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基山脉北部即使在夏季气温也不高,河水冷得冻人,而且并不浅,但这个深度对成年驼鹿来说根本无所谓,它可以在里面趟过来趟过去,对一个月大的幼崽来说倒是有点困难,但至少它的脑袋可以露在外面。
    反正它本来也跑不快,只要削弱了追兵就是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拦截没有成功,当母驼鹿踏入目的地时,所有灰狼的态度都从小心变成谨慎,它们没有贸然跟进去,而是在河边观望,前爪试探地测着水流。
    大家都知道踏进水流意味着速度上的极大削弱,一些深的地方可能还要游泳,在行动不便时对上护崽的暴躁母驼鹿,可能会遭到严重打击。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做的。
    宽耳、黑狼和安澜作为相互熟悉的第一梯队,这段时间来培养出了非同寻常的默契,三头大狼几乎是同时朝上游奔跑,然后毫不犹豫地渡了河。
    期间母驼鹿似乎有点想趟水过来攻击的意思,但它毕竟不敢丢下幼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群在河两岸形成了合围,把速度竞争变成了耐性比拼。
    隔着潺潺流水,双方对峙着,剑拔弩张。
    狼群不断尝试着入水,可在母驼鹿的疯狂踢踩下,十次里面有八次都无法成功,跑得慢的还险些受了伤;驼鹿幼崽也没好到哪去,在冷水里发着抖,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再这样下去寒冷可能会比尖牙利齿更早地夺去它的生命。
    母驼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一边有四头狼,一边只有三头狼,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它自己站得笔直,让跌跌撞撞的幼崽躲在身下,朝着河岸游去,这个姿态既可以防御住在前面的狼,也可以给应对后面涉水而来的狼留出充分的反应时间。
    安澜就在等着这一步。
    当驼鹿第一次想上岸时,她立刻逼身向前做了一次凶猛的跳扑,不求把成年驼鹿吓住,只求把惊慌失措的小鹿逼得重新落回水中。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
    母驼鹿几乎是她的两倍多高,尽管不像公驼鹿那样有着一对恐怖的大角,但它还有惊人的体重和强有力的四蹄,只要被碰到一下,游戏可能就结束了。
    好在同伴们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宽耳和黑狼从两侧同时逼上来,不断地咆哮、跳扑,恐吓着处在失温边缘的驼鹿幼崽。趁此机会,其他四头灰狼也找浅处迅速渡河,准备过来加入战局。
    等狼群到齐,机会的窗口就会完全合拢。
    母驼鹿不能再等了。
    它从鼻子里喷着粗气,脑袋下垂,朝着岸上就是一段快速有力的冲刺,把三头灰狼赶出了五六米远。在这个空隙里,小鹿拼命奔跑,跑出了一生中最快的速度,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母子俩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但这希望太脆弱了,脆弱得就像烈日底下的一颗露珠,风暴当中的一对蝶翼,不过昙花一现,电光石火,顷刻间就在狼群的围追堵截下消失不见。
    黑狼瞧准时间,一口就咬伤了小鹿的后腿,然后在母驼鹿的攻击中从容后退;安澜潜伏在一旁,看到母驼鹿的注意力有所偏转,立刻从另一侧扑入,又在小鹿身上开了一道口子。
    它本来就跑不快,现在更是寸步难行。
    而不断战斗的母驼鹿则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消耗着自己的体力,最终也无以为继,只能先看着幼崽被拖走,然后在绝望中山倾般倒下,被公狼王锁住喉咙。
    狼群欣喜若狂。
    一共七头成年灰狼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就开始准备进食,一来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二来大家都知道猎场中并不安全,猎物是大型动物时更不安全,随时随地都会有棕熊出现来抢夺胜利果实。安澜常常在心里腹诽它们就像装了摄像机。
    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母狼王打开母驼鹿肚腹的时候,一阵不安忽然扫过安澜的身体,让她背上的毛发都根根倒竖起来。
    安澜立刻大声发出警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发出警告的成员。
    母驼鹿在半秒钟后突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所有灰狼都没想到它在体力耗尽被锁喉开腹之后竟然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只得仓促地向各个方向躲闪。
    感谢这个种族的强大和敏捷,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几乎所有家庭成员都以各种各样的狼狈姿态避开了危险——
    只除了一个。
    安澜听到了一记清脆的爆裂音。
    那声音响亮得就像爆竹被摔在地上时会发出的声音,沉闷得就像马蹄铁撞上肋骨时会发出的声音,它是那么古怪,那么不详,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她听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厉的哀嚎声。
    在终于一动不动的猎物身边躺着年老体衰的秃斑母狼,它的后腿在不断抽搐,整个胸腔都塌陷下去,嘴巴里流着血和黏稠液体的混合物。
    即使被雄狮折断脊柱的亚雄都没有扭曲成这个样子,很显然,刚才那一蹄不仅仅是打碎了它的骨头,肯定还伴有很严重的内伤。
    只消一眼安澜就知道活不了了。
    它自己应当也明白,因为那双眼睛里带了点哀求。
    作为一头八岁多快九岁的母狼,秃斑已经到了一些野外灰狼的正常死亡年龄,因为有狼群供养所以身体状况还不错。
    可年老不是没有影响的。
    力量下降,耐力下降,速度下降,敏捷下降,更不用说还一直受到关节炎的困扰,假如在狩猎中一招不慎,就会陷入无底深渊。
    两头阿尔法急切地在它边上呼唤着,宽耳母狼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像抽噎一样的声音,用鼻子拱着它,希望能把它扶起来——当然没有成功。
    狼群在进食完毕后进行了第二次尝试,旋即是一段时间后的第三次和第四次,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时的秃斑已经没有再发出小狗被踢时的声音了。
    它在地上凭借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一次又一次艰难地喘着气,宽耳母狼凑过去,第六次想把它扶起来,安澜也在一边帮忙,但这都是徒劳。
