他来卖自己这张老脸向皇帝讨要恩德,亲自替孙女坐稳皇后之位。
    ……
    萧衍行问责隋暖枝的所有事,隋暖枝都装糊涂。嘴里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摆明了要跟家族共进退。他便也没再浪费时辰,冷笑一声,转头离开。
    隋暖枝虽然心中有些害怕太子此时的态度,但想到祖父亲自进京替她做主,她自然不能这时候掉链子。隋家的姑娘要以家族利益为重,这就是她嫁进来的意义。
    事实上,隋暖枝也是被隋家主母提醒以后,想起了过去忽略的疑点。她于是将这些疑点罗列起来,写了一封信给祖父。希望祖父利用隋家的势力深入地探查一番。
    结果可想而知,虽然没能查到全貌,却叫隋暖枝查到了许许多多她一直忽略的事。
    譬如江南水患的赈灾,王姝以家主的身份将近搬空了王家的粮仓,救济了几个城池。大力开设孤儿收容所、老弱妇孺收容站点,医疗站点等,持续一年为灾区送药送粮,挽救了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又譬如开设江南书院,收了几百个孩童读书识字,教书育人。
    再譬如,几年前的西北战事吃紧,当时局势动荡。不少人以为鞑靼人要打进中原。王家耗钱耗力耗人支援战场,以王家镖局收容当地流民,帮助萧衍行尽快稳定西北局势……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不能拿出来为人称道。也是因此,让隋暖枝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有多浅薄。浅薄的仿佛一只跳梁小丑,自以为是的在王姝跟前蹦跶来蹦跶去。她甚至不敢回想当时自己趾高气昂去挑衅王姝时,嘴脸到底有多难看。做派有多小家子气和愚蠢。
    只要一想到这些,隋暖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见人。
    再羞愧的同时,隋暖枝也意识到自己毫无胜算。在王姝的偌大功绩跟前,她隋家趁人之危抢占正妃之位做的有多离谱。也怪不得当初太子殿下那般憎恶他们,憎恶到一点体面都不想给。
    因为隋暖枝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太子妃之位是王姝的。她如今所占据的正位,是不要脸抢的。
    萧衍行看不惯她,东宫的老人瞧不上她,根子在这里。
    他们所有人都是跟着萧衍行出入生死,在西北耕耘多年。他们亲眼看着王姝陪着萧衍行做了多少惊世骇俗的大事。更清楚困境之中两人相互扶持,相互支撑着走到今日,感情有多深。她隋暖枝一个外来者,在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去不要脸的逼迫人家对她俯首称臣,还妄图抢王姝的孩子,是有多惹人厌恶……
    可是那能怎么办呢?她做都做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
    那既然如此,就只能撕破脸抢到底了。
    隋家是不可能将后位让出来的,这是隋家一早就看中的,她隋暖枝就是家族作为皇后培养的。她这辈子就是为了母仪天下而生。虽然对不住王姝,虽然有些厚颜,但天底下的道理也不全是谁付出的多就得到的多。能者居之,野心者才笑到最后。她隋家人生下来就是站在众人的头顶过活的,将来也不可能走下来,只能委屈王姝继续当个安分的侧妃了。
    她往后可以多多敬重王姝,但对不住,后位是她隋暖枝的。
    隋暖枝心里几经碾转,说服了自己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不需要愧疚。这般再看王姝,她就坦然了许多。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失去一些,良心不要了的话,可以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
    皇帝没有活过三四年,死在了这年年关。
    一大早还红光满面,难得兴致高涨地穿戴妥当,亲自召见了王姝和三个皇孙。说起来,这是皇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王姝,不得不说,这一面叫他好一番惊艳。
    王姝的美,与当初年少时的韩灵素截然不同。若说韩灵素是西北凛冽寒风中盛开在压顶的雪莲,王姝便是山野间盛开的一棵梨花树。平静而纯洁,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洁、淡泊。哪怕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人依旧单纯的像未经人事,她的眼中也不藏着一丝阴霾和诡计。
    皇帝看着王姝好一番恍惚,怔忪了许久,转而是更嫉妒萧衍行的好运气。这贼子许是将前半生的运气攒起来,就为了遇到这个人。若非他将那小子弄去西北,他这辈子都只能在苦痛中挣扎!
    “听说你在研究水稻?”皇帝并非一无所知,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王姝心口一跳,抬起头来:“对。”
    “产量很高?”
    “亩产七百至八百五十斤。”
    王姝隐瞒没有用,皇帝问出来,显然是早有查验。
    皇帝有一瞬间的恍惚。
    “如此学识,就这般缩在后宫,未免埋没。”皇帝抱着小老三,“想做官么?”
    “?!”
