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倾风这样一本正经地问他问题,无不是平地惊雷似的重击。
    他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果不其然,倾风这厮眼珠一转,捏着下巴苦思道:“你说,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那到底是喜欢他的聪明呢,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陈冀手上的巾帕掉回盆里,溅起一圈水花,而他身形冻在原地,脸色剧变,一时间比墙上的妖火还要幽绿。眉宇间那股忧郁的神情顷刻荡然无存,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惊恐地道:“你看上先生了?!”
    倾风也是一惊:“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可能的,这活祖宗。
    陈冀听到答案,多少松了口气,离家出走的寿命又好悬地回了身体。
    他被这活祖宗吓得三魂出窍,循着本能答了一句:“喜欢聪明人那不是寻常?世上有几个喜欢蠢的?你见有几个对狐狸倾心?”
    倾风见他手都在抖,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囫囵点点头,结束了话题。
    陈冀自己过不去了。泼了水回来,直接端着盆进屋,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开始绕着墙壁打转。
    走路也心不在焉,两脚跟打结了一样,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打了通腹稿,又给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里建设,端出自认为慈祥的、宽容的态度来,一步三晃地走到倾风屋前,倚在门框上,问:“你喜欢他什么啊?”
    倾风:“……”
    倾风在翻找换洗的衣服,见他一副天塌地陷还故作镇定的表情,没忍住满腹的恶劣,摸摸耳朵,佯装思考,认真说:“我喜欢他的手,也喜欢他的声音。有点金声玉振的味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陈冀听着这形容觉得有点离谱,但无暇纠正她这话的错误,表情庄肃道:“莫喜欢这些虚的。”
    倾风补充道:“也喜欢他的脸。如荼如玉,松形鹤骨。没见过那么气质清逸的人。”
    陈冀一声长叹:“美色误人啊。”
    他焦躁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又问:“他有钱吗?”
    倾风说:“我不知道。想来应该不缺吧。”
    陈冀说:“金钱这种俗物,太多其实也没用。”
    倾风沉吟着:“也可能不多,平日不怎么见他花钱。”
    陈冀飞快改口说:“连金钱这等俗物都没有,他还能有哪里好的?”
    倾风忍俊不禁:“师父,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陈冀烦得都要升天了,见她还一副嬉皮笑脸的笑脸,更是恼火。抓了把头发,克制住打人的冲动,觉得当下这状态不宜与倾风探讨如此重大的问题,赌气地丢下一句:“睡了!”
    合上房门出去洗漱。
    然而这一夜陈冀无从安睡,连带着倾风也受到牵连。
    倾风躺在床上,半夜已入梦乡,忽然被陈冀拍着窗户叫醒。
    对方一脸阴鸷地站在窗外,乌黑的眼睛透过暮色死死紧盯,又不说话。
    倾风两眼朦胧,浑身发毛地问:“怎么了?”
    陈冀思前想后,只把窗户重新关上,说:“算了。”
    倾风:“……”
    一直到天色大亮,陈冀才有所消停,酝酿出一丝困意,回房睡觉去了。
    倾风不敢留在院里,怕把他吵醒,独自一人上山闲逛。
    第98章 剑出山河
    (看着惊才风逸的,这是正经人能说的话吗?)
    倾风对万众瞩目的感觉已习以为常, 自来刑妖司起便频频体验,对他人侧目已能做到无动于衷,遇上几个眼熟的同侪, 还会主动点头打个招呼。
    弟子们远学不来她这种从容气度,爬着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扫,有几个甚至脚下磕绊,原地跌坐下去。闹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捅破了天的人。
    柳随月正抱着自己的长棍打瞌睡,听到周遭传来骚动,抬头见是倾风来了, 从地上一蹦而起,朝她冲了过来。
    倾风往后退了两步,柳随月直贴上来,凑在她耳边,犹犹豫豫地打探道:“听说昨天陈师叔,将纪师叔的手臂给砍断了?”
    陈冀昨天回来那一身血原来是这么染上的,倾风听到这消息不怎么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唏嘘。简单回了句:“是吗?”
    柳随月转着手中长棍,惶惶不安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辗转反侧, 什么尔虞我诈、同室操戈都过了一遍。觉得刑妖司内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倾轧相争今日终于要转为干戈。
    届时朝廷的兵马冲上山来, 陈冀是要负荆请罪,还是负隅顽抗?
    倾风想必是不会认输的, 到时候冲到人前傲慢地来上一句, “砍就砍了”, 双方不得杀到昏天暗地?
    妖境还没打过来呢, 刑妖司先被人给拆了, 好惨啊。
    柳随月的脸色在青白之间不断变化, 没一会儿就剩一副惨败迹象,连自己的遗言跟遗址都选好了。
    见正主倾风反倒是满脸淡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深刻体会到了师父那种恨其不争的愤怒,也想揪起倾风耳朵,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倾风没读懂她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只被她略带哀怨的眼神跟连绵不绝的叹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谢绝尘过来了,及时救她出水火。
    谢绝尘看柳随月一眼,闪过犹豫,觉得她应该听不懂,委婉地对倾风道:“我随你一起去。”
    倾风没觉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惊讶说:“你跟我去做什么?”
