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从阿尔法狼的动作里看到了疯狂,只有安澜和黑狼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一个母亲深深的无助和绝望。
    母狼王必须这样做。
    多吃两块肉糜和死亡画着等号。
    它不是人类,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等式可以成立,但这并不妨碍它拒绝承受八年以来曾经承受过无数次的痛苦失去。
    只要把多出来的肉掏出来就好了吧。
    看啊,幼崽的声音不是越来越大了吗?
    怀着一种同情,甚至是敬畏,安澜注视着母狼王在幼崽边上倾泻了全部脆弱,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又重新把自己拼成一头冷静的、睿智的阿尔法狼。
    当天夜里这只小狼就断了气。
    它死在一条非常明亮的银河下,浑身上下沐浴着流动的辉光,好像从银河里溅出来的一块呼吸宝石。
    刚出生的小狼死亡率可以达到八成。五周大之后,幼崽熬过了最脆弱的时期,但存活率仍然不到五成。
    这两个比例写在纸上的是一串客观的没有感情的数字,放在现实中的却是一具又一具在母亲怀中慢慢变冷的身体。
    狼群对着月亮嗥叫。
    阿尔法公狼抽噎到不能自已,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毛绒球,原本光泽的长毛都因为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变成了杂草。
    阿尔法母狼没有哭泣。
    它像座被古人类雕刻出来的石雕一样,沉默地看着天空,似乎已经不再为失去而烦忧,只是思考那些从星星中传来的永恒的谜题。
    其他三只幼崽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
    糯糯摇摇晃晃地走到安澜身边,把身体贴在她侧腹温暖的毛发上,跟小时候一样把脑袋往她肚子上拱,直到整个身体都埋进去,只剩下一根耷拉着的尾巴。
    它还太小了。
    不懂得什么是失去。
    也许将来某天它会成为一头英勇无畏的阿尔法狼或者贝塔狼,但此时此刻,它只是一头因为怎么唤都无法把兄弟唤醒而感到失落不已还有点生气的小狼而已。
    狼群的哀悼持续了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没有一头大狼邀请别人玩追逐游戏,也没有一头大狼发出兴奋的吠叫声,大家都在消化着口中的苦涩。
    发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
    有的大狼在狩猎中跑出了远超这个年龄段能力值的恐怖速度,好像要用风声掩盖一周前的嚎哭声;有的大狼在领地周围频繁做着标记,似乎要用这种方法确认家族的安全,说服自己它仍有能力去保护其他幼崽。
    安澜——安澜选择了吸猫。
    时隔多月,她再次坐到了美洲狮喜欢出没的小山坡上,远远望着山下河里正在用前爪捞鱼玩的大猫咪,心里暗暗给它加油鼓劲。
    白嘴猫猫捞鱼捞得很快。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只捞不吃,有时候抓起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往嘴巴里丢进去咬一会儿或者含一会儿,就会重新又丢回河里。
    她不太理解。
    不过猫猫不需要理解。
    谁还不是个有点爱好的大猫了。
    想当年安澜生活在西岸狮群里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用尾巴钓小狮子,第二大的爱好就是去吉普车边上吸人,第三大的爱好就是看着家里一黑一白两头雄狮披着鬃毛从跟前跑过。
    眼下前两个没法实现了,第三勉强还有希望。
    北美灰狼体型庞大,毛发旺盛,跑动起来威风凛凛,哪怕性格怯懦如兔子,在不跟其他灰狼接近自己一个待着的时候卖相也很能唬得住人。
    狼群里前前后后有过好几头漂亮大狼。
    第一任公狼王伟岸得惊人,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被自然之手摆弄过的杰作;曾经的棕耳朵浑身上下都是渐变的红棕色,太阳照下来的时候简直就跟火焰一样醒目;现在的公狼王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看上去很有《狮子王》中刀疤的风范。
    除了它们之外还有黑狼。
    这头巨大的北美灰狼正处于自己最好的年纪,或许曾经年少轻狂,在某个时间节点后也学会了明哲保身,不会轻易挑起争斗,损伤自己的肌肉和牙齿。
    安澜常常在心里笑话它乌漆墨黑。
    不提半夜三更狼群需要潜行的时候,就是白天大太阳照着的时候,这家伙都能实现完美融入这个成就,随便往那棵大树的阴影里面一钻就找不到了。
    但还别说——
    黑色的皮毛配黄色的眼睛确实有点赏心悦目。
    只是这种赏心悦目是有保质期的,要在闲暇时欣赏一番的话必须得抓紧时间看,要不然就再也没得看了。
    北美灰狼的黑色基因据说来自许多年前和狼杂交的家犬,并非自然形成的黑化狼,而且这种黑色基因非常强大,导致目前活跃在北美的狼群越来越多地出现黑色大狼。
    黑狼的毛色和年龄有直接关系。
    出生时母亲给它们泼上的墨水并不是永远保鲜,而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慢慢褪去,有从腿上开始褪的,有从胸部腹部开始褪的,最后变成一种以黑色为底的银灰色。
    安澜戏称它为“染了奶奶灰”。
    谷地狼群中生活着的这头被人类称为“诺亚”的黑狼大概五岁了,它的皮毛仍然完全是黑色,不知道是因为擅长保养养得好,还是跟她自己一样有某些从灵魂层面带来的福利。
    保持在巅峰状态是好事。
    保持在巅峰状态,多一个战斗力,狼群才会多一份安全;多一个强大的盟友,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权力更迭里,她自己也才会多一分保障。
    不过想想权力更迭还没开始,它就因为不太喜欢打斗,被战斗力还不如自己的公狼王追得满场乱跑,恨不得跟美洲狮一样蹿到树上,也还是挺凄惨的。
    安澜在心里给黑狼先点了一排蜡烛。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树林里有一对一晃而过的明黄色眼睛,再定睛一看,正坐在大树下和阴影融为一体的不是她刚刚腹诽过的家庭成员又是谁?
