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知道在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里,他都没有再踏足过意大利。他从未也不会再见到它们彻底竣工后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永久地停留在了中世纪。
    他没有回应这个话题。
    “来吧,我带你去看米开朗琪罗的杰作。”拉斐尔牵住玛格丽塔的手,并且额外地补充道,“我请求能给我一天时间安静地欣赏,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告诉他们你是我最近新收的学徒。”
    “他们信了?”
    “……没有。”拉斐尔咳嗽一声,“不过他们接受了这个理由,所以,嗯。”
    他们在僻静的教堂中奔跑,说不好是谁先开始的。其实是拉斐尔越走越快,玛格丽塔索性同样加快步伐,最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拉斐尔甚至爆发出一阵笑声,面色瑰红,时不时回首去看玛格丽塔有没有跟上——明明他们手牵着手,绝无走丢的可能。
    很远的,玛格丽塔就看到了那座雕像。
    “就是这个。”拉斐尔告诉玛格丽塔,“这有点让我想起你。”
    这是《哀悼基督》。
    她端坐着,膝上横陈着死亡的圣子,一手搂在他无力的,仿佛正在滑落的腋下,一手似乎是茫然无措又无比爱怜地虚张。那张美丽的面孔上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只剩一片空无,又似乎满是悲痛。
    玛格丽塔凝望着它,久久不语。
    “多么美丽啊。”拉斐尔看着圣母秀美的面庞,“你就像她一样美丽。”
    “很美。”玛格丽塔说。
    他看着圣母怀中已死的年轻人。
    康斯坦丁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了亚度尼斯的房子。
    调查事件堪称稀里糊涂地结束,不过不管是他还是雅各都对这种结局接受良好。并不是每件事都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对他们两个来说,在身后留下乱麻般的烂摊子才是最常发生的事。
    雅各是自认为他只负责情报所以理直气壮,康斯坦丁嘛……他被现实逼迫得早就习惯了。
    他把手提箱丢在门口,脱下了风衣,然后随便找了个门进去。
    亚度尼斯在那里等待他。这玩意总是在那里等他。
    “你这次回来得很早。”亚度尼斯说,“我还以为你会把自己玩得更狼狈一些呢。”
    “真不好意思这次没有半死不活。”康斯坦丁朝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打扰你性致了?不是吧?我不信。”
    “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呢。”亚度尼斯有点不高兴,“我特地吩咐了信徒要好好款待你们。”
    ……好家伙,感情真是你搞的鬼。
    怪不得他们搜查大本营的时候突然就被一堆仿佛肉瘤和触须一起组成的怪物攻击,伊芙琳干脆利落地在第一次照面就被一鞭子抽死了,雅各那个废物,一见未婚妻死了直接现场摆烂,掏出枪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准自己,还是康斯坦丁把武器抢回来,他才没能脱离战斗。
    还他妈跟雅各吵了一架,才让那个废物同意换用别的方式去世。
    最后是被啃咬得破破烂烂的雅各引爆炸弹把怪物炸成碎肉,康斯坦丁留在现场,打扫了每一块烂肉和每一滴血迹,又烧掉了农场,才把事情了结。
    虽然整段经历不能说有什么危险性,可亚度尼斯来这么一招实在是给人添堵。
    “那东西死了之后烂得特别快,你知道吗,活像几个月的脏袜子和酒后呕吐物混在一起发酵半年的味儿。”康斯坦丁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说像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偶尔才会那么臭,混球。”
    亚度尼斯笑起来,眉眼弯弯,他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侧的空位。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见鬼,至少装得内疚一点……”他嘟哝着走过来,挨着亚度尼斯坐下。
    他的视线转向正前方的大荧幕:“你他妈在看什么?”
    “洛基。”
    “新的?什么时候搞上的?”
    “不是新的。他很耐吃。”亚度尼斯伸长手臂搂住康斯坦丁,把他压向怀中,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你知道他,就是那个洛基。”
    “生了个马那个?托尔的弟弟那个?玩火的那个?”康斯坦丁打呵欠,“哪个洛基?”
