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道,“你是为了你自己。就算不为我,你也不敢动我母后和闻泓的性命,满朝文武的眼睛盯着你,史官的笔盯着你。你想要做权臣,又想要做一个刚正不阿的权臣,其实连你都忘了自己有多虚伪。陆从渊,你放过我罢。”
    她不止一次想过,就算是和亲番邦,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等折磨。
    好似风中只剩下一片绿叶的葡萄藤,她连木架子都缠不稳,随时都可能在这狂风里支离破碎。
    陆从渊扶着她的双臂:“不可能。”
    待正红色刺绣纹样的凤冠霞帔被呈上时,明锦还觉得自己是晃眼看岔了。
    “我说了我要娶你。明锦,除了放过你,别的我都能答应。”
    曾经她没有尊严地跟在他身侧几年,连所谓的垂怜都换不来。
    而如今却成了他低声下气地求和。
    明锦的指腹滑过绣纹精细的喜服,然后道:“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妇,其实你才是疯了。”
    陆从渊逐渐冷静平息,在余晖里仍旧是寡淡的情绪和清俊的好皮囊。
    收了手,他道:“也好。”
    ***
    小院里烧着热水,鲜红的羊肉片丢进去,不多时就翻滚着白沫上下沉浮,香气四溢。
    元蘅顺着木梯走下来时,被这股香气扑了个彻底。
    梁兰清穿了件简单的交领窄袖衫,半边的袖子都被卷上去,露着半截手臂,正汗流浃背地忙着煮汤。
    平日里见着的她都是盛装模样,要么在点账,要么在观书,梁兰清总是给人一种不染世间尘俗的脱然之感。
    而眼前此景又截然不同。
    好似人间烟火也给她留下了痕迹。
    元蘅不由得想起梁兰清说过,她曾经还有过夫君和孩子。
    后来颠沛流离之间,她应当也会难过。如今好不易与昔日亲人相逢,她才将这点热情的人气全然使出来,从而能窥得她的悲喜。
    见元蘅在挽袖净手,梁兰清拦了一下:“元姑娘别动手,这些料腥得很,我还没洗完。”
    元蘅还是去帮着洗菜了,笑言:“我不会做,但我可以洗得很干净,保证不会腥了。”
    两人相视一笑。
    羊肉汤被煮沸,汤汁上面漂浮着一层油沫,味道足够吸引人。元蘅刀功不怎么样,菜料被切得形状各异。
    梁兰清闷声笑了:“你没骗人,确实只会洗。不过没关系,阿澈会切。他人呢?”
    幼时的闻澈常窝在梁兰清的寝房里,然后偎着她求她开些小灶做好吃的。
    那时只要梁兰清不忙,都会答允他。
    闻澈为了不白吃,会主动跟着学很多刀功。
    宫中不许私自做吃食。
    梁兰清每回偷偷做,都得先让闻澈看着门,然后飞速地从包袱里取出从宫外采买到的食材。
    “他……”
    元蘅轻哼一声,朝着房门努了努嘴,“仗着自己受伤了,睡着还没醒。谁敢指望他?一会儿做好了也不给他尝,馋死他。”
    “已经馋死了……”
    闻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微微俯下身撑着自己的侧脸郁郁地看过来,“不做的人能尝么?”
    “不能。”
    元蘅继续切菜。
    闻澈:“可我手受伤了。姨母,你看她……”
    梁兰清无视了这场告状。
    两个无情的女子。
    闻澈同样走了过来,贴着元蘅的肩洗干净了手,然后将她手中切菜的刀接了过来,无奈一笑:“元大人,是切菜不是杀菜,要这样……”
    他兴致颇高地示范。
    顺其自然地倚靠着树干看闻澈切菜,元蘅不屑:“跟我切的也差不太多。”
    拿起元蘅切的一块生姜,闻澈故意在她面前晃了两圈:“这叫差不太多?”
    “没差太多啊……”
    元蘅要夺,手刚伸出来就被闻澈的握住了。他将她推到一边去:“别添乱,坐等着吃就好。”
    元蘅头一回被人按上“添乱”的名头。
    她不服,谁知闻澈提前料到她会偷袭,先一步挠了她的痒痒肉。她笑着往后躲,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
    “疼不疼?”
    元蘅止了笑,轻掀开他的衣袖看着带血的缠成圈的棉布,蹙眉。
    昨夜也没发觉他伤得这么重。
    闻澈的笑意蔓延开,想逗她:“说了还伤着你不信,非得渗血了你才信!”
    “渗什么血?他若是疼,根本不会说出来。那血早就干在上面了,他骗你的。”
    梁兰清用木勺搅着热汤,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话,然后看着闻澈的笑凝在脸上。
    “姨母!”
    从小,他这种把戏都会被梁兰清一眼看穿。好不容易元蘅又要心疼他,结果被人无情戳破。
    “我是伤患……”
    “对,伤患。”
    梁兰清极为敷衍。
    闻澈凑到梁兰清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姨母,你不能阻挠我娶媳妇。”
    梁兰清的唇角微扬:“哦,还没娶着啊……”
    怎么感觉是被嘲讽了。
    闻澈辩解道:“快了。”
    “那也是没娶着。”
    梁兰清看着汤煮得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看汤色,然后带着嘲讽的笑给元蘅添了一碗。
    元蘅尝了一口:“好香啊。”
    梁兰清笑道:“烟烟以前也很喜欢。”
    “烟烟是谁?”
    闻澈也尝了一口。
    梁兰清的笑在面上凝固了一瞬,然后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我女儿。”
    给其他的菜备料,她忙得一刻不停,试图将这话头快速地越过去,“她生了很重的病,但我那时没有银子……”
    “为什么不来找我和舅舅?我们就在俞州。”
    闻澈的声音变得艰涩。
    梁兰清笑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当年究竟多少个阴差阳错,多少个无可奈何,都是过去了。没做的事,做不了的事,都不是后来一句为何不那样可以评判的。
    闻澈明白了。
    他没再问下去。
    琅州的天气总是变得很快。
    日光还没从山巅一角冒出个头,就更快地被浓云压了回去。
    “要下雨了。”
    元蘅仰面看着天。
    闻澈把鲜香的浓汤盛好整整齐齐地搁在木案上,然后去后院找来藤椅,放在梁兰清搭的花架之下。
    “这里不会被淋到。”
    不动声色地,闻澈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元蘅肩上,顺手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动作,甚至都没经过细想。
    被温暖的指腹磨过耳垂,那点不为人知的亲密在一瞬蒸腾着冒出头绪来,热烘烘地偎着人,让人忘了这是琅州的深秋。
    他们的前路都瞧不清。
    吃过饭后那点雨意又收了回去,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穹宇上斑驳着未褪尽的层云。
    梁兰清回了灶房。
    闻澈在扫庭院中炉灶里的清灰,一不小心弄得半边脸都沾上了灰烬。
    “你今日哪里也没去,是没事做么?”
    元蘅给他递了一瓣酸橘。
    闻澈沉默地继续扫着,试图将最里面的灰都清理出来,可是无济于事。那些痼灰已经凝在上面了,无论他如何用力。
    “是啊。”
    “你又骗我。”
    “元蘅……”
    “今晨外面都在传的话,你听到了对不对?”
    元蘅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新帝登基了。”
    闻澈没应声。
    琅州距离启都太远了,以致于宣宁帝驾崩与新帝继位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国丧之后另立新君,可对于闻澈而言,刚去世的是他的生父,而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还在宫中不知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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