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敢将自己拜了褚清连为师之事传扬出去,但是没想到褚清连竟乐得将这件事告知旁人,且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提及的。
    眼眶微润,她恨自己没见上褚清连的最后一面。
    “师父他……”
    杜庭誉道:“他将你视为爱徒,你只要于心无愧,便不算辜负了他的期望。”
    元蘅问:“那怎么才算于心无愧?”
    “将他所授于你的东西,还给北成。”
    还给北成……
    如何做才算还了?
    当年淳和帝不肯重用褚清连,将他的平乐集视作危言耸听。后来宣宁帝即位,虽将他提作内阁首辅,却仍对他所言报以怀疑。
    他的一切都是给北成的,最后却只能在衍州交给自己的徒弟。
    甚至临死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徒弟,是否能替他做好那些事。因为北成没有女子科考的先例。
    元蘅沉默许久,忽然起身,面朝杜庭誉跪下,叩拜。
    “望司业明示。”
    杜庭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风尘仆仆而来时披风上未化的雪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将她扶起来之后,杜庭誉才道:“旁的我做不了主,但在文徽院,尚且有我说话的余地。今日你若愿意,日后,便算是文徽院的学生了。”
    见元蘅怔住,杜庭誉继续道:“这里规矩众多,不如你侯府自在。元姑娘可考量了再做决定。”
    仍旧是那盏略显清苦的茶汤。
    但这一回没有人蹙眉。
    “学生元蘅,谢司业成全。”
    走出杜庭誉的院子时,透过暗沉的天色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了。启都的这场初雪连着多日没有停过了,距离腊月还远,但是四处冰冷的意味不弱分毫。
    文徽院中清冷,只有几株雪中红梅勉强添些风韵。因着漱玉还在院外等候,元蘅并不拖延,只加快了步子朝门口走去。
    路过小石桥的时候,有人团了石子大小的雪团子,朝元蘅丢了过来。
    元蘅本就敏锐,只挪了一步躲开,朝着那人看过去。
    是小皇子闻泓。
    他头上的浅青色云纹锦帽歪了,但他并不在意,脏兮兮的手心里还握着一团雪。分明掌面已经冻得通红,但是他丝毫不觉雪的冰凉,笑嘻嘻地从假山后面走过来。
    元蘅展眉笑道:“小殿下怎么又一人在文徽院?”
    闻泓并没有答她,反而又问:“你不是要装成男子,怎么又换成了女子的衣裳?”
    元蘅答:“以后都不必装了,我就是我,没什么不能说的。”
    正此时,一个身穿宝蓝锦缎玉兰纹样长裙,身披银白金丝绣花披风的女子从假山后走来,还喊着闻泓的名字。
    闻泓瞧见她,脆生生地唤了一声:“皇姐。”
    元蘅并不认得来人,但也知晓这应当是哪一位公主。但是当今皇帝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早已出嫁,眼前能带着皇后幼子一同出行的,应当是明锦公主。
    明锦的母妃只是一个昭仪,因病离世的时候,她尚且年幼。皇后于心不忍,便将明锦视如己出养在了身旁。
    “你是……”
    明锦将自己手中的小外衫裹在闻泓身上,抬眼看着元蘅。
    “安远侯府,元蘅。”
    明锦似乎了然,眉间的神色柔和了些,道:“有耳闻,听阿澈说过。听说在衍州的时候……”
    “明锦!”
    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明锦与元蘅的攀谈。
    而说话的那人正是闻澈。
    他身着赤色盘领窄袖长袍,腰缠玉带,本是一副少年意气潇洒模样,但眉间拧着一抹厉色。
    走近后他冷然道:“明锦,闻泓在宫外这般久了,恐影响文徽院中学生,将他带回去罢。”
    说罢他又看向闻泓,正色道:“你整日让明锦带你来文徽院做什么?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么?”