    王姝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刚想拒绝,上头皇帝先开了口否决了这个提议:“算了,瞧你这模样也不是个做官的料儿。你忙活这些年,好歹也为大庆做了不少好事,朕给你个爵位吧。”
    王姝是真应付不来皇帝这等阴晴不定的人,说话毫无逻辑可循,实在太吓人。
    “妾身不敢当,妾身所做之事不过是心之所愿,并无所图……”
    “嗯。”不等王姝说完,他又抢了话,“朕给你个公爵的爵位。既然你喜欢种田,江南那块地给你吧。再赐你一万食邑,往后好好的将朕的皇孙教导长大。”
    王姝来这一趟,什么话都没说,就被这么给打发回去了。
    她原本以为皇帝说的那番话是逗她,毕竟他当初将自己儿子打发去了蛮荒之地,出手可没这么大方过。王姝不敢相信自己能比人家儿子更得好处,只当是老皇帝又病糊涂了。
    结果她人才回到东宫,圣旨和册书就到了。与册书一同到的,还有一箱子宝贝。
    别说王姝看到东西都傻了。就是满朝文武、东宫阖府上下听到这番动静,也全都不知所措。他们从未听说过有女子获得爵位的。更被王姝江南一万食邑的赏赐给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皇帝这是疯了么?这侧妃到底什么功绩,值得他下这么大的血本?
    这个问题随着农科属的全面展开,王姝从人后站到了人前,慢慢的得到解释。
    此时众人尚且不知,就说皇帝赏赐完这些,当日夜里便在睡梦中驾崩了。
    他驾崩的当夜,萧衍行连回东宫的时辰都没有。更别提问王姝在大明宫与皇帝说了什么。他整个人忙得连轴转,连用晚膳的时辰都没有。皇帝驾崩的当日夜里,重臣拿着玉玺请求萧衍行继位。
    次日,萧衍行在众人面前承接了玉玺,之后便是国之大丧。
    这一切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但又合情合理。
    皇帝驾崩,举国哀鸣。
    老皇帝对自己的死并未有太多的执着,似乎活着死了对他来说并无太大的差别。死去并不艰难,甚至有种早就想死了的错觉。皇帝的皇陵也修建得简单,比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要简陋得多。他临死之前下了一道诏书,让私库中所有财宝不必陪葬,一切从简。
    唯一的要求便是,他要与先皇后合葬一棺。
    萧衍行在皇帝国丧之后的三日后,登基为帝。登基礼尚未结束,当日晚间,立后的奏疏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萧衍行忙得如陀螺,几天不曾好好歇息。
    结果这上疏的奏疏一打开,全都是在请求萧衍行立隋氏为后。
    萧衍行看到这一张张急不可耐的奏疏,忍不住嗤笑出声。这隋家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以为利用朝臣逼迫,他就能顺了他的意了?可笑至极!
    第一百五十章
    皇帝想与先皇后合葬, 萧衍行是不会答应的。
    虽说萧衍行对自己早逝的母亲记忆并不深刻,但外祖的拳拳爱护和舅父的用心照料,他一直铭记于心。外祖临死之前握着他的手, 谆谆教诲还犹在耳畔。萧衍行是决不允许皇帝死了还要恶心韩家。就像姝儿说的,他总得做些什么,让他的母亲这辈子不至于那么心酸。
    合葬, 同睡一棺,他绝不允许。
    萧衍行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否决了皇帝下旨与先皇后合葬一事。
    且不管朝堂一片哗然, 诸臣为此斥责萧衍行此举乃大不孝。萧衍行都一意孤行,对肆意的咒骂丝毫不为所动。就说先帝停尸仅仅十八日, 他便吩咐礼部安排送入皇陵的诸项事宜。此番行径也引来了朝堂内外一波口诛笔伐。
    事实上, 大庆皇族的规矩,皇帝驾崩按照功绩和受敬爱程度,遗体停尸的时长也是有讲究的。细数下来, 最长的有两年又两个月, 最短的只有十一天。但那十一天的皇帝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大庆王朝历经多代,开国高祖驾崩, 停灵一年。开创大庆第一个盛世的太祖皇帝驾崩, 就是停灵了整整两年又两个月。世祖皇帝是二十五日,圣祖皇帝是二十日。萧衍行这般仓促让先帝下葬, 实乃大不敬。
    先帝这一生虽无大功在千秋的大功绩, 却也尽心尽力守得大庆三十年安宁。
    拿出魄力和一切手段打压垄断势力的世家大族, 尽自己之所能地启用寒门有能之士。他在位这三十年,开启了任用寒门之先河, 打破了士族被勋贵垄断几百年的局面,正式给了下层寒门报效朝廷的门路。兢兢业业几十年, 维持了朝堂的平衡,制衡了南北士族。
    扪心自问,先帝在位多年牵制了各方势力。以严谨的律法规范了贵族的行为,减少了贵族欺压平民百姓的事故,为大庆的和平做出了贡献。
    或许他的能力有限,做不到尽善尽美,但不至于受到这份羞辱。
    萧衍行并未为此做出解释。停尸几天,并非是羞辱。先帝早已下令葬礼一切从简,他不过遵旨行事。
    这帮迂腐的士族为此争执不休,仿佛萧衍行此举触碰了天条,各种口诛笔伐。萧衍行就跟看热闹似的任由这帮朝臣吵闹了半个月,而后一意孤行地下葬。
    不仅如此,他更是将皇陵里先帝的陵墓一分为二。先皇后早已沉睡在其中。他命人另置一副棺木,安葬先帝。合葬一棺是绝不可能。
    文臣们没想到萧衍行如此强势,一时间反扑的更厉害。仿佛萧衍行掘了他们祖坟似的,群臣激愤。甚至有些老学究以不孝咒骂他。不过萧衍行都不曾有过半分的动摇。
    萧衍行自然明白他们的愤怒和惊慌。如此难以接受,不过是嗅到了萧衍行身上铁血桀骜的气息。一个温和的皇帝,才是他们想要的。萧衍行身上不遵循祖制,无视礼法的强势态度,让这帮士族嗅到了危险。毕竟萧衍行可以对先帝不屑一顾,自然更不会将依靠祖宗礼法垄断权利的他们看在眼里。
    这将来,是不是萧衍行想清算他们,也是想出手便出手?