    黑狼察觉到她的目光,朝此处投来疑惑的一瞥。
    下一秒,两头大狼面面相觑。
    他们先是看了看彼此,然后看了看还在跟小鱼斗智斗勇不知道是不是曾经被大鱼欺负过的白嘴猫猫,又看了看彼此,同时陷入了沉默。
    ……真巧啊。
    知道自己一头狼在外面活动不安全,所以明明是确认过美洲狮的活动范围才来的,而且还是远远看着,没想到就这都能碰上面。
    简直就是昨日重现。
    想到之前曾经发生过的趣事,安澜因为小狼死去的沉郁心情散去了不少,甚至有闲心在树林里埋伏下来,准备使坏了。
    美洲狮浑然不觉会发生什么事,还在四百米外的河谷里两只前爪交替击水快乐摸鱼。
    几秒钟后,山上响起了狼嗥声。
    起先是一个拖长了的有点高昂的狼嗥声,然后又加入了一个稍微有些低沉的狼嗥声,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合奏的奇异效果,直把全神贯注的大猫咪吓得炸了毛。
    它在浅浅的河水中站定,警惕地左顾右盼,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手去摸鱼,就差被鱼摸了。
    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吗?
    恶作剧失败,安澜讪讪地想。
    明明年轻时候这只白嘴猫猫还会“呱”的,现在年纪大了,阅历丰富了,不像以前那么一惊一乍,逗逗它也不会跳弹簧了。
    失望。
    没有“呱”可以听,两头大狼都有点意兴阑珊。
    他们结伴从树林朝几个猎场中间的暂居地走,边走边检查领地里被其他成员做过的一些标记,走到树林深处时黑狼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一大堆藤蔓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安澜:“……”
    结盟伙伴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总感觉在毛发变得苍白之前它的脑子已经提前变得苍白了呢。
    好在黑狼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进入盛夏时节,天气有了点热的意思,灰狼在一天当中睡眠的时间陡然变多,放哨值班就变得更加让人疲倦。
    其他三头大狼还撑得住,母狼王撑不住了。
    安澜睡不踏实,总是被小虫子叮醒,好几次看到它把脑袋架在前腿上,已然是睡着了,并没有一直保持清醒放哨。
    这种情况对野狼来说是很危险的。
    为了确保整个家族的安全,她不得不在下回轮到母狼王放哨时直接唤醒了宽耳母狼,以行动暗示长姐接过这个工作。
    原本以为宽耳母狼会不高兴,但它竟然没什么异议地就接受了,干净利落地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前爪交叠坐在狼群边缘。
    这是安澜没想到的——
    当然也是母狼王没想到的。
    阿尔法狼在睡醒之后先是恼怒地龇了牙,也不知道是在冲自己不高兴还是在冲谁不高兴,起身伸懒腰,脑袋一转,看到刚从放哨位置回来的宽耳母狼,就很明显地愣了愣。
    这天之后它就更加沉寂了。
    如果说先前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感觉到了狼王的衰老,现在这种因衰老导致的地位不稳就被放到了明面上。
    谷地狼群一向是由阿尔法狼和贝塔狼轮流放哨的,这是责任,也是受信任的象征,意味着其他灰狼在某头灰狼放哨时能感觉到安全。
    旧的四巨头变成了新的四巨头。
    这代表着什么呢?
    一股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像积雨云般压在谷地领地上方,每一位成员都从空气里嗅到了变故,并因此变得焦躁不安。
    公狼王的动作越发大了。
    强调地位用的社交举动从示威用的半心半意的咬合和驱逐变成了下狠口的撕咬,安澜一个小时没看到,巡逻回来就发现黑狼厚厚的毛发里渗着点血。
    最重要的是——两头公狼正在战斗。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才能见到的画面。
    黑狼显然是动了真火,人立而起同公狼王扑在一处,撕咬着对方的下颚。
    它的体型和体重向来优于公狼王,只是第一次撞击,就把对手撞到后腿回拉,身体摇晃,险些落在地面上。偏偏它的下颚还被黑狼用狼牙穿在原地,因为撕扯,立刻滋出了一溜血花。
    战斗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两头公狼在半空中分开,雄性阿尔法半是警惕半是恼怒地回到了母狼王身边,坐下来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绝不是坦然。
    积雨云里的第一道雷电劈下来了,炸药包的引线被点燃了,乐队演奏的激昂的进行曲即将抵达高潮,安澜不得不提高警戒,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大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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