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次。
    次数多到诺连亚自己都有点记不太清了。
    其实直到今天他也对重逢不抱有什么希望,只是例行公事地在路经的每一片领地里进行查探,然后例行公事地在脑海中划掉一笔,就像从一本半人高的记录册里撕去薄薄的一页纸。
    故事回忆到这里,诺亚停下了因为一直写字所以有些酸痛的前爪,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在给他翻找背毛中碎木屑的安澜差点被这一站顶了个倒仰,当即不太高兴地呜呜叫了几声。
    其实她的注意力就不在工作上。
    掉在黑色皮毛上的木屑比掉在黄色皮毛上的木屑要好找很多,要是认真找的话在讲头几个故事时肯定就已经找完了,但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想象出了一只特别欠揍的黑豹的形象,一边听一边笑得打跌,硬是到现在都还没挑完。
    不过嘛——故事还缺了最精彩的那部分。
    安澜把最后几缕异色从诺亚背上拨出去,打了个哈欠蹲坐在他身边,爪尖在地上勾勒出了此时此刻她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在母亲的领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才把老父亲气成那样?
    领主美洲豹是脾气不太好没错,可是往常它追杀入侵者时发出的吼叫声更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力量和权威,是在用武力值赢取求偶战争的胜利,并对落败者乘胜追击;可是今天它的吼叫声简直气急败坏,很难不让人觉得带着情绪。
    安澜这么问,诺亚也不好不回答。
    只是他在地上写字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眼神也变得有点游移不定,好像是在思考该怎么把一件很丢脸的事粉饰得很一本正经一样。
    不得不说,效果很差。
    安澜太了解他了,都不需要他提供最准确、最完整的信息,靠着地上写出来的那些连蒙带猜就整理出了事情的全貌。
    诺亚大约是从东边一路朝西边走的,走到距离领地交界线只有半公里左右的时候忽然嗅到了年轻雌性处于可交配期的气味,虽然推断这只雌性年龄比他大,是目标的概率很低,但仍然决定进入核心领地去做一次确认。
    才刚越过领地标记不到四百米,他就听到前方有两只美洲豹打架时才会发出的恼怒的哈气声和咆哮声,再往前一点,就看到一雌一雄两只大猫挥舞着巴掌左右开弓打得不可开交。
    诺亚少见地愣住了。
    他这个人吧有个特点,就是在一些事态很紧急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放松,甚至时太放松了,以至于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有时候是让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于是他当着领主美洲豹的面冲着雌性美洲豹非常有节奏地叫了一串,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入侵者,想要调转180度拔腿就溜。
    结果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只雌性美洲豹在听到这串吼叫声后竟然停下了准备拍出去的一巴掌,下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偏了偏头,在开始哈气威胁前有一个很轻微的停顿。
    这下诺亚有点懵。
    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看不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从对方的行为模式中也看不到什么有既视感的东西,更不用说这还是只疑似有配偶并且正在跟配偶打架的雌性。(“谢谢你的信心和自信心。”安澜挖苦道)可是它对暗号有反应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时今刻想起来那会儿他应该更加谨慎,但是当时诺亚没有怎么思考,只是顺着心意做出了他觉得最合理的举动——越过最后一道灌木丛朝着那只雌性正在还手的配偶冲了上去。
    不用说。
    事情最后以他被男女双打告终。
    不仅险些被偷家、还当着老婆的面被糊了好几个巴掌、并且糊它巴掌的对象还是个小年轻,领主美洲豹这下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嗷呜一声就追着他跑出了四里地。
    安澜:“……”
    太惨了,但是在惨中也有点沙雕,而且还让人多少觉得有点感动——倒不是说她要是另找配偶还跟配偶打架的话会需要前任配偶冲上来帮忙。
    诺亚蔫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意识到她正在为这种讨打行为暗自觉得好笑,忍不住敲打着尾巴哼哼唧唧了半天。
    为了安抚他,安澜扯开话题,说起了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时的几段美好回忆,同时还提到了母亲为什么会对暗号有反应:因为她过去常常会习惯性地敲敲爪子或者吼两声,久而久之家里的三只豹子都记住了。
    两只大猫用一个下午追上了彼此的进度。
