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临别前夜
    “难听话?”陆子期问, 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凉。
    钱多低头:“别处还好,但那边院子——”本就恨毒了他们清晖院,遇到这件事就差张灯结彩了。最近就是那边夫人的娘家都又敢上门了, 好像他们姑娘掉河里一次,她们都跟吃了仙丹一样又有了折腾的劲儿。
    “小的就怕等咱们跟着少爷去了省城,这些满嘴混话的人早晚会舞到姑娘面前。”钱多为难,如今镇住整个陆家的就是大公子, 等大公子一走,什么牛鬼蛇神只怕都出来了。
    陆子期看着远处扶着丫头俯身细细看其中一盆冰雪色菊花的音音,慢慢道:“你虑的是。”他在,能密不透风的护着,他离开了,就是能把人好好护着, 只要那边人不消停, 总能找到缝儿钻过来,让音音心烦。
    “所以,让那边院子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不就好了。”陆子期说到这里终于把目光从远处廊檐下女孩身上移开, 看向了钱多:“就这几天吧, 把今年给我爹的寿礼提前送上。”
    钱多一下子就明白了:对, 那个他们找到了好多年的姑娘。今年正好十七,不亏是陆夫人的侄女, 虽出了五服, 那也是一个根上长起来的花。他们刘家风水好,陆夫人这一辈出了陆夫人这么个临城赫赫有名的豆腐西施,下面这一辈人里也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绝色美人。
    如花似玉的十七岁, 正是陆夫人当年遇到陆老爷的年纪。
    同一个陆老爷, 不同的十七岁, 同样的绝色佳人。
    人生呀,真是有趣呢。
    此时跨院内音音回头,看到了桃花树下的陆子期,顿时眉眼一弯,朝哥哥挥手。
    陆子期也露出了笑。
    朝着音音过去之前,含笑对钱多道:“去吧,给那边把戏台子搭起来,搭得动人些,来个荡气回肠的邂逅,我爹他老人家——喜欢。”
    钱多应诺,看到自家公如常朝自家小姐走去。
    端得是步履从容,君子清润如玉。
    谁能想到,如玉君子,刚刚给自己亲爹又送了一个美人。谁又能想到,这样的美人这些年,公子已送了好几个。
    恐怕陆夫人才接受了后院美人不断的命运,才冷静下来没两年,而这个,绝对可以让才平静下来的陆夫人,再次满院子嗷嗷叫。刺激这个东西,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少爷说了,得突然的,给它升个级。才能听到,那美妙而疯狂的——喊疼的声音。
    此时临城外小庄子上的美貌少女抬了头。
    一个跟陆夫人像又不像的绝色,永远的十七岁,娇娇艳艳待人怜。
    这是一个有野心的美人,正是野心,才能滋养出这样充满勃勃生机的让人一见就难移开眼的美貌。她是听着自己这个远房姑姑的好命长大的,如今这好运降临到她的身上:一样以贫贱之身登富贵之门,一样不认命不服输。此后,就是刘家村其他人羡慕她的兄弟爹娘了。
    这一生,谁想白活呢。能让女人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样少,她是一定要抓住的。
    —— —— ——
    秋月如银,把整个清晖院都照得亮堂堂的。突然的风吹动摇晃的树枝,带来了属于秋的凉意。
    音音朝窗外伸出手,回头对八仙桌旁的陆子期道:“总觉得今年更凉一些,要不要给哥哥带上一件毛衣裳?”
    陆子期失笑,他是去参加秋闱,又不是去过冬,怎么就想到要带毛衣裳呢。
    “你想呀,去年这会儿还是秋老虎热着呢,今年就起了凉意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万一倒霉,遇上几场秋雨不一下子就冷到冬天去了!”
