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间一场寒风袭来,满地便铺了一层薄雪,连琉璃瓦和屋脊上螭吻本身的色泽都遮不住,乍一看像是秋霜。
    窗棱处的雪已经被屋内暖热的地龙烤化了,屋外只是几个扫雪的仆从,看起来清冷寂寞。
    忽地就有一抹丽影越过石门,往这里走来了。
    无论多少次,元蘅忽然闯入他的视线时,都会让他怔愣片刻,连指尖的血都在一瞬烫热。
    她分明生了一副美人相,却似浑然不觉,偏好倔强地与人对视。她分明那么聪慧,却又在恰到适宜的时候,看不出旁人眼底的波涌。
    聪颖,却又迟钝。
    偏生能让人心里乱成一团线。
    闻澈并未在窗边多作停留,眼神敛回,合上窗扇便坐回床榻边沿,淡声道:“你蘅妹妹来了。”
    尾音还没落,便听得绸面屏风后传来了脚步声。
    元蘅一抬头,与闻澈对视了一下,收回了面上错愕的神色,道了句:“见过殿下。”
    她将宋景跟前空了的药碗挪走,眼皮也没抬:“殿下真是常客,像是将侯府当成自己家了。”
    “这话听着不对,怎么像是逐客?”
    元蘅只顾着将带来的茶食从食盒中取出来,放在宋景跟前:“若真是逐客,殿下就不会问出来了。”
    抬手去熄烛的时候,她素白的衣袂一角轻轻拂过了闻澈的掌心,带着一丝格外的痒意,但又抓不住,如同流水过而无痕,只余下轻柔的一片触感。
    像他方才看到的琉璃瓦上的薄雪。
    闻澈整个人都一僵,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只觉得自己魔怔了,愈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总将这两者混为一谈。他觉得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着实算不上正人君子。
    日后要少来侯府为好。
    但是元蘅浑然不知他心中波动,只将烛台摆正之后看向病得面色发白的宋景。
    宋景接过汤碗,就着碗沿啜饮,随后才兴致缺缺地开口。
    “殿下,柳、柳全的余党都下狱了么?”
    宋景现在提起柳全就浑身发冷,心中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闻澈道:“不知道。”
    “不知道?”宋景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陛下那日不是将此事交付于你了么?那、那日……那日在破庙里,不也是你……”
    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闻澈才拍了他的肩,用力不大但是依旧碰到了宋景的伤处,引得他痛呼一声往后躲。
    闻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一副玩世不恭的随意模样:“交付了我就要做么?”
    宋景听得稀里糊涂的,但也明白自己就算追问闻澈的用意,闻澈也不会坦然告知。他们二人相识这么多年了,最明白闻澈的脾气。
    见着宋景将茶食用尽,元蘅便托辞自己有事出了门去。
    但她知道闻澈跟在身后也走出来了。
    在雪地里没走出多远,元蘅止了步,回头看着闻澈的眼睛:“殿下果真不查了?”
    问题出在锦衣卫里,若是连锦衣卫都与叛军之首勾连不清,那才是最危险的。
    闻澈不会不清楚。
    闻澈随意地将自己肩头的雪拂去了,语声冷淡:“如今的锦衣卫与越王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查?肃清锦衣卫是皇帝该做的事,不是我。”
    他径直往前走,似乎不再打算与元蘅搭话了。
    “殿下知晓锦衣卫与越王府有关联,难道陛下就不知晓么?可是这么久了,没有任何动静。”
    元蘅两步走来与他并肩,“陛下难保不是在等着看你的做法。”
    闻澈一僵,侧目看了过来。
    柳全之事早已上呈皇帝,可是本该严重惩处的事,却如草叶入水,轻飘飘的毫无波澜。闻澈不是没想过缘由,但从未敢想是皇帝在等他的态度。
    可他称病,亦是摆明了不给态度。
    沉默许久后他轻笑:“元蘅,我且问你。”
    “殿下请讲。”
    “你为何要掺和这些事?你安安稳稳嫁给越王,他顺利登基,你就是北成皇后。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不要,却在这里与我说这些……”
    他忽然停顿,半晌后似打趣地放低声音:“难不成你钟情的是我?”
    前半段元蘅还有认真听,听到最后一句她才终于明白,这人是在故意给她难堪。
    元蘅得体地报以一笑:“殿下还是容易想太多。”
    “那不然作何解释?”
    “何苦要我解释?若是利益相合,我们便像在衍州时一样各取所需。问太清楚了,才不好。”
    元蘅轻巧绕开了话题。
    各取所需……
    她果真是将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泾渭分明。生怕多和他牵扯上一点……
    闻澈眸中的亮色淡下去了。
    他扯了下嘴角,没有笑:“你不肯说你需要的是什么,那我需要的,你又怎么给?”