    “托尔的弟弟。”亚度尼斯将手指擦过他的嘴唇,令困意与疲乏都不翼而飞,“他正在四处煽风点火,马上就会让纽约和世界都陷入大战。”
    “你可消停点儿吧。折腾我还不够吗。”
    “很够了。我是个易于满足的人。”亚度尼斯说,“但洛基干的事情也不是我指使的啊,他就是那种类型的神。他超喜欢搞事的,我最多只是……稍微提供了一点便利。”
    康斯坦丁不想猜言外之意,也懒得满世界蹦跶着搜集信息然后拼凑答案。
    用不着这么做。
    他直接问了:“你要干嘛?”
    亚度尼斯抿了一下嘴唇。他有点忧郁地说:“你看,我是个食欲非常旺盛的……嗯,神。”
    康斯坦丁嘲笑他:“怎么不说‘人’了?你接着说啊?”
    嘲笑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的,他马上就意识到了,某种程度上说他算是令亚度尼斯无法饱足的罪魁祸首。话是这么说,他可不相信他不在的时候这玩意突然就有了什么“忠贞”的概念,他们就犯不着说这些东西了,谁不知道谁啊,这玩意绝对是到处乱吃的吧!
    “如果你是指人类方式的性,”亚度尼斯竖起食指,“我还是很忠贞的。一次只有一个人类。一段时间里也只有一段关系。”
    完全不忠贞的康斯坦丁:“……”
    他确凿无疑地说:“你撒谎。”
    亚度尼斯和他对视了几秒。
    “嗯。”他坦然自若地说,“我撒谎。不过那不重要,不是么。”
    你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你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你又是出于什么心态考量撒了这个谎……哪里不重要了啊……但反正到底是不是撒谎也没法证明。这玩意可以直接删掉事件线啊,是真是假不都是他说了算?!
    “好,你饿了,我懂了。”康斯坦丁皱着眉,“你这是准备搞死一批人吃还是怎么着?”
    “没有那种必要。”亚度尼斯轻快地说,“是这样的,你看,至尊法师是维护世界屏障,抵御域外恶灵、魔鬼和邪神之类的东西入侵的职位。为了修习法术,他们全都信奉万物归一者的化身。至尊法师卸任,也就是死亡之后,会与时空融为一体。”
    康斯坦丁毛骨悚然:“你要吃古一法师?”
    “不,她是诱饵,也是钥匙。她将为斯特兰奇开启那扇门扉,在那段时间,屏障出现缝隙,会有很多域外的存在冲进来,想趁着人类大乱和法师更迭的机会入侵。”亚度尼斯偏过头,脸颊边的发丝轻轻一荡,“也就是说,很多很多的小点心。”
    “……”
    “那时候洛基应该也会惹出大事件,他逃走的时候会受重伤。”亚度尼斯双眼明亮,“他的分量几乎能顶一顿正餐了,听起来不错,对吧?”
    “你就不能自己去食物的大本营吃顿好的吗?!非得折腾这么一圈?”
    “你太容易磨损和破碎了,康斯坦丁。”亚度尼斯说,“你有事求我,却找不到我在哪里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康斯坦丁瞪着他。
    “我不明白。”他说,“你可以换一个康斯坦丁。”
    “看着我。我是谁?”