    谢绝尘说:“我应先生之约来京,就是要为你护道,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何况如果有机会,我也想找某个人问问清楚。这是我私心。”
    “唉。”
    倾风没想好怎么答,季酌泉跟他前后脚过来的,也说了一句:“还有我。”
    倾风问:“你去做什么?”
    季酌泉没想好理由,干脆扯了个最蹩脚的:“凑个热闹。”
    倾风:“……”
    柳随月听着几人打哑谜,似懂非懂,来回看了看,聪明地没有出声。
    倾风自己冒险,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欢牵连旁人,从小到大也从没什么亲友。听他们坚定表态,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谢好意了,但是路途遥远,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
    二人打定主意的事,不是来跟她推脱。
    谢绝尘不擅长与人争辩,只坚持地道:“本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怎能放你一个人做?为何不必?我又不怕。”
    季酌泉干脆换了个说法:“我与你同路而已。”
    三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各自对彼此脾性都有所了解,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倾风干脆不再相劝,朗声笑出来,爽快道:“好吧,那就是同道了!不知这次有没有机会,下次若正经去界南做客,我再请你们喝酒!”
    她伸出手,与二人击了个掌。
    原本只有两位姑娘在说话,柳望松不好靠近。现下见人都聚到一起,跟着过来凑热闹。
    听了个半岔,不知这几位大侠又准备去趟什么刀山火海,就听柳随月这小蠢货不嫌麻烦大地举手,高喊道:“我也要去!为什么丢下我!”
    柳望松忙将她手按下去,哂笑道:“你要跟着去干嘛?那么早就出栏啦?虽说过年是长胖了几斤,不过还得再贴几年秋膘。”
    “柳阿财!”柳随月恼羞成怒,用长棍暴躁顶了他一下,“没见着我们在谈正事吗?!你这人非得这么扫兴!”
    柳望松按住吃痛的左肋,嘴上仍不屑道:“能带上你的都算不了正事。带你去做什么?添个三脚蛙呱呱呱的伴舞?”
    柳随月气得暴跳如雷,举棍要打:“你这只长毛鸡有什么好说我的!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柳望松单脚跳着,挑衅道:“呱!”
    兄妹二人又要撕咬起来,倾风看得津津有味。转头见谢绝尘也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吵架,神色中有种难以描述的迷离与感触,靠过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好奇道:“你跟你哥也这样吗?”
    已有十几年没人提过他兄长,光是一个名字就令人避如蛇蝎,好似那几个字都因他变得不堪,含在嘴里便要脏了口。
    是以乍一听到倾风询问,谢绝尘第一反应是慌乱,唇上血色稍褪,看她半天,才词穷地说出一个字:“……不。”
    倾风对他这强烈的反应有些不解,想了想道:“哦,他同你是可能打闹不起来,对上我师父指不定就是鸡飞狗跳。我师父在哪儿,哪儿就不安生。”
    季酌泉听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禁又多看了她几眼,心说真是一脉相承的离经叛道。
    这师徒二人身上的黑水,九成九都是他们自己互相泼的。
    谢绝尘听出她语气里并无恶意,冷静下来一些,低声回道:“我兄长……很温厚,从不与我发脾气。是我不讲理居多,他总能容忍。”
    倾风后仰着端详他片刻,没想到“不讲理”三个字能安在他身上,说:“看不出来。”
    季酌泉心下又道,以他们师门的标准,想必就是所谓的“不讲理”,也已算得上兄友弟恭。
    毕竟砍断兄弟手臂这样的事,不管放到哪里都很震撼的。
    柳随月的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敲在地上发出喧天的巨响,追着柳望松跑了几圈,出了满身大汗。
    二人的叫骂忽然停了下来,整个广场都变得寂然无声。
    顺着视线看去,就见陈冀脱了外衫从石阶上走下来。
    那件老旧粗糙的布衣被他提在手里,上身只穿了件白色里衣,肩头处的猩红伤口便一清二楚地袒露出来。
    等他越发走近,后面的弟子看清他背后交错的可怖鞭痕,不由尖叫出声,被再后方的周师叔瞪了眼,才自觉失礼,低头捂住嘴巴。
    倾风眼角抽动,忍住胸口的激荡,强行让自己刨除掉那些危险又奔腾的想法,只不解地想:师父不是在睡觉吗?
    陈冀脚步不停,走得四平八稳,仿佛那些道狰狞伤口都不在他身上,面上更看不到一丝愧意。
    他从人群中找到倾风,半敛的眼睫一掀,淡淡道:“跟我过来。”
    柳随月大气不敢吭,等着二人走远了,才过去拦住后方的师父,小声问:“怎么了?”
    周师叔摇摇头,脸上是不愿多说的深沉,一贯温和的态度也冷了几分,带着点怨愤道:“被责回界南了。”
    柳随月抓紧了手中长棍,无措道:“什么?!”
    她看倾风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以为是没事的。
    边上弟子悄悄围过来偷听,周师叔也没刻意放轻自己的声音,何况这种事情如何能瞒?到底是会流消息出去。当下便听了个分明。
    知陈冀跟纪钦明这二人是彻底交恶了。所幸没波及到刑妖司与朝廷。
    可心情亦是沉痛,提不起半点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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