    闻泓虽然爱闹,但是最听闻澈的话。他把手藏在身后,悄悄地将雪团子丢掉了。
    从始至终,闻澈的目光都没有看向元蘅,像是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往日这人见着她,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打趣上几句,即便没有,也不会装作不认识一样避开。
    元蘅没想通,自己又没有惹过他。不过自打上回,他让她说明白何为各取所需之后,他确实是有一段时日没有往侯府去过,两人也没有碰过面。
    今日闻澈显然是情绪不佳。
    至于为何不佳,明锦已然看出来了。
    明锦唇角的笑又浓了些许,牵起了闻泓的手,道:“泓儿,天色晚了,皇姐先带你回去,明日再出来玩。”
    明锦和闻泓一走,院中霎时只剩下元蘅与闻澈二人。
    习惯了闻澈总是会没话找话说,此时气氛安静了,反倒让元蘅有些无所适从。
    自打两人相识之后,话说不到一起而不欢而散的次数,并不在少数。比之上回过分的也有,可是闻澈偏偏就这一次生气了。
    “我……”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僵住了。有点像小孩子闹别扭,但是元蘅并不清楚如此拧巴的别扭是怎么闹出来的。
    “你说……”闻澈依旧没有表情,但是声音却放轻柔了一些。
    元蘅道:“我以后可以留在文徽院了,可以在这里修文著书,不会辜负了我师父的嘱托。”
    “嗯。”闻澈只是应了声。
    元蘅说完了,问道:“殿下方才要说什么?”
    闻澈一滞,他方才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上回不明缘故就走人的是他,现在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也是他。
    “问你……你穿这么薄,冷么?”
    只是问这个?
    果真这位凌王殿下的脾性让人猜不准。
    元蘅笑了一声:“不冷。”
    因着漱玉还在文徽院外等着,元蘅并不好耽搁太久,便告辞了。
    直到元蘅走出好远,闻澈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昨夜的梦再度萦绕上心头,梦中的元蘅没有平日那般清冷,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咄咄逼人,是柔和的。春日的桃树下,伊人明眸善睐,腕如春雪,寻常美人所不能及。
    这样荒唐不明的梦,他从来不敢提及,但是如今却愈演愈烈。
    “人家就笑一声,殿下打算在这里将脖子望断么?”
    徐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是不知从何处顺来的核桃,咯嘣咯嘣地嚼着。
    闻澈回头盯着徐舒,看着他在给核桃剥壳。
    半晌,闻澈吐出一句:“你这个月的月银没了。”
    徐舒的核桃才咬了一半,听到闻澈的这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登时连核桃也顾不得吃了,小跑了几步跟上闻澈,讪笑着求情。
    “别啊别啊,属下下回不说了……”
    第19章 举荐
    朝云殿中静悄悄的,除了皇帝偶尔的咳声,几乎再没有旁的动静。
    宣宁皇帝久病不愈,朝中事务大多都交付给了闻临处置。但唯有文徽院诸事,是可以避过闻临,直接呈给皇帝的。
    他将手畔的文书翻阅了多遍,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休息。
    宫中的内侍面面相觑,不知这看的究竟是什么。
    看样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折子,也不是什么十分难以决断的东西。
    “传杜庭誉来。”
    内侍几乎要以为自己听岔了。自从闻澈离开启都之后,杜庭誉便辞去了内阁之职。自那以后,皇帝从未召见过他。
    见殿中内侍没有立即应声,皇帝方放下手中的文卷,重复道:“没听见朕说话么?传杜庭誉来!”
    跟前的内侍连忙低头称是,碎步退出了朝云殿,吩咐人往文徽院去了。
    文徽院在启都的另一角,一来一回在路上就耽搁了近一个时辰。等杜庭誉到朝云殿外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杜庭誉站在长阶之下,并不踏上。
    跟前的内侍不明缘故,只以为是杜庭誉还在固执于当年那些事,忙低声劝道:“杜大人,您切勿再想不通,钻那个牛角尖了。陛下与凌王殿下是亲父子,哪有隔年的仇气?如今殿下在启都好好的,您也将那些事搁下罢。”
    杜庭誉身穿朝服,站在雪地中一派端正。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朝云殿前这漫长的石阶,恍然觉得上回走到这里,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分明没有隔了太久,但是却物是人非得极快。
    他只是在雪地中稍稍站了一会儿,便提了袍摆往殿中去了。
    杜庭誉在殿前跪拜。大殿中空落落的,直到一双手落在他的两侧,将他稳稳地扶了起来。
    他没敢抬头,只觉得眼眶湿润。
    “谢陛下……”
    “文徽院不暖和,这些年委屈杜爱卿了。”皇帝此时才发觉,只不过几年未见,杜庭誉的鬓间已经满是霜色了。
    杜庭誉道:“臣不觉得委屈。”
    “你今日递上的学生策论朕都看过了。”皇帝并不与他叙旧,反而直接挑明了召他来的本意,“那个沈钦倒是依旧出色,今科或能有所成就,但是其他学生的策论,大多谈不上上乘……”
    文徽院的诸生,除了有真才实学由府县举荐的,或者如沈钦一般由副榜入院的,其余大部分都是凭着父祖恩荫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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