    天色将晚时安澜带着诺亚去打牙祭,生活在她领地里的领西猯群规模很大,大大小小加起来毛估估接近三十头,是最宝贵的食物资源之一。
    诺亚坚持要自己下场去抓野猪,安澜就从善如流地蹲在树上划水,正好看看对方在大猫身体里能做到什么地步。她还想着等吃饱喝足后再找块空地练练手,交流一下彼此的战斗技巧——
    很快就会被用上的技巧。
    没办法,她所在的这片领地位于老父亲巡逻范围的最边缘,本质上仍然和它的领地有重合,只不过因为双方存在客观的血缘关系,天性里又有避免近亲交配的本能,所以老父亲来巡逻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放任一个成年的女儿生活在领地里和放任其他成年雄性生活在领地里是两码事,前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者却一定会引起激烈的争斗。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避开。
    继续外北走或者往东走都能避开老父亲,只是考虑到这片区域美洲豹分布的密度,就算往这两个方向退避也注定会和其他雄性美洲豹狭路相逢。
    诺亚别无选择。
    如果他要留下来,就必须用蛮力和爪牙为自己挤出足够大的活动空间。
    考虑到他刚刚和老父亲结下不解之“缘”,安澜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安稳太平的生活就要离他们远去了。
    第255章
    安澜为老父亲的造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老父亲到来之前领地中就已经出现了其他访客。
    访客是在清晨出现的。
    当时安澜正在和诺亚练习搏斗技巧,或者用更准确的话来说——单方面把对方锤得灰头土脸,然后在每一次胜利之后“亲切”地询问他有没有被打疼,还想不想再打,要不要休息一下。
    诺亚本来就黑,这下都脸色都黑成了炭。
    虽然知道自己战斗经验严重不足,而且以前从来没穿成猫科动物过、缺少可供参考的记忆,但是心里知道和真的被按倒完全是两码事,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大黑猫在第十次食尘之后就不说话了,在第十六次食尘之后更是彻底变成了一只废猫,躺倒在地翻出肚皮,四脚朝天,摇晃着脚掌,一副没人安慰就不起来了的样子。
    安澜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踩了过去,直把他踩得从胸腔里发出“噗”的一口气,两只眼睛不可置信地大睁着,好像在控诉她无情无义。
    但是下一秒钟,两只大猫咪就收起了玩耍时才会有的放松心情,一个快速翻身恢复站立状态,一个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靠近领地边界的方向。
    那里……传来了一股血腥味。
    越来越浓重的、带着点金属锈蚀气息的血腥味。
    诺亚不认识闯入者,只是单纯地在为一次潜在的冲突做准备,可是安澜却对这个“入侵者”十分熟悉,熟悉到她甚至不会称呼对方为“入侵者”,而更偏爱称呼对方为“访客”——一个曾经很常见的、现在很久不见了的“访客”。
    多少有点担心,安澜在诺亚不赞成的目光里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小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抽动鼻子,试图在接近前分析出更多信息。
    大量猜测在她脑袋里碰撞。
    明明离开出生地去自立门户了,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是因为在外面碰到了什么光靠己身之力无法解决的大麻烦吗?还是受伤以后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躲藏,所以下意识地回到手足同胞的领地里来寻求帮助?
    软软……你碰到了什么事呢?
    安澜在血腥味越发浓重时慢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心里永远为一母同胞的姐妹留有空位,接近两年的相处,一起从走路打跌的小猫长成威风凛凛的成年美洲豹,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也许对方也有着一样的念头。
    毕竟受伤的动物只会回到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去舔伤口,母亲那里有老父亲守着回不去,可不就剩下姐姐这里能来了么。
    安澜微微一叹,在离灌木丛六、七米的地方站定,一边友善地呼噜着,一边敲着尾巴,等待躲在灌木丛里的大猫自己现身。
    软软没有让她等待很久。
    仅仅几分钟之后,年轻的雌性美洲豹就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只是走得很慢,还有些一瘸一拐。等它完全现身,安澜才看清楚创伤的等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脖子上有大量血迹还没干的咬痕;左后腿上有一道巨大的创口,皮肉危险地翻在外面;背部因为被袭击的次数太多导致原本平整的皮毛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腹部松软的皮毛上遍布爪痕,而且形状颇为奇异,应该是被猫科动物抱住后踢蹬造成的。
    这是跑去和老虎打架了吗?