    有了这层顾虑,这帮迂腐的老臣才会如此愤怒。
    萧衍行看穿了他们愤怒的根本原因,根本不会被眼前的纷扰所迷惑。他坚定不移地执行着自己的决定。朝中文臣企图蹦跶的越欢,萧衍行下手处置也越凌厉。
    这段时日有趁机动摇他威信之辈的,有以死相逼让他收回成命的,更有要求他按照祖宗礼法去做的。萧衍行都是该革职的革职,该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以死相谏的,萧衍行便眼睁睁看着他撞柱……这帮以此来拿捏皇帝,以逼死老臣的罪名逼迫皇帝退让等种种行径,对萧衍行不起作用。
    不得不说,他们打了一通拳,招招落空,到底是有多狼狈。这帮自以为占据了祖宗礼法的高地便能制衡萧衍行的京城豪门世家们发现再闹下去真的会人财两空,一个个都偃旗息鼓了。
    萧衍行的态度却更加强硬。
    短短一个月内,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受人掣肘的皇帝。萧衍行不会受他们摆布,更不会被规矩和传统约束,萧衍行甚至表现得比老皇帝更强势。
    很快,萧衍行便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这一点。
    他做事素来效率,且极为雷厉风行。萧衍行在某些政策上延续了老皇帝的方针,譬如启用寒门,譬如削弱世家势力。某些政策上废除了老皇帝高税收保障财政的旧政,启用了另一种充盈国库的新政。从他登基此刻起,朝廷正式启用了戚继兰等众人提出的一条鞭法,重新丈量土地,以手头拥有的土地份额缴纳土地税。并接纳了关于土地管理和官员考核的诸多建议。
    将在开年年初,对所有任上的官员进行多方面的检查和考核。并且将考核成绩写在升迁调任的资料上。除了确定官员政绩和资历的三年一考核,还增加了民意考核这重要一项。
    民意考核的时间并不会告知官员本身,会在一年的任何一个日子里悄无声息地进行。考核结果也不是层层往上递,实则是由稽查人快马加鞭送入京城,直达中书省。
    且不说这项政策的颁布,犹如一颗巨石砸进了平静无波的深潭中,溅起了多大的水花。又吓到了多少藏在深潭之下的鱼虾。就说最大的变动,是税收政策和农科属的正式启用。
    萧衍行要在朝廷的层面上,正式地大面积地推广良种,惠及所有大庆的子民。
    这一桩桩一件件,对躺在阶层之上的既得利益者、各地大世家们来说是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他们措手不及,恼恨非常。萧衍行此举是在正式地对他们宣战,是在赤裸裸地挑战和剥夺他们的特权。各世家惊慌不已,不由联合起来,以隋家为首,联手向萧衍行施压。
    这项政策,他们不予通过。联手反对。萧衍行却不管他们的态度,质问他们不敢面对民意稽查,是在任上碌碌无为还是搜刮了民脂民膏,不相信百姓会给予好的评价?
    这个问题,他们答不上来。但不乏诸多理由,反对这项政策的执行。
    他们通过了无数种手段,明里暗里地想要警告这个年轻皇帝。不该一尚未就这么大火气。即便是有些人吃相太难看,也不该一下手就下如此狠手。
    他们以为联合起来就能让年轻皇帝退让。但很遗憾,他们惹错了人。
    萧衍行并非先帝,在任上这几十年被各方势力掣肘和裹挟。空有戾气和想法,却没有动摇这些世家根本的能力。萧衍行他早在深入民间的这些年里,积攒了不知多少有能之士。手下有人,有钱,有权,甚至还有威望和民心。百姓的拥戴,是他做出变革的底气。何况他还握着西北四十万驻地军和几万骁勇善战的韩家军,哪怕人京中,也是有镇国公等武将追随。
    换言之,若是他想踏平京城,是完全有这个实力的。
    除此之外,萧衍行可不像先帝腰包空空。必要时刻会求着这些大世家捐粮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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