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晕灼灼,使人目眩神迷。
    这真他妈糟透了。皮耶罗想。
    他和玛格丽塔一起默默无言了一会儿,玛格丽塔说:“你变了很多。”
    “你也是。”
    “我没有。我不能。”玛格丽塔说,“你看,拉斐尔就是那么特别。他一眼就明白了。而我当时连自己都不明白。”
    “……”
    “你为什么不拒绝或者阻止他呢?”玛格丽塔问,“我看得出你后悔了。”
    “我不能拒绝。”皮耶罗说,“我也没有后悔。拉斐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理解但信任他。我只是不清楚他知道的是这个……”
    他想说很多和不忠有关的话,可最后还是哑然。
    “你过得幸福么。”取而代之的,皮耶罗问。
    “什么?”
    “你听到我的问题了。”
    “我有拉斐尔。”玛格丽塔说,“谁敢说我不幸福?”
    皮耶罗对此的反应是耸耸肩。这么看,他对自己说,答案是不。
    多年后皮耶罗听到从圣城传来的消息,说拉斐尔·桑西,蒙神宠爱之人,艺术大师,主的虔诚信徒,于圣子受难日诞生,也同样在圣子受难日溘然长逝,年仅37岁。
    遵从他的遗愿,拉斐尔被安葬在万神殿中。
    葬礼前社会各界各个阶层的人都前往同他做最后的告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艺术家们恭敬地陈列在他的灵枢前致以景仰与哀悼。圣父亲自为他主持葬礼,罗马圣城为他的离世哀泣。那听起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了,皮耶罗精神恍惚,深夜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于是从床上爬起来,端着一盏烛台,前往教堂祷告。
    他在大厅里看到了玛格丽塔。
    再见他恍若隔世。
    皮耶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玛格丽塔凝望着十字架上的圣子,说:“我陪伴他到他肉体损毁的最后一刻。”
    “我想也是。”皮耶罗说。
    “我也将陪伴他到他的灵魂与精神离世的最后一刻。”
    “我想也是。”皮耶罗说。
    玛格丽塔侧过头,面带微笑,语气柔婉:“拉斐尔临死前还在作画呢。是他的自画像。他画得非常美,我把我的皮肉剥下来作为画布,又把血和骨头制成原料——都是拉斐尔这些年里教过我的。我在他身边也就学会了这些打下手的事情,其实我还挺喜欢照顾房间和打下手呢,画画反而不太感兴趣。”
    不知怎么,皮耶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所有皮肉、血骨的内容。
    “他知道?”他问。
    “我没有问,我猜他应该是知道的。拉斐尔知道好多东西啊,他并不真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是能理解。”玛格丽塔拨弄着头发,一条染成靛青色的丝带扎在他的长发间,用金线绣着拉斐尔的名字,“他最终还是完成了。”
    “……为什么来见我?”
    “似乎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礼节。人类的时间太过短暂,所以要好好告别,这是父亲残留给我的一点印象。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为你准备表演或者宴会,可是你好像不太享受这些,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你现在……”皮耶罗打量着玛格丽塔,“是换了一具身体?”
    “这只是一种投影。一个幻觉。”玛格丽塔说,“我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了。准备一具新的身体,换一个名字,去新的时代。”
    “他走得太早了。”皮耶罗情不自禁地说。
    “这是他自己的愿望。他说他的生命该在这里结束了,人类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艺术的道路也走到了尽头。拉斐尔就该在这里结束。”玛格丽塔停了一下,“啊,我想你应该会希望能欣赏拉斐尔最后的画作。”
    皮耶罗预备着看到玛格丽塔从空气中拿出一幅画像,然而,他看到的是从教堂门口走来的人影。那形象如此鲜明和熟悉,皮耶罗呆住了,浑身战栗,莫大的惊惧和痛苦从他心底爆发出来,他像垂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巴,发出模糊而断续的哀声。
    “桑西。”玛格丽塔说,“奇怪,你吓到他了。皮耶罗胆子一直很大的。”
    那个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人,露出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笑脸,流露出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温和,表现出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熟悉。但一切都不正确,不自然,不正确,太不正确。一切都是错的。大错特错。拉斐尔已经死了。
    “我已经告诉过她这会吓到你,可是她坚持要我同你见上一面。”桑西的笑容健康、明亮,他生机勃勃,完美远胜过拉斐尔本人,“好多年没见了,亲爱的皮耶罗——说起来真是巧合,你刚好老了,我刚好年轻很多,我们看上去和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呢。”
    皮耶罗感到一种缓慢沸腾的愤怒在心中爆发:“这太荒谬了!难以置信!”