    南美洲也没有老虎这种生物啊!
    安澜震惊得连尾巴都竖了起来,但是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一直没有停过,持续安抚着因为受伤和虚弱已经处于精神紧绷状态的软软。
    后者始终保持着相对警惕,直到姐妹俩接近到鼻尖触碰鼻尖、完成了整个触碰加轻嗅以示友好的流程,才慢慢放松下来,公开地舔舐伤口。
    看它暂时没有发脾气的意思,安澜抓紧时间绕到对方的后背附近去观察伤口,省得一会儿猫猫心情变化。动物受伤时攻击性最强,毫无防备下被挠两爪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怎么样都不会伤害她的也只有诺亚。
    伤口上的气味很淡。
    如果说这能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软软身上的伤口不是最近两天获得的,应该已经有个三四天了。
    它可能是在受到重创后躲藏了一段时间,原本打算等待伤口愈合,却发现自己无法完成基本的狩猎,所以才本能地朝着出生地回转——准备接受帮助,或者接受死亡。
    安澜全神贯注地从血的味道里分辨着袭击者的气味,因为软软还算配合,所以她检查的速度很快,没几分钟就把活干完,重新恢复了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结果和猜测的差不多。
    热带雨林没有老虎,也不是美洲狮的理想生存场所,附近唯一能对成年美洲豹造成严重伤害而且是这种类型伤害的只有其他美洲豹,她想确定的是对方的性别、年龄和状态,从中找到袭击原因,并复盘当时发生的一切。
    一头四岁到五岁龄的雄性美洲豹。
    气味非常单一,没有雌性牵扯其中,也没有幼崽牵扯其中,大概率不是出于和领地内雌性一起保卫巢穴的目的。
    伤口多数在背部,少数在腹部,背上除了咬痕也有爪痕,脖子上咬痕的角度很诡异,甚至连头顶偏后的皮毛都有破损,像是从背后固定时撕开的。
    那么——
    因为挫折或者冒犯发生的激烈冲突?
    安澜陷入沉吟。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头雄性的气味似乎并不完全陌生,她非常肯定自己曾经嗅到过类似的味道,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或许……
    某只被老父亲赶出领地的入侵者?
    假如那样的话,入侵者一定没有跑到她领地的核心区域来,气味也只是在巡逻时擦过她的鼻尖,否则不可能这样快就记不起来。
    在求偶战争中落败的雄性的确会因为多次失去交配机会而积累挫折感以至于和后来碰到的雌性大打出手的行为。
    安澜在泥地里踩了踩爪子。
    方圆十几公里内这会儿正游荡着一只脾气非常暴躁而且攻击力还不太低的壮年期美洲豹;自家领地里有一只需要找定位的雄性配偶,还有一个受伤严重的妹妹;隔壁还有目测很快就要有下一窝幼崽届时也会受到威胁的母亲。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她还没从“如何经营你的领地”这款游戏里找到最佳攻略,诺亚忽然从大树背后猫猫祟祟地出现,一下子就把电视剧频道从“姐妹是彼此的港湾”换到了“我和小姨子的家庭战争”。
    软软一秒都没犹豫地摆出了进攻预备姿态,背部弓起,爪子抓地,瞳孔缩得像针尖,脖子上的毛完全炸了起来,喉咙里不断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看到这样的场景,本来估计只是想来看看情况的诺亚立刻后退了。他或许对该怎样和同类战斗没有太多心得,但是对什么时候同类准备揍人绝对有太多体会,看到软软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再往前走肯定会被卷入战斗当中,所以一直退到一棵大树边上才停下脚步。
    那副从暴风眼中间翩然跑路的样子太过熟练,安澜想到那只把软软打得半死的雄性美洲豹,再想想早上被自己打得半死的诺亚,看看他警惕的金色眼睛,看看他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看看他仿佛有自己的想法的时刻准备扭转的身体,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好时机,她只能先递过去一个眼神,意思说别过来,要处理访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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