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碧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我,迸发出强烈的感情:“看着我,不要逃”,这视线直击灵魂最深处:
    “总是妈妈、妈妈,说妈妈伤害你,妈妈看不到你,妈妈让你变得无所适从。”
    “可你跟她……”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说出来——
    “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心里一直哭个不停的女孩在哀鸣后,完全停止了。
    世界变得一片寂静,我错愕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归于空白,甚至一度忘记了流泪。
    “……够了,如果真那么讨厌我接近你,那我离开总可以吧?”
    甚尔停了下来,他松开了手掌。
    恍惚中,我听到了门关闭的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
    那之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思考……
    我像一棵只会呼吸的树木,再次回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偌大的客厅只有我一人,周围的事物摆放如常,却让我感到陌生。
    几点了?我要做什么来着?
    而欲将撑起身体的双手,摸到的却不是柔软的沙发。我茫然地低头看向身侧的硬物,发现那是一本包装精美的相册。
    啊、我想起来了。今晚本来是打算和甚尔一起选照片的。
    桌子上还放了葡萄。要是没有吵架,我们会一起吃东西,等再晚一点,他会亲吻我的脸颊,带我去洗漱,然后抱着我睡觉。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要是一切是梦就好了,如果我照计划拆开包裹,然后睡觉,等到醒来,生活会不会回到正轨?
    怀揣不切实际的想象,我浑浑噩噩打开相册。跃入视线的第一副画面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精美的相册内除了预定的套装,还有一些赠送给新婚夫妇的花絮。甜蜜的画面将记忆带回三天前,那时候我和他一起去了照相馆。
    和能够按照摄影师指示,摆姿势展示女性风情的我不同,甚尔天性散漫而不羁。穿上新郎那身漆黑的传统和服后,他总会因为镜头的靠近,无意识抿住嘴唇。
    冷绿的眼眸微微眯着,呈现出生人勿近的气势。
    也不是不想配合,只是他实在不习惯热闹的场合,过去也常站在僻静的角落观望。
    好在这种反映难不倒见多识广的摄影师。
    “真是个风格冷酷的帅哥,不喜欢镜头?还是说要和心爱女人结婚,有点紧张?”
    “没关系,我年轻时也这样。”
    穿着花色马甲的老人朝甚尔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让手持花束的我先行入镜头。
    “放心,你们是对可爱的新人,会拍的很好看的。”
    一阵喀嚓声后,老人献宝似将数码相机凑到甚尔,笑着求证道:“怎么样,妻子是不是很可爱?印出来可以藏在皮夹里哦。”
    甚尔比他高了不少,闻言便乖乖垂下脑袋,认真去看电子屏上的图像,然后勾起了嘴角:“是很可爱。”
    “可以随身带着啊。”
    被简单的几句话勾起了兴致。
    “不错不错,你这不是会笑嘛?等会儿拍照要记得这个表情啊!”
    他笑着将甚尔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将这位“诅咒杀手”当成顺手的道具师,帮他递来各种道具,还不忘嘱咐我说:“如果他忘了,你就夸夸他今天非常英俊。就算再腼腆的小子也绷不住的。”
    和蔼的老人将气氛调解得轻松而温馨。
    红色的丝绸大褂表面,金线绣成的仙鹤振翅,在鬓角别上垂有流苏的发饰,他让我穿上鲜艳漂亮的衣裳,装点得好似春天娇嫩的花朵,自由选择喜欢的姿势:
    “新娘想要怎么拍呢?”
    想站在他身边、想和他亲密地贴在一起。
    于是我捏住甚尔递来的折扇一端,微微施力,将他整个人一同牵过。
    “过来呀。”
    我挽住他的手臂,将脸倚上他的肩头。望着那张英俊的面庞,自然而然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
    真的会绷不住么?
    ——想让他笑一笑。
    我轻轻拉扯他的手指,询问:
    “这样打扮漂亮么?”