    “……亚度尼斯。”
    “你看,对我们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相对的。我是‘康斯坦丁的亚度尼斯’。记住这一点。”他低柔地说,“就像我塑造你一样,你也可以塑造我。”
    第185章 第六种羞耻(23)
    玛格丽塔在拉斐尔的指导下打开画架摆好。
    “其实我也有想过带画架进来是不是有点太醒目了点,可是你之前说你没有任何基础啊。”拉斐尔站在玛格丽塔身后,将他半环抱着,但很有分寸地始终距离他半个巴掌的长度,“如果是没有任何基础……那还是从最标准的做法开始吧。”
    玛格丽塔把玩着手中的炭笔。黑色的炭迹沾染在手指之间,搓几下,又似的飘散开,遗落到空气和地面上。
    他试探性地调整了几个姿势,最终选定了最舒服的一种。
    忙着调整画架角度和拉直画布的拉斐尔抽空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你拿笔的手势错了,画画和写字的手法有区别——不过你这样的手势写字也不对啊。你的大拇指把食指包住了,写字的时候会是拇指抵着笔杆的地方用力。这样很容易在中指上长出笔茧的。”
    玛格丽塔停顿了一会儿。他抬起手,端详自己的中指,摩挲着那一小块皮肤。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有茧的。”他说,又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这里以前也有刀疤,是削笔的时候割破的,疤痕还没脱落我就自己剥掉,后来没有长好。”
    “噢?”拉斐尔饶有兴致地伸手,玛格丽塔将左手搭在他的掌心,拉斐尔认真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叹息,“……哪有。你是完美的,玛格丽塔。”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几乎可以等同于一座活着的雕塑。这不是缺点么?你自己说的。也许增添一些疤痕会更好。”
    拉斐尔抬起头观察她。
    又出现了,那个在她身后若隐若现的、微微忧郁的青年。他狭长的眼眸压低了,瞳孔深不见底。
    错觉中,恍然地,拉斐尔意识到青年有一双奇特的长眼睛,他从未见过,显然是另一个人种的特征。内眦角呈现出很小的钝角,角度明显地朝下,而眼尾长长地挑出去,哪怕在休止地方,也晕开一片暗色的、仿佛华盖落下的阴影。他的瞳孔有一小半藏在眼皮下面,仿佛将光华和锐气全都内敛其中,只抬眉时泄出丝毫。
    按理说这是一双极具压迫力的眼睛,然而他的整张脸庞,轮廓是如此柔和、温润,仿佛一粒珍珠,浮光只是微微闪烁,惹人无限遐想。
    于是他的眼瞳也变得沉静起来——而威严却也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的,尤其是他蝴蝶翅翼般收拢的长眼睫,仿佛一道浓密的眼线,勾勒出一条弧线舒展的上眼线。
    啊。多少贵妇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去修饰的轮廓,去模仿的神采,去描画的眼线,对他来说是生来就有的吗?
    过去拉斐尔从不相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仪。
    如今他见到了。
    拉斐尔恍惚着,笑着告诉玛格丽塔:“你的缺点不在于像一座活着的雕塑,亲爱的,你的缺点在于雕琢的手法太过拙劣……米开朗琪罗说塑像本来就在石头里,他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这就是你要做的工作,亲爱的。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
    他凝视着青年的眼睛。
    “我永远不会将他去掉。”玛格丽塔说。
    “啊。”拉斐尔说,“不是他。亲爱的,不是他。他不是你的缺点……就像这座雕塑的主题其实并不完全在于圣母。”
    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如此痛苦,活生生剖出他的心肺也不会有那么痛苦了,那是刺瞎他的眼睛、砍掉他的双手才能相媲美的痛苦。那是死的痛苦,必不可少的痛苦,必将面临的痛苦。
    “尽管,”拉斐尔说,“尽管在这整座雕塑中,我真正爱的,不,我最爱的是圣母。”
    玛格丽塔平静地看着他。“她也很爱你。像你希望的那样,那一点点真实的味觉所能品尝到的爱。”
    “……那么他呢?”
    “他死了。”
    “他会复活的不是么。我们都知道基督是会复活的。他只死去了很短暂地一会儿,就算是他真正离开认识的时候……就算是那时候,他也只是回归了圣母的怀抱而已。”
    玛格丽塔扯了一下嘴角。奇妙的是,青年也在向拉斐尔微笑。他的眉目如此舒展,在笑意里轻轻眯起,于是拉斐尔注意到他的眼睛其实是平直的,一切弧度都因为眼角的下压和上挑而起,如此华丽而不露声色,如此爱恨分明的眼睛,其实只是一条线轻微的弧度就能彰显。
    他绘制过无数圣母,她们都是那么曼妙袅娜,她们全都与他不同。
    他希望有一天他能画出这样的眼睛。
    他知道有一天他会画出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面庞,这样的轮廓,这样的顾盼神飞,这样的灵动活泼。
    这样的高贵与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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