    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近了些。
    正巧府中下人捧着早膳的食盒匆匆路过,元蘅才恍然觉得闻澈凑得太近了,甚至能嗅到他衣物间染上的药香,淡如游丝。
    耳根有些热,她往后退一步想分开,后背却撞上了院中的石墙,硌得她生疼。闻澈下意识伸手想护她,但是却被她躲了,她的衣角再次滑过了他的掌心。
    很软很凉。
    甚至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温软的衣角之下,隐着的是怎样修长纤细的一双手。梦中这手曾抱着他,抚过他的后背。
    闻澈莫名烦躁,也不再等她的答案。
    “各取所需……”
    闻澈凉薄一笑,“元姑娘不妨想明白了,再来跟本王谈各取所需。”
    说罢,他一甩衣袖,走了。
    第17章 闻临
    蕙妃的生辰在即,闻临见上一封相邀之信没有答复,便又差遣人来请过几回。
    漱玉本想着称病将此事搪塞过去,但是闻临便作势要来侯府探望元蘅。左右是糊弄不过去,倒不如大大方方赴约,当着众人面将婚事议个清楚明白。
    一场初雪降落,启都的街巷便萧条了许多。皇宫依旧巍峨,隔着老远便能望见角楼的飞檐,与鎏金宝顶相映,在漫天的飞雪中显出沉稳肃静。
    宫道上只有带刀的守卫,勘验玉印之后便放行了。
    由宫人引着往蕙妃所居的泽兰宫去时,一路都种着梅树。因着天气转冷,枝头上已经开了梅花骨朵,虽未完全开,但是已然暗香涌动。
    唯独一座宫门紧闭,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落寞凄冷。
    可是路过这里时,引路的宫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似是并不情愿在这里停留。
    元蘅回头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宫门已经掉了漆,门槛也是经久没有人修缮的,想来应当是座废宫,久无人居罢。
    她终究没有过问,往前继续走了。
    即便是元蘅远在衍州,也照样听过一些逸闻。只道是长子闻临及冠获封之时,皇帝给他母妃额外的恩赏,命工部着手重修旧日的重兰宫,在原址上大兴整修之事,赐名“泽兰”。
    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迟。1
    以之香草,配以美人,这是后妃的殊荣,亦是对闻临的重视。
    到了地方,宫人躬身引她入内,元蘅才终于明白为何这能称之为殊荣。
    宫阙雕梁画栋,恢宏漂亮,与方才来时那落寞的宫殿大不相同。
    坊间有传言,所谓青鸾到此犹不动,雪落泽兰而无痕。
    这些话难免有夸大讽刺之嫌,但却说破了这位蕙妃娘娘在宫中尊贵和受宠。
    殿内焚以椒兰,本是清雅之物,但是此时却有些过分的浓郁。元蘅跨进泽兰宫时无意识地遮了下口鼻,直到入了正殿以内,那味道才淡下去些。
    殿中尚坐着许多衣着华贵的女子,应当是启都权贵家适龄的千金,此番亦是受邀来给蕙妃贺生辰的。
    “臣女元蘅,拜见蕙妃娘娘。”
    元蘅朝着殿内一拜,虽然连她也没认出哪个是蕙妃。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虽跪拜着未抬头,却也听到了周遭顿起议论之声。都是耳语,她听不真切。
    忽地,有一只修长的手探了过来,扶在了她的腕骨处。
    元蘅抬眼看,竟是一紫袍男子。
    华服玉冠,面容疏朗清俊,扶她的指腹上还有一颗红色的痣。他唇边带着抹笑,握着元蘅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温煦地笑了:“元姑娘以后来泽兰宫,不必多礼。”
    这应当就是闻临了。
    元蘅起身之后便将自己的手腕抽回,放下衣袖遮住了方才被闻临碰过的肌肤,冷淡道:“谢过殿下,但礼节还是很有必要的。”
    闻临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过于逢迎,失了分寸,难堪的神色在眸中划过。但他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笑着对元蘅道:“本王记住了,元姑娘就座罢?我母妃尚在换衣,要稍等片刻了。”
    元蘅依言坐下了。
    可闻临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坐在了元蘅的旁边,丝毫不在意元蘅在不久前刚给他递过退婚书。
    来给蕙妃贺生辰的大部分都是京中权贵的女眷,有的是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前来,蕙妃不至,她们也都不言语,看着很是拘束。而闻临似乎也没有活络气氛的想法,只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的模样冷淡,若不是方才还急切地与元蘅搭话,旁人险些要以为他是被蕙妃强迫来的。不过他们本也没有见过面,此番坐在一起也难免尴尬,就算不再言语也没什么奇怪的。
    “元姑娘,在这里就不要拘束了。”
    闻临终于开了口,伸手将自己身旁的酒盏提起,倾倒在玉盏之中,递到元蘅的面前。
    避不过,元蘅只能接下。再抬眼,发觉殿中之人都有意无意地在看他们。在座的人都知道元蘅拟写了退婚书一事,如今又坐在一同,难免惹人好奇。
    递过酒盏之后,闻临收回了目光,压低声音问道:“听闻前几日,元姑娘去了凌王府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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