    陆子期看着音音煞有介事的脸,果然说完,她就重新去开箱笼,真的挑出一件银鼠毛的斗篷抱着过来劝道:“哥哥带上吧,我听说有些考房一下雨潮得很,就是不到要穿的时候,哥哥铺在身下也能暖和一些。”
    陆子期目光落在她抱着斗篷的手上,柔软的银鼠毛趁着她如玉的手,说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他点了点头。
    音音立即就熟练地把毛斗篷打包进去,拍了拍打包好的行礼,她在灯下转着圈子,皱着眉头重新把给哥哥准备的物件一一数遍,生怕哪里不妥当。
    好像省城是化外之地,不从家里带着到那里就没得用一样。
    陆子期端着茶盏安静看着,也并不提醒她,他在省城的铺子都已好几家,茶楼客栈就开了两个,只怕那边的人早早就打点好一切,东西都不知备了多少。
    再次看过一遍,谢念音终于安心坐下了,她举起茶盏道:“我这杯茶就算给哥哥送行了,哥哥此去必将桂榜提名的。”
    陆子期看着她,烛光下少女的面庞莹白如玉如脂,指尖如笋映着青瓷盏。外人知道的只有陆家清晖院小姐的骄奢艳丽,在外她爱穿最华丽的衣裙,戴最奢华的簪环,用最艳丽的色彩。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总是卸去钗环,今日身上家常穿的依然是那件退红色软绸衫。看不到一件首饰的乌黑的发松松挽着,许是因为她方才忙碌的缘故,几缕碎发落下,落在她白皙的脖颈间。
    “哥哥?”音音见陆子期没说话,微微歪头唤他。
    陆子期直接接过她手中茶仰面喝了,这才把自己面前装了温水的茶盏塞进她手里:“晚上就不要喝茶了,走了困又睡不好。”
    “人家最多是以茶代酒,我这都是以水代酒了.....”音音瞅着自己杯中温水,为着她身体才好,本来就没备酒,这下子可好,直接变成没滋没味的白水了.....
    陆子期看她略微遗憾的样子,起身到门口叫了小童,没一会儿小童送上来了陆子期要的东西。
    他直接放在音音手边。
    是热乎乎的牛乳,大约是小时候喝多了,音音大了后再不肯喝了。
    音音看了看手边热牛乳,又看了看哥哥。
    “嫌水淡薄,你就以牛乳代酒吧。”
    前两天为了大夫让她喝牛乳,她非要让人把大夫叫过来,要好好讨论讨论关于养身子这件事。
    此时,就听陆子期道:“不是怕诚意不够,这么一大碗怎么都够了。”
    音音看着碗:“这么大呀.....”快赶上她的头了。
    陆子期嗯了一声:“你身上不是流着英雄的血,英雄还嫌碗大的。”
    “话不能这么说——”音音觉得心意到了,以水代替好像也行,这话还没说出来,就听陆子期幽幽道:“哥哥能不能榜上有名,就看你的诚意了。”
    音音:.....
    这还说什么呢,好像生怕自己喝慢了,真会影响到哥哥举业,她直接端起碗来就咕咚咕咚。
    陆子期瞧着,突然就笑了。他伸手就要接过已经喝了一大半的牛乳,这么大一碗本来也只是想趁机哄着她喝一些就是了,哪知道——,明明是最不信这些的人,此时却这么当真。
    音音却不肯松手,反伸手拍了陆子期手背一下。一向习惯慢腾腾吃饭喝水的人,一下子喝得太快,这一顿就轻轻打了一个嗝儿。
    陆子期一手按住她的手腕,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夺过大碗,把剩下的喝光了,翻手倾了倾,让对方看到确实没了。
    音音这才如释重负,安心地揉着突然灌进去大半碗牛乳的肚子。
    这一大碗牛乳喝的,倒跟抢命一样。
    漱口的时候,陆子期没忍住又笑了。
    音音含着花瓣浸出来的漱口水,转身吐到丫头拿进来的青花唾盂里,这才回头道:“知道哥哥想让我听大夫的话,可下次再不要拿这样大事来激将了。”
    作为一个送考的妹妹,她可算知道那些宁可信其有又是查黄历又是算避讳的人家是怎么回事了,从三天前她就开始把清晖院的点心换成如意饼定胜糕,还专门跟赵红英去买了蟾宫折桂纹的靶镜,马到功成的梳妆盒子.....