    他转向玛格丽塔:“这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亵渎——这是、这是——”
    桑西插嘴:“我说了他会是这种反应的。”
    皮耶罗捂住心口,重重地摔在座位上。他悲哀地喘着气,突然之间,他不晓得自己的情绪到底落脚于何处,不知道他是被这姗姗来迟又突如其来的拉斐尔真的永远离去的念头冲击得失去理智,还是为玛格丽塔的态度和反应感到空虚。
    “你会陪伴拉斐尔直到他生命的尽头。这已经是他生命的尽头了!”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该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已经结束了!你的诺言已经实现了!”
    玛格丽塔纠正他:“正在实现。拉斐尔是不朽的凡人,我的想法依然成立。”
    “你幸福吗?你真的爱他吗?别这么荒谬!”
    “他给我的感觉依然还在,永远都在。我有拉斐尔。”玛格丽塔笑着说,“这就够了。”
    第198章 第七种羞耻(1)
    斯特兰奇眺望着远处的山峰,从圣所往外看,能从很远的距离看清天空飘荡的浓云,与几乎同浓云混合在一起的狂风暴雪。
    这里的天气一向这么恶劣,登山者到攀登到这一海拔后总是很谨慎的,他们绝不会在这种天气出发,然而,总有些人运气不好,明明出发前一切正常,天气预报显示的也是晴空万里,偏偏走到末尾的地方后风云变幻,将本就能轻松置人于死地的攀援之旅危险程度提高到崭新的等级。
    法师们通常不会管这些凡人的死活——那和仁慈、残忍之类的道德形容完全无关。
    这是个很简单的分工问题,好比说,在斯特兰奇还是外科医生的时候,假若送上来的病人是死刑犯,再过一天就是执行日期,他也得为病人做手术,因为他是医生,他的工作是救助病人而不是执行死刑。
    换到现在,道理也是一样的。他还是古一法师的弟子,他的任务是学习、训练,做所有学徒该做的阅读和笔记,整理那些绝不能从圣所中泄露出去的古老秘籍,而非出去救人。
    不过,斯特兰奇总是会悄悄地为那些濒临死亡的登山者施展法术。只要布置下来的学业全都妥善完成并且成绩优异,古一法师就会保持沉默。
    “你又在看那边了。”王法师说,怀中捧着报纸大小、比字典还厚的古书,“集中注意力,好好读书。”
    “是,是。”斯特兰奇心不在焉地应道。
    他和王法师的关系在近段时间里突飞猛进,主要转折点是他从……回来之后,同时受到了身体和心灵上的巨创。
    尽管心灵上的创伤更为严重,但身体上的更为明显和难以解决,斯特兰奇又拉不下脸去求助古一法师,不知怎么,他直觉地知道,古一法师那张缺乏性别感、僵硬苍白的面孔上,一定会流露出暧昧而又似笑非笑的神色,而那是斯特兰奇宁肯对着王法师低头也要避免的。
    王法师确实彻底地嘲笑了他一通,倘若一定要有个词汇来形容王法师当时的表现,“歇斯里地”也不足以表达那狂欢节般的场面。
    好在王法师嘲笑归嘲笑,笑完了还是在图书馆中找到了解决麻烦的书。斯特兰奇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通读全册,过程算不上有多辛苦,主要是痛不欲生:想知道脑子活生生地被切成无数块然后再头颅里融化是什么感觉吗?