    到最后,狼群放弃了。
    阿尔法没有嗥叫,而是回到家庭成员中间,一一嗅过它们的脸颊,安澜不知道这代表着一种什么信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即使在原身的记忆里也没有。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在这一世活得还不够久,经历得还不够多。
    她唯一知道的是:默契开始在狼群中流淌,同它们在狩猎时做出合作时一模一样。
    当秃斑再一次哀嚎起来的时候,母狼王走到了它身边,尾巴垂得很低。
    这头深灰色的大狼先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一个转机、期盼一个奇迹。但无论它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个停顿,最终等到的只有虚无。
    然后死亡就发生了。
    在所有灰狼的注视中,在秃斑母狼哀求的眼神中,阿尔法低下头颅,露出牙刀,刺入,锁紧,穿出,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拉。
    血雾像喷泉一样从喉咙里滋出,涌向天空。
    而狼群始终或站或坐地逗留在一旁。
    沉默着。
    第140章
    安澜在好久之后都记得这个场景。
    瓦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流,冰冷的狼牙,伴着泡沫涌出的鲜血,渐渐消逝的生命,以及如群山般端坐在侧的北美灰狼。
    但在当时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作为一个大量阅读过学术专著的研究者,安澜在动物世界生存时大多数时候都能把发生的事和学过的知识对上号,从而做出最有利于生存的选择;可也有很多时候,她在面对野生动物时会陷入一种特定状态——
    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
    母狼王为什么要下口杀死秃斑母狼?鉴于后者已经受了重伤,这种行为比起处决是不是更接近于给它解脱?狼真的能判断什么样的伤病无力回天吗?它们又真的明白解除痛苦是什么吗?
    安澜心里有一百个问题。
    现代动物研究强调科学,人们相信只要收集的数据够多,总有一天会从这些数据中找到普适规律,从而得出想要的答案。
    印第安人和因纽特人则对这种研究方式不以为然,他们中最好的猎手能用一眼就辨认出狼的性别和年龄,熟知每头狼的活动路线,甚至懂得不同特征狼的不同性格。
    这些猎手认为观察和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无线电项圈和医学设备只能看到狼的表面,却看不到狼的本质。科学家刨根问底,试图将狼群的一切都用数据和统计图来概括,实际上是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土著居民始终相信一件事:
    带着根深蒂固的人类视角是永远无法看懂狼的。
    当然咯,这个观点被很多学者认为是故弄玄虚,是和某些崇拜狼崇拜狮子的原始部落一样的给动物赋予根本不存在的神性和灵性的行为,因为动物只是动物,即使现在无法被解释的行为,将来科学发展了,也一定能得到解答。
    安澜在穿越前或许认同这种论断,但穿越之后就大大动摇了。
    在野外生活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明白野生动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有多么宝贵,彼此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而且它们并不是死板的只会按照固定逻辑运行的npc,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判断力有思考能力的存在,把一切都归咎于本能未免太不礼貌。
    所以此时此刻她被自己的想法困住了。
    要想弄清楚以上这些问题,只能依靠大量的观察和分析,而让安澜没有想到的是机会来得这么快。
    秃斑死去之后不到两周,她在一次临时看护中发现一只狼崽精神状况有点差,也不出去玩了,就是从早到晚趴在地上,伸着舌头喘粗气。
    小狼们已经三个半月大了,天气也比刚穿过来时温暖了许多,按说不容易因为感染上肺炎或者其他气温病。
    整个狼群吃住都在一处,大概率不会是食物有问题,否则其他狼崽也逃不过。
    难道是某种传染病?
    还是说身上有什么地方感染了?
    安澜紧张起来,先把其他幼崽赶到边上,然后揪着目标狼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传染病不传染病是没闻出来,不过的确在它背上找到了一处很小很小的伤口,看着像是和其他小狼打架弄出来的。
    谨慎起见,她把这头小狼单独放在下风口,带着其他三头小狼和胆小鬼一起坐在上风口,等待其他家庭成员回归。
    母狼王一回来就看到了这种异常景象。
    它先是凑到狼崽边上去闻了闻,然后给它舔了舔伤口,最后把其他幼崽赶了回去,并不在意幼崽们待在一起活动玩耍。
    看来不是传染病。
    在这一点上安澜绝对相信狼的判断。
    宠物狗都能嗅出癌症,还有专门被训练用来作医生犬的特殊个体,野狼在无数年的繁衍中应当对可能发生在狼群中的疾病更加了解。
    于是她没有再把四只幼崽隔开,只是保持密切观察。
    最初几天情况似乎有些好转,小狼不再静静地趴着,而是能跑能跳,吃肉的时候也赶得飞快。灰狼生命力非常强大,吃得下就没问题,因此安澜觉得它病可能是快好了。
    可是好景不长,某天傍晚狼群出发去狩猎,带着食物回来时其他三只幼崽都凑上来迎接,就这一只趴着,非常疲倦的样子。
    当时安澜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叼着肉走到狼崽身边去查看情况,同时过来的还有两头阿尔法狼和棕耳朵,大狼们围着孩子转了又转,嗅了又嗅,最后都有点焦躁不安起来。
    狼崽身上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它都无法停止发抖,母狼王拱拱它,好不容易能站起来走几步,又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了一样。
    安澜扒开皮毛检查了一下它身上的伤口,发现伤口表面都结痂了,就是底下有点红,还隐隐约约有点肿,可能是在发炎。
    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消炎的草药,所以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相信自愈能力,尝试喂它吃了一点肉糜。
    狼崽舔了几下,艰难地往下吞咽,看得出来很有求生欲。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这天的肉它是实打实都吃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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