    “刚刚没有对我说哦,请再看着我,对我说一次吧。”
    等到甚尔被吸引了注意力,偏头看向我,就把手拢在他的耳朵上,“说”出恋人的悄悄话:
    “你也非常好看。”
    “能一起拍照,我觉得很开心。”
    他笑了么?
    今夜,架设在一边的相机给了我答案。
    肉色的粉底遮去甚尔狰狞的伤疤,无限弱化了他惯有的尖锐与讥诮。为了拍照,他的刘海被向后梳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分明的五官更显深邃。
    比起刚认识那会儿,甚尔的外形更加成熟稳重。本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当他沉默时轮廓与直毘人有几分相似的英武。
    可他垂眸看向我时,脸上的表情却让我回到若干年前,紫藤长廊下无意的一瞥。
    那时,午后和煦的日光透过青绿的枝叶,在熟睡的少年脸上投下光斑,微风轻轻吹拂他额上的黑发。
    只是路过的我,为此停下脚步,和他分享了同样温柔的梦。
    从来没有人那样看过我,没人想要给我“家”,真心希望我实现“梦想”。
    太快乐了,太开心了,我沐浴在喜悦中,和孤独的母亲一样,头一次知晓了爱的滋味:
    【我没有父母,从小寄居在亲戚家里……谁都不是我的家人,没人会在意我。】
    【直到有天,抓住机会,遇到了你的父亲,日子才变得好了起来。头一次有人对我微笑,说我很迷人。】
    然后因为相似的境遇重复相同的恶行。
    这一定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想要和小狗在一起,哪里也不要去。
    怀着这样的心情,比起工作更想勒索爱,要无限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沉浸在对方的包容里,病态地撒娇。
    明明最初、我的愿望是希望甚尔能在禅院家过得更好一点,希望他能获得幸福。
    可我又做了什么?
    恳切的询问、自嘲的笑容最后是闭起的眼睛,争吵中发生的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浮现。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太迟了、太迟了。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女人,把这个人给伤害得……
    迟迟未曾滴落的眼泪逐渐濡湿手里的相片。
    之前的话是对的,“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不如当时就让我死在禅院家。”
    一切毫无意义。
    像我这样糟糕的人,根本无法给予他人幸福,也不能获得拯救……
    已经不想继续错下去了,只有死亡是唯一正解。
    我将手伸向茶几,锋利的水果刀足以割破喉咙。让尸体融进影子,将讨厌的自己完全抹除。
    在触碰到影子的那一刻,身边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置身于月夜下荒芜的别馆,一位苍白的女孩,身穿单薄的浴衣,赤足站在我的面前。
    她用缠满绷带的手臂怀抱漆黑的小狗,以稚嫩的声音同我发问:
    “你也要把小狗杀掉么?”
    “你又要伤害他了么?”
    经她提醒,我这才意识到伸出的双手正紧紧扣在小狗的脖子上。那是一条伤痕累累的黑犬,它可怜地蜷缩身体,绿色眼眸无精打采地阖着。
    那种姿态刺痛了我的心灵,如触电一般,我飞快地收回手掌。
    “没有、我不是。”
    女孩用手掌眷恋地抚摸黑犬的毛发,轻声呢喃说:
    “不想杀掉这孩子?那你想做什么”
    痛苦地将视线从黑犬身上移开,我如是回答:
    “死的人应该是我。”
    这个答案似乎引起了她的共鸣,女孩轻轻笑了一声。
    “这样啊?的确,死掉是件轻松的事情……”
    “做错了、痛苦了就要去死。想着要是死掉就能忘记所有痛苦,然后错误也被原谅就好了……我那时就应该和小狗一起死掉。”
    她细声细气地表示理解,唯独在把话题转回我时,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但和我不一样,你的小狗还活着。就这样死掉,他会怎么样么?”
    “我不明白,我还只是个孩子。但你已经是大人了吧?所以来吧,选选看。”
    如是说着,女孩抬起手臂,将小狗递到我的面前:
    “不要逃。”
    “不要逃,泉鸟。”
    “别再、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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