    坏消息,假若有人能经历一遍,肯定会不可逆转地丧失理智。
    好消息,疼痛感不比末趾撞到桌角更严重。
    斯特兰奇简直是服了气了。他对康斯坦丁的敬佩抵达了一个可怕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他对亚度尼斯的提防与恐惧。
    毕竟怪物是怪物没什么值得吃惊的,可理智健全的人类爱上怪物……这个,斯特兰奇实在不能理解到底怎么发生的。
    “认真读书!”王法师严厉地提醒他。
    他的视线集中在斯特兰奇的胸口,因为斯特兰奇的手正无意识地放在那里。胸口的空洞已经消失,但这一经历还是给斯特兰奇留下了一个坏习惯,他在沉思时总忍不住将手放上去,感受自己的皮肤和心跳。
    “没什么。”斯特兰奇放下手,“我很好。”
    “没人问你。”
    “我就是想说我很好。”
    王法师哼了一声。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默默翻阅,记忆并理解着纸页上描绘的符号。斯特兰奇的一生里从未停止过学习,因此很轻易地重新进入了状态,反倒是王法师心神不定。
    “现在是谁在分心?”斯特兰奇冷不丁说。
    “……”
    “王?”斯特兰奇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有糟糕的预感。和古一法师有关的。”王法师脱口而出,“它越来越紧迫了,你觉得我应该去问问古一法师吗。”
    “你什么时候修习的预言术?是哪个流派的?”斯特兰奇不假思索,“考虑到你是东方人,我强烈建议你选择东方特有的方式进行占卜,毕竟我们都知道预言术需要血统,不同体系之间的解读方式更是南辕北辙。东方的典籍太难懂了,我还卡在文字学习的那一关,为什么东方秘术还分地区有不同的方言……”
    王法师重重地将书放下,考虑到那本书的大小和厚度,不妨说他是将书砸上去的。
    斯特兰奇的声音戛然而止。
    “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王法师说,紧紧地盯着斯特兰奇,“你的天赋远胜于我,感知更是纯粹的天赋。古一法师和你谈过没有?”
    斯特兰奇几乎要翻白眼了:“噢拜托。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久,你觉得她会说什么话?”
    王法师绷紧了脸。
    巴恩斯放松身体。
    从脸颊到肩膀,从手臂到小腿。他扣紧脚趾又缓慢松开,完成了放松的最后一步。喷头洒落的水流冲刷着体表的汗液与灰尘,朦胧的水汽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盘旋,形成漩涡,又被水流击碎。
    有点像罗杰斯,他出神地想,击碎了旋涡的、温暖的水流。
    他空白的脑海中几乎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而后一切归零。他笔直地站在水流下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令皮肤微微发麻的有力触感。他在心里默数数字,六十秒后,他关掉水龙头,从浴室里走出来,擦干净水珠,换上崭新的t恤和牛仔裤。
    “巴基?”
    “我洗好了,你去吧。”巴恩斯说,“你为什么买印着卡通角色的t恤?”
    “呃,融入新时代?据说这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动画角色。”
    巴恩斯扯起布料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史蒂夫:“这是根画了五官的腌黄瓜。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史蒂夫诚恳地说,“他似乎是个疯狂科学家,在自己身上做人体实验什么的,还做了超级多超级变态的事情,但人们还是很喜欢他。你知道,觉得他超级聪明超级酷什么的。”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双眼闪闪发光。那种真诚几乎让人觉得无法忍受,甚至无法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似乎他的真诚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尽管它令人安慰的程度和它令人受伤的程度一样多。
    巴恩斯松开布料。他说:“史蒂夫。”
    “人们恨我,史蒂夫。”他又说,“我不是动画角色。我是真实的。我的过去是真实的,我造成的悲剧是真实的。别这样。”
    “别这样,巴基。”史蒂夫依然在笑,但这次笑容里流露出悲伤,“你回来了,你恢复了,我们可以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人生的新开始,不是么。”
    “我没有向后看。我只是不像你那么——向前看。”巴恩斯缓慢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给我些时间,好么。你不需要像这样做。”
    发现老朋友还是老样子既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又让巴恩斯如鲠在喉。
    欣慰是不用过多解释的,有时,只要是史蒂夫还在身边,巴恩斯真的会忘记他们都经历了那么多、分别了那么久。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他们才刚勾肩搭背地一起出门,执行任务的路上也热切地谈论着只有和对方聊起才那么津津有味的小事。
    现在,他们都是过时的人,可他们是一起过时的,谁也没丢下谁。他们照样能谈及所有过时的东西,当年的热播歌曲,他们常去的酒吧,他们并肩作战的细节,那些早已被淘汰的武器……多么完美。
    但他们也毕竟分开过那么久。史蒂夫比他快一点,总是快上一步,多古怪,一个将所有小事认真牢记于心,信守承诺的人,居然恰巧还能那么快地淡忘负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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