    陆子期却只是轻轻笑着嗤了一声:“这算什么大事。”
    “这不算大事,那还有什么大事?”
    “当然是——”
    事关终身,才是大事。
    陆子期看着音音,音音也望着他。
    他抬手轻轻敲了对面人白皙额头一下,音音挨了一下才往回躲开,嚷道:“说不出就敲人.....”
    陆子期又笑了一声,这才起身:“牛乳喝了,好好睡一觉吧。”
    橘墨忙把音音的莲青色薄斗篷拿过来,给小姐披上,外头钱多已经让两个婆子点起了灯笼。
    “这样好的月亮,把灯笼熄了吧。”音音望着天上的月吩咐。
    灯笼灭了,越发见得月光如水,整个院子好像落了一层霜。陆子期走在谢念音身边,两人都看这天上月,院中霜。
    到了月洞门边,陆子期停了步子,看着音音被丫头婆子簇拥着停在了月洞门那边。
    他看着她回去。
    突然,音音站住,回头:“哥哥,道路且长,努力加餐饭!”
    明日一大早,陆子期一行人就要动身去省城了,两人已说好,第二日音音就不送了,只在临城等哥哥回来。
    陆子期重复着这句叮嘱,“努力加餐饭”,突然隔着月洞门问她:“知道出处吗?”
    月光下他看到音音皱了皱鼻子:“哥哥忒小看了人,古诗十九首我可背得滚瓜烂熟。”
    陆子期微微笑了,淡声道:“知道就好。”说着朝她摆了摆手,“去吧,安心等我回来。”
    “那时,有话跟你说。”
    话很淡,可说话人的目光,却很深。
    可少女在月光中,公子在树影下,无人见,他眼中藏不住的深意。
    第61章 只听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氏突然幽幽道:“果然是有喜事。”
    “去吧, 安心等我回来。”
    “那时,有话跟你说。”
    音音得了哥哥的话,心满意足回身, 带着一行人往院子深处去了。
    橘墨把姑娘送进去,出来倒水的时候,听到廊下一个婆子压低声音猜测:“少爷的意思莫不是看好了哪家公子——”要不然什么话非得回来说,论理说小姐及笄一年有余了, 早该说定人家,说准了再放上两年又能备嫁妆,又能让小姐多学学掌家理事儿。
    橘墨咳了一声,廊下阴影中的婆子顿时闭嘴,笑着打招呼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月洞门外,陆子期带着钱多转身朝上房去。长久的贴身跟从, 让钱多知道这会儿是他可以多话的时候。
    钱多笑嘻嘻问:“公子高兴呢。”
    陆子期瞥了他一眼, 没接话,问他白日吩咐的几件事安排的怎样,听钱多说完, 陆子期点了点, 赞了句:“长进了。”
    自己长进没长进, 钱多说不好,但这会儿公子果然是高兴呢。
    公子已迈进房中, 突然转身, 问钱多:
    “知道‘努力加餐饭’什么意思吗?”
    钱多忙回:“小的再不读书,也能听明白,这是姑娘让公子好好吃饭爱惜身子呢。”
    “果然长进了。”陆子期这才进了房。
    钱多挠头, 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什么意思?他可不会认为公子是跟他说闲话, 他们家公子——除了跟他们姑娘, 一向不爱说闲话的,就是在外面办事,说的每句闲话也都是不得不说的正话。
    屋内宽袍只余白色中衣的陆子期,想到了那句一本正经的“努力加餐饭”,再次笑了笑。
    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这本就是——,可惜,她怎么这么笨呢。
    说者无意,